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钟乐此不疲地闪烁着,用喜庆得有点邪乎的大红字报着时。司徒慧见了,心中有些不安,仿佛眼前一闪一闪的,不是午夜里的时间,而是黑暗中的信号灯,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这也难怪,疑心生暗鬼。能透过凡常事物看到生命意志的,恐怕不只是心有灵犀的诗家哲人,也还有心怀鬼胎的夜行者。
他忽然间就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转过身,从打球前脱下后扔在后坐上的风衣兜里掏出电话来,打开一看,果然发现里面已有五六个被自己错过的电话,而其中的四个,都是来自美国的家里。刚忖度着怎么办,又见矩形的留言箱“玎”地一声跳出来,再打开,见是查理用英文写的一行字,说爹地,你是怎么回事呀,我们都在电脑的影像头前等了你一个小时了。你还能不能上来了,给个信,妈妈可正在这边替你担心呢。
司徒慧合上了手机,侧过头朝着副驾驶的坐位上看看,见酒后的隋可裘已经脑袋鞋歪在椅背上,沉沉地睡去了,便赶紧把风衣穿上了身,下车后关好门,靠在车尾的后箱板上,拨了长途。
“爹地,是你!——妈姆,是爹地,爹地来电话了!”电话中传来了米雪儿激动的声音。
“宝贝,是爸爸……今晚临时有急事……上不了……电脑了……”司徒慧结结巴巴着,不知道在纯洁的女儿面前,怎样去编织关于自己的童话故事。
“那为什么不来个电话告诉一下呢?以前爹地不是常跟我和哥哥说,下课后如果不能及时回家,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免得家人惦记吗?”米雪儿用一个最简单的类比,问出了一个博士爸爸无法回答的问题。
“爸爸开会……手机放在了车子里……对了,米雪儿,你的胃好些了吗?”司徒慧觉得这个谎再撒下去有相当的难度,把及时地把违心改成了关心。
“现在还好,就是犯病的时候很痛,睡不着觉。爹地不在家,妈妈的手小,一个人给我揉肚子不管用。那天她都累出汗了,我也没好,后来妈妈一边让我抱着热水袋,一边给我按摩,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米雪儿嘟着嘴说。
司徒慧听了后心里一疼。身为父亲,他平日里虽说没有像人说的那样,要“穷养儿子富养女”,但在处于反叛期的儿子和尚未发育而透明得就如一汪水一般的女儿中间,“严养儿子娇养女”倒是有的。他清了清有些酸涩的嗓子,说米雪儿,快了,爸爸已下决心了,下周我就开始找房子,尽快租下来,让你们早点过来,全家团圆。到时候如果我的宝贝女儿再犯胃病,爸爸的这只又大又热乎的手,立马就会上去一按,保管会把你胃里的那些欺负人的坏家伙给烫老实了,信不信? ”
司徒慧刚说完,米雪儿就开始小声地叽咕起来,说爸,去中国跟你在一起是好,可是一想到就要离开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了,就不开心。爹地,中国会有一个说英文的安妮,跟我一起玩“Cooking Mama”吗?还有就是,我的猫猫咪莎怎么办?如果把她送人,她会不会因为不喜欢新主人而跑出来找我,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啊?
“又来了,又来了,就知道你自己那点事!”米雪儿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查理给高声打断了:“只想你的朋友你的猫,那你有没有想过妈姆,她的手都伤了,还有就是,这几天晚上因为夜里照顾你她睡不好,眼睛也红红的,你都没有看到吗?!”
司徒慧在电话里听到查理在一旁吵,把对自己的气往妹妹的身上撒,想了想就对不敢出大气儿的米雪儿说:“乖女儿,没事的,把电话给你哥。”
“嗨,爹地,怎么样?”查理接过电话,上来就来个反问。
“对爸爸的意见很大是不是?”司徒慧心里有愧,这次主动由严父变成慈父。
“当然有意见!——爹地,今天一早7点多,我和妹妹就被妈妈叫醒,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可之后呢,全家人守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你也没来。如果你有事来不了,早点讲一声,也让我能好好睡个早觉。要知道,我现在周间里每天都要早起,6点50就得准时到校,只有周末才能睡个早觉……”
“6点50分?怎么那么早呢?”司徒慧有点诧异。
“爹地,这不都是你鼓励我上进的好结果吗?你怎么忘了呢?——记不记得你临走前,到我学校去参加六年级预备生入学前的家长会时,帮我报名申请加入“Mock Trial”那回事?结果两周前Case发下来进行考试,我一不小心就给考中了,从申请人变成了一名正式的队员。不过当初考试时,还以为每天放学后才开始组织活动呢,要是知道天天会这么早起来去学校,我早就交白卷了……”
“那是难得的好事呀!”还没等查理说完,司徒慧就兴奋地打断了他:“刚上中学就考进了“模拟法庭”的课外小组,爸爸为你骄傲!对了儿子,你在团队里担任什么角色,是负责direct-examination 的自诘律师,还是 cross-examination的反诘律师?”
“正的反的都没当上,”查理打了个哈欠,语气恹恹地说:“只当了个第一证人。律师的角色早被小组里7、8年级的老生给争去了,我的角色呢,就是一大早走进Mock Trial的教室里,被正反两方律师反复盘问的那个人。”
司徒慧听了,就责备地“哎”了一声,说你这是什么话。他想语重心长地教育儿子一番,来段《劝学》、说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什么的,又怕查理听不懂后更烦,出口不逊地顶撞他,于是就不得不耐着性子说:“查理,上次开会时,我听负责带队的老师说,去年的Case是个像辛普森案件那样的刑事案,今年的呢,是不是大同小异?”
没想到这次查理答得挺麻利,说爹地你错了。这次是个民事的,具体地说是个家庭纠纷。不过被告的男人看上去更冷血,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你听上去很有倾向性,看来是长大了,更会辨别是非。——对了,男主人是怎么冷血的,给爸爸分析分析看。”司徒慧见儿子态度有所转变,便兴致勃勃地赞扬着他,想借着听故事的机会,多跟儿子沟通沟通,恢复一下两个人的感情。
“分析?”查理这次不仅接得麻利,还麻利中拧着“麻花”,跟司徒慧别了个劲儿说:“爹地,人不是案子,不用分析吧。人好人坏,只用心一感觉就知道了,——当然,只要还有心的话。”
司徒慧一愣,还没反过味来,就听查理用中英参杂的双语,情绪激动地讲起了这个案子的故事:被告是个男的,有家有孩子。可因为有了外遇,回家后就跟太太几次吵闹,要太太同意离婚。太太不干,说至少是现在不能离,因为我们的两个孩子还小,我不能让他们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或者是在继父的阴影下长大。男人见离婚没有指望,就拿刀以自杀威胁,太太抢刀,结果用力过猛,伤了自己的头,进了医院治疗不醒后成了植物人。先生因为太太成了植物人,就去法庭申诉,合法地跟太太离了婚,也合法地跟那个外遇生活在了一起。后来被告的儿子在领养的一个牧师家长大后,为了躺在医院里多年后而静静死去的母亲打抱不平,就到法庭递了起诉,要求经济赔偿。而查理所担任的这个第一证人的真实身份,正是把亲生父亲告上了法庭的儿子……
司徒慧听到那里,机灵的就是一个冷战,仿佛自己的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儿子,不是在电话里如实地陈述着一个案件,而是老者一般地站在时空的另一端,对着自己正含沙射影,喻古讽今。而那不过是给中学生提供着一种课外活动的“模拟法庭”,似乎也不再单单地设置在中学里的一间教室中,而是庄严正大地陈列在自己的心里,正对着自己的良知,进行着一场心灵的审判……
一阵夜风吹来,司徒慧抬手抿了抿吹落在额角的头发,又擦了擦鼻尖上的冷汗,说好了好了,查理,这个Case 听上去婆婆妈妈的,不那么让人起劲,赶快打电话给妈妈吧,爸爸现在只想同妈妈讲话。
一旁的雨囡,见儿子哼了一声把电话塞给了自己,摇摇头走了,就知道这父与子两个人,这会儿又成了冤家对头,便担忧地望着儿子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司徒慧接过电话,还以为雨囡是对自己叹气,便赶紧说了对不起,然后又想老生常谈地编假话。只是这假话还没出口,“真话”就细细尖尖地响起来,同时传到了他和雨囡两人的耳朵里,把司徒慧吓得顿时失魂落魄,当场差点没有背过气去,——“阿慧,阿慧,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车里不管嘛!——光领我吃了喝了还不够,这会儿得领我上厕所了!”
——司徒慧还没来得挂断雨囡的电话,隋可裘就嚷嚷着来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