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班

(一)

周五傍晚,高玉宝给全班同学发了一个邮件,说:下周一我就要换班了,虽然以后不跟你们在一个教室,但是我的locker位置不变,我也还会跟你们聊天儿。周六早上,高玉宝收到了班上最好的朋友的邮件,说:自己六年级的时候也曾经有机会换班,但是他当时放弃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你就是叛徒,你这个叛徒,可耻!

高玉宝被批为叛徒,多少有些郁闷。我也不能怎么安慰他,只能把同学的批判当笑话,硬着头皮被批几天。直到爹回来了,帮着解围,说:你可以告诉同学,自己没有叛变,只是插入敌人心脏的谍报人员。

高玉宝傻笑。现在他心里负担并不重。负担重的是前几天,我们讨论换班问题的时候,高玉宝和我,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二)

暑假开始前,高玉宝回来说,班上的学生代表告诉他,在学年结束前的最后一次老师、家长代表、学生代表三方会议上,大家讨论了高玉宝的升学问题。有的老师认为高玉宝应该越过七年级,直接去八年级。这多半是外国出生的老师的看法,美国生长的老师持不同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并且指出自己知道有孩子跳过一级之后,后来又留过一级,瞎忙了半天。例子也有些极端。高玉宝还汇报说,学校老师可能会跟你们联系。但是他严正表示,自己不愿意越过七年级,因为这是本校唯一一个年级,有为期一周的滑雪冬令营。一辈子,最不能错过的,就是这一周了。

我们听了他的话,觉得要是真的能越过七年级,不是坏事,省下的是一年的学费。要是不省这一年的学费,也不是坏事,全年级同学一起滑雪一周,人生的一个小高峰,不应该错过。

一个暑假,学校都没人跟我们联系。我们也不积极询问,事情就搁下了。

开学,高玉宝上了七年级。分班,见老师,联系老同学,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那天去学校听老师讲新学年的教学计划,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三)

高玉宝去年的班主任今年教七年级的拉丁文。去年,高玉宝在学校越级参加了拉丁文第二年的全国考试,班主任监考,知道他课外学了不少,成绩尚可。

那时候他们本校本年级尚未开拉丁课,高玉宝愣是逼着父母给他请家教,学了两年私塾拉丁。虽然没学成什么大师,但是对拉丁文的热爱却没有减弱。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就是我们身处的西部地区,没有这方面的传统,教师力量也薄弱,基本上找不到拉丁语教师候选人,只能碰上什么老师就是什么老师,没有挑拣的余地。

学校的老师曾经跟我说,一旦高玉宝班上开始开拉丁课,他会注意他的程度,给他一些额外的教材学习。我一直记着老师的话。那天拉丁语老师讲解完,我赶紧过去单独询问,希望把这件事儿再落实一下。

老师第一句话没顾上跟我讨论拉丁语,而是告诉我,学校已经讨论决定,如果高玉宝的家长愿意,他可以直接去上八年级,你要抓紧时间做决定。老师说完,没忘了嘱咐我,千万征求高玉宝的意见,看他怎么想。他怎么想,我已经知道了,就是要去滑雪。


(四)

我们刚说了两句,下面一科的老师已经开始讲话了。跟拉丁语老师匆匆道别,坐下来听讲。正巧,他们在讲滑雪的计划。

我心里一阵紧一阵松的,一边听讲,一边琢磨,如何让两件事儿兼容。家长提问期间,我提出,其他年级的学生,如果特别想去滑雪,是否有机会?主讲的体育老师断然拒绝说:No。另一位体育老师还讥讽我:nice try.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心里的鼓点儿。这也是比较个别的问题,不属于说每个孩子每年都想走出课堂,到大自然里去滑雪锻炼成长一周。这是一个男孩儿长大过程中难得的经历,不应该错过。

体育老师讲解完,我直接上去跟他嘀咕:你看,高玉宝可以去八年级,要是不能去滑雪,他就不肯去了,也挺遗憾的。老师知书达理,听罢一笑:原来你提问是为了这个。沉吟半晌,老师洪亮的声音回答:要是去的话,意味着高玉宝跟他去年的朋友们在一起,那我不反对,咱可以慢慢谈这事儿。

不过,老师又想出点儿麻烦,“他们八年级也有一周校外体育活动,高玉宝两个都去,就得耽误两周课了。”“老师,不是这样的,他们八年级出去的那周本来也没有课,不会耽误两周,顶多耽误一周哈。”幸好我满肚子都是算盘,老师同意了我的说法,耽误一周不算什么大问题。

这是个意外的收获。体育老师的宽宏大量,让我觉得事情好办多了。回家跟高玉宝商量,手上多了一张牌。


(五)

然后我就不愿意坐在七年级的教室里听七年级的老师讲解教学计划了。我迅速让自己成长为八年级学生的家长,感觉应该去看看八年级的老师们。

八年级的教室里只有两位家长,其他家长好像都不太关心这个返校日老师的讯息。我坐下来之后来了两位老师,教历史地理的。也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一唱一和一通狂讲,让我觉得很像历史老师,能侃。

美国数学老师进来,看见我就自言自语地说,我没走错教室吧?我们彼此认识。她教所有初中学生的美国数学,无论高玉宝在哪个年级,她都是他的老师。去年高玉宝就在她班上。除此之外,她还负责课后戏剧课和数学兴趣组的课程,都是高玉宝愿意参与的,因此我们彼此格外认识。

我解释了一下有可能把高玉宝放进高一年级,美国老师一听,脸色就严肃起来。马上递给我一张纸,说,这里是我手机号码,你今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咱好好讨论一下。


我心里并不是很肯定应该怎么做。每个老师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会让我的心更纠结一些。


(六)

我们都是学校教育按部就班长大的。当初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这届学生是两年高中改三年的第一届,我父母觉得上那么久高中没有必要,就提议给我转学到尚未开始改三年制的非重点高中去,早毕业,早挣钱,早生贵子。我毫无回旋余地地拒绝了。当时觉得是件天大的事儿,那么突然,那么个别,那么不循规蹈矩。

父母后来也没有强求。这么多年以后,我心里还是觉得少上一年中学是个大事件。好像那条当初没被我选择的道路没铺柏油,行走起来仍有荆棘丛生。

高玉宝他爹也在升学的道路上有过波折。那时候他回乡下读书几年,等到初中快回城的时候,知道乡下不如城里开设的课程多,大概会有些困难,就自己主动学了一下物理化学等课程。到了城里,突然发现,还有一门乡下没学过的课程,叫英语。这下傻了,那个不大能自学。

高玉宝他奶奶就决定让儿子留一级,好有机会重头学英语。为此,奶奶很担心他爹跟自己小学同学在同一所中学里并且自己低人一级,还特意注意给儿子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学校蹲班。

如今,高玉宝由于某些语言学习进度超前,有了升一级的机会,看上去像是历史的补偿。


(七)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八年级教室里等下一位宣讲的老师时,德语老师进来了。她的工作比美国数学老师频谱更宽,全校从六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德语她都教。换个角度讲,学德语的孩子没有那么多,一个德语老师就罩住了全校的需求。

她跟数学老师的反应一样,以为自己走错了教室。我们也彼此认识,去年高玉宝跟她学了一年。数学老师还没离开教室,向她解释了一句。她是个地道的德国人,对这种升级留级问题,跟美国人有不同看法,她马上欣喜地说:很好很好,我觉得是个好主意。然后热情地表示她会把七年级的教科书给高玉宝,帮助高玉宝赶上这一年的课程。


(八)

我没有给数学老师打电话。她临走前跟我说,高玉宝今年所在班级,程度不错,学生整体水平很好。今年八年级的学生,程度未必有七年级的好。但是她也说,高玉宝会很快交到朋友,按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就足够让我任意理解她的话了。如果我非常愿意高玉宝去八年级,我可以捡后面的一句话听。如果我不愿意,我可以捡前一句听。都是道理,都很适用。


(九)

高玉宝他爹那天晚上没回家。我在电话里说了学校的这些情况之后,他很轻松地说,那就去八年级吧,省得他每门课都没压力,养成吊儿郎当的习惯。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否吊儿郎当,只是觉得既然轻松,就会有这个危险,或许我们都曾经这么混过日子,所以对儿子有这种偏见。

这个决定得由我传达给高玉宝,并且让他彻底领会父母的精神,接受这个决定。


我向他宣布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否定了。他不愿意离开朋友,那几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同学。他们都住在很远的地方,每天乘校车过金门桥来上学,一放学就往家里赶,跟我偶尔去学校的时间毫无交集。

我知道自己的心理障碍,因此理屈词穷。唯一能拿出手的说辞,一是滑雪的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二是少上一年学,省下的学费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意外收获。而且除了省下一年学费之外,提早上大学,将使得他和妹妹同时在大学的时间缩短为一年,大大减轻父母的经济压力。经济问题赤裸裸地真实,说起来,我也不脸红心狂跳。虽然深究起来,我真有使用童工的嫌疑。

然后妹妹开始帮我说话,并且拿出纸来,在纸上写出走这一步的好处和坏处,进行对比。两个女人一起欺负一个男孩儿,事情就变得一边倒的顺利。

好处有四条。一,接受挑战,学习上有趣。二,为父母省钱,好儿子能做的第一件重要事情。三,有机会交更多的朋友,七年级、八年级的孩子都收编到自己朋友的圈子里。四,滑雪之行还有可能。坏处有两条:一,头一两个月日子不好过。二,七年级一些知识尚不了解。

就这么赖皮的一张纸,把高玉宝彻底套牢。他最后问了一句:我明天上学可以告诉自己的朋友吗?

不能,爸爸还要去学校谈这件事儿,全都妥了,再跟同学说。


(十)

第二天,爸爸去学校谈情况。不知道具体如何谈的。

我在遥远的办公室里,就觉得肚子紧,心跳不均。不敢肯定,这是一个怎样的决定。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我告诉自己,高玉宝面对这些困难,被挑战一次,不是坏事。按部就班,舒服度日,对他也不是太好的事。

与此同时,我也打开了计算机,在网上搜索“跳级”一词。在如何跳级的问答栏目里,专家讲解了如何跟学校联系之后,特意强调,心里要有思想准备,闲言碎语不可低估,周围总会有人持坚定的反对意见。在美国,这或许是名正言顺的统一思想。

他爸在电话里说,学校明天找高玉宝谈话,然后再安排时间我们去学校见老师,安排他去新班级。


(十一)

我心里嘀咕,学校找高玉宝征求他的意见,那就很难说结果如何了。

回家后试探他:明天学校找你谈话,你会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下:我会说我不主动要求升班,但是我理解这种做法。


(十二)

告诉他爹,儿子的回答。他爹不屑,学校哪里还会问他这些问题,只是手续问题。

我怎么就没听出来只剩下手续了。是我没听清楚,还是不愿意听清楚?


(十三)

接下来那天是周五。儿子最后一堂课是体育。下课后,他没有准时给我打电话,因为他过后还有柔道课。我打算六点钟,柔道课结束的时候去接他。

但是320分,他的电话来了。他说,学校找他了,告诉他,下周一去八年级上课。接下来,他说自己不想上柔道课了,it’s too much

我问,我就是笨,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问,大概是怕他从此不去上柔道课了,我说:什么叫it’s too much

他就哭了。

我知道自己错了,马上劝慰:别哭,我这就来接你,你有那么多八年级的书,背着沉,我来接你吧。


(十四)

接到高玉宝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

我看他笑眯眯的,就说:这个星期柔道课就不上了,下周还是要去啊。

我就这点儿小心眼儿,对儿子也没点儿信任,非得把话说明了。

高玉宝看着我说:我当然知道以后要去,你连钱都交了。

哦。那你今天是觉得精神上累,还是体力上累?

精神上累。但是刚上完体育课,体力上也累。

你拿到八年级的课本了?七年级的课本呢,还在吗?

拿到八年级的课本,就把七年级的都还回去了。

啊,你没想到,七年级不用上了,那些课本还是用得上的,你总得参考一下吧。

哦,这个我没想到。

那我们还是回学校,你去图书馆把七年级的课本再借出来吧。


(十五)

这样的傍晚,高玉宝有理由要求放松一下。毕竟他在选择父母都不曾选择的路,他至少同意去接受挑战。

我和高玉宝一起送妹妹去上体操课,安排爸爸过后去体操房接妹妹。我们顺道去看电影。

附近的一家电影院拒绝让高玉宝进去。他们在电影院里卖酒精饮料,因此要求21岁以上才能进去看电影。我很不高兴,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电影院,愤愤然。高玉宝倒镇静下来了,说:别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们去吃饭。在饭店门口碰到一位网友,我过去打招呼,她告诉我说我们去的那家饭店,平时总有几十人等在门口。我不知道这家店这么有名气。那天居然不用等,或许是命运对儿子的安慰。

高玉宝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回答他:在网上。然后自己心里有点儿没底,孩子会如何演绎这三个字呢?或许他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他们的生活里,在网上认识朋友将占主导地位。而我们年届四十才开始使用这种新的交友工具,总有一种左手写字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高玉宝问我,是不是应该给老班和新班的同学各发一个email,跟大家打声招呼?我说,是,还有老师,也应该打声招呼。


(十六)

回家后,他给同学发了email。就是同学回信说他是叛徒的那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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