母亲17岁结婚时
【母亲】
母亲今年3月突然脑溢血,生命垂危。在旧金山的弟弟哭着给我打电话,哭着连夜赶回中国,哭着在手术室外面壁祈祷。。。日日夜夜守在母亲身边,直到母亲康复回家。
不孝的我,只能在今夏得以回去探母。母亲可以起床走动,但得慢慢的,上下楼需保姆搀扶。
由于接机的延误,我直到清晨4点多才到家。母亲一夜没睡好,心里一直在等我。看到我终于出现在楼梯口,她松了一口气,吃了一点早餐,就在竹床上躺下。
我斜靠在母亲边上和她说话,母亲就躺在我身旁,那一头银白的头发就在我的眼底下,她看上去比原先憔悴了许多,也老了不少。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我情不自禁伸手拨了一下母亲额头前的那些白发,然后用手指很轻很慢地梳理着。。。
母亲停止了说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一动不动,神情很安详,象婴儿在母亲怀里那样。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样亲昵地触摸母亲,虽然心里有些许的不自然和害怕母亲会不自然,但我很高兴我终于那样抚摸了母亲。
母亲老了,记忆里那个凡事都要争,凡事都要赢,没什么柔情的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柔弱?一个指头的轻轻撩拨就让她合上了眼。。。人老了,是不是都渴望被抚摸,被呵护,被亲人或所爱的人惦念关爱,不管他年轻的时候有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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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唤过母亲“妈妈”,都是直呼名字。因为南方的习俗,很多家庭不按常规叫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妈妈,有的直呼其名,有的随家里某成员的叫法,叫父母为‘叔叔婶婶,哥哥嫂嫂’等等你能想得到的称呼。据说母亲当年是因为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当妈了,故让我直呼其名,而年幼的我,口齿不清,把她的名字按方言叫,外人听起来竟好像是“椅子”,所以,我至今仍唤母亲为“椅子”。
和母亲的隔阂,先来自小时她对我的暴打,长大我改随父姓后,漠不关心我的任何事情,后看她欺负我大姨,也是她唯一的姐姐;看她对我奶奶的苛刻薄情;对父亲的不近情理,铁石心肠,对人对事的蛮不讲理,等等。。。让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远远的,即使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没见到母亲对谁温柔过。小时候,很羡慕大姨家的6个孩子,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大姨打孩子,甚至没听到大姨大声骂过他们。虽然大姨的孩子们没有象我那样有好衣好饭,但他们有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给予母爱的母亲,在我幼小的心里,那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啊。
印象里,母亲总是风风火火,干劲十足的样子。她脾气急躁,性格固执倔犟,很有自己的骨气。认准的事,谁都劝不动她。她可以和自己的姐姐住在同一个房子里,20年不讲话;她可以因为婆婆当年的一句话而记恨一辈子,视她如陌人;她可以不爱父亲,但绝不允许瘫了20年的父亲有任何的精神“出轨”,直至父亲突然去世,在葬礼上仍不忘“抨击”父亲的“风流韵事”。
在寄来的CD上,看到母亲在父亲出殡时的表情和举止,我的心寒到极点,那是父亲的灵柩啊,母亲,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啊?你的心怎么可以那么硬?
千不好,万不该,如果是朋友,恋人,那怕是夫妻,忍无可忍时,可以转身离去。可那是我的母亲!身为4个孩子妈的我,知道十月怀胎的含义,知道父精母血的珍贵,知道子不嫌母丑(坏)的道理。。。
父亲已成灰烬,再多的纠葛也不能让父亲复生,母亲也自有她的理。天地间很多东西可以替换,可母亲只有一个,而且无可替代。
外婆,奶奶的逝去,我还不会有什么感触,因为前面还有父母挡着。仍觉得自己可以永生似,凡事认真较劲。如今,父辈已去,突然感到生命的逼近,等母亲一走,下一轮就是自己了。。。母亲还有多少年光阴在家等着我回去探望?我们还有多少日子的母女相处?多少次的轻拨额发?
还是珍惜仍活着的人吧。好好爱和善待眼前人,不管她有多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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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有几个闺中老密友,每天下午固定来家和母亲打几个小时的麻将,不赌钱,说是活动手指头,以防老年痴呆症。她们一见我,便大肆表扬我寄钱回来给母亲动脑手术的“孝举”,好像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只有钱才是“孝”。
我说其实弟弟才是最大的功臣,我到现在才回来。出钱出力,我只做了一半。
众人齐说,都是一双好儿女啊。母亲脸上荡着满足的笑意,把手下的麻将洗得哗哗响。。。
回美前,带母亲去市医院复查,一切良好。迈出医院的大门,母亲带我去银行注销保险柜。说这回幸好捡了一条命回来,要不,保险柜里的那些东西就变成公物了,你弟弟已经拿走了他的份,你今天把你的那份拿走,我就关了这个保险柜,我没有什么宝贝需要保险柜了。。。
母亲打开银行小房间里的那个小抽屉盒,给我数家珍,一样一样,一件一件,都是母亲当年宝贝得不得了,文革时冒着危险从深藏的花园地里掘出来,然后缝在布腰带里,绑在腰上,24小时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如今,却好像在派发一些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东西。母亲突然有了把一切都视为身外物的超脱。
我心里却觉得悲哀:人都是这样一代移交一代的吗?一辈子奋斗打拼下来,视之如命的东西,到头来就是一堆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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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屋拆迁后,新楼未盖,母亲暂住在我店面楼上二层简易套间里,4楼那层临街一间大卧室,后面一间厨房,中间一个卫生间。地方不大,但很方便舒适。
每天,在后面吃完饭,就到前面屋里上网,看电视,打麻将,聊天,睡觉。临窗可以看到下面热闹繁华街道和行人。流行音乐从早到晚从楼下各商店飘上来。地方风味小排档通宵热腾在街头。整个含江街道就像一个open mall,应有尽有。想吃什么新鲜的海鲜或买任何东西,下去买就是,想干什么,出门招辆人力三轮车就到含江各地。日子很简单,心很松。
那日,坐在大房间里,码着我的字,母亲在吩咐保姆做我爱吃的家乡菜。看着母亲,我说,这种日子真好,我不回美国了,就和你过吧。
母亲笑了,说,那当然好,可你的孩子也需要母亲啊。
是啊,我的孩子,我的美国长大的孩子,他们以后会想到和我一起过吗?那怕只是一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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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那天,心里很想改变一下几十年的习惯,改口唤母亲一声“妈”,张了几次口,最后还是说“椅子,我走了。。。”
母亲先站在楼梯口看我下楼,然后转到卧室的窗口看我上车,没有说一句话。。。三轮车的遮阳棚挡住了我视线,我看不到母亲,但我还是朝4楼窗口那个方向扬了扬手,相信母亲可以看到我挥动的手。
三轮车在启动,我心里很堵,眼睛很湿。。。
那一刻,我知道,我早已不再记恨母亲了,不管她以前怎样,现在我只记得她是我的母亲,是生我养我,我很想好好爱护,疼惜的母亲!
母亲,那天我真的很想对你说“我爱你”,其实,我最想唤你一声“妈妈”。
2010-9-25
文:土笋冻 版权所有( Copyright ),未经许可,请勿转用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