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杰:沈阿姨,您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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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我们白天和几家朋友去郊外采蓝梅,傍晚才回来。大概十点钟左右,梅林给伟丽打来电话,说薛冬惟的妈妈几个小时前去世了。我们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建龙,冬惟夫妇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我们最早是在教会认识的。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教会,但彼此保持着来往。冬惟的父母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与我们也都很熟悉。薛伯伯,沈阿姨是很好的人。他们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我们也把他们象自己的长辈一般敬重。 

沈阿姨的身体不好,经常要住进医院。一个多星期前,我们从其他朋友处听说沈阿姨又住院了,我们就在星期天的晚上去医院探望。正赶上老人家在吃晚餐。冬惟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了半碗稀饭。吃完了还坐着跟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们怕她太辛苦,没有多呆就离开了。 

那就是我们见沈阿姨生前最后一面了。 

采蓝梅的几家朋友当中,也有福东和泓泓夫妇,他们是我们和建龙夫妇共同的朋友。中午吃饭的时候,福东对我说,沈阿姨这次恐怕是熬不过去了。医生已经让家人把她接回了家,除了氧气和止痛的药物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好做的了。 

但我们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沈阿姨就过世了。 

伟丽放下电话之后,我们商量要不要过去。我们想马上过去,但又担心是不是太晚了。他们家里今天一定去了很多人,他们是不是很累了,需要休息?正在犹豫,晓芳又打过电话来,说他们刚刚从建龙冬惟家回来,晓炎还在那里,冬惟委托她们告知我们一声。于是我们不再犹豫,马上就开车过去了。 

冬惟给我们开了门,伟丽给了她一个拥抱。建龙和另一个朋友老李去机场接冬惟的弟弟去了。老李叫李树山,他太太是中医曹医生,也是同一家教会的,他们在沈阿姨生病的日子里,经常来照看。冬惟的弟弟是从上海赶来,日夜兼程,还是晚了几个小时。她们没有把沈阿姨送到殡仪馆去,就是为了能让冬惟的弟弟来送妈妈上路。 

冬惟给我们大概介绍了一下经过。沈阿姨是星期四回的家,星期五晚上就不醒人事了。但朦胧中似乎还能听到人们对她说儿子正在路上。她坚持了将近一天一夜,终于没能挺到儿子到来。做护士的晓炎一天都呆在她家,帮着打理各种事情,并陪着薛伯伯聊天,让他能够分一分心,不致太难过。 

两个女儿都不在家,到教会办的青少年夏令营去了。为了不打扰她们,没有去通知她们。 

出院的同时,找了一家Hospice。这是专门负责病人临终前后的服务机构,我不知道中文名称是什么。在我们到之前,Hospice的护士已经到过了,正式签发了死亡证明。现在是要等冬惟的弟弟来和妈妈见上一面,再把沈阿姨送到殡仪馆保藏,过一会儿Hospice的牧师会过来安排。 

我们上到楼上的房间,沈阿姨安详平静地躺在床上,薛伯伯和晓炎陪在旁边。我们站在床边默默地看了沈阿姨一会儿,就和薛伯伯们聊天。柜子上摆着一个镜框,里面有两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一边是十九岁的薛伯伯,一个潇洒的英俊小生,另一边是十七岁的沈阿姨。,一个美丽的清纯少女,看得让人羡慕。那是他们认识之前各自照的。 

薛伯伯在一旁感叹,从十七岁到七十岁,一晃就过去了。结婚四十八年,现在她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们安慰薛伯伯,说沈阿姨这一生有您这么好的伴侣,是很幸福的了。临终时又有老伴和女儿女婿在身边伴陪,也是很欣慰的了。 

我说,我其实对冬惟很羡慕,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能够一直守候在身边。我妈妈是十八年前去世的,也是刚刚过了七十岁的生日不久。病重时我曾回国看护她一个月,给她过了生日。我离开后几个月就过世。从她老人家病危到辞世以至入土,我都没能在她身边,想起来是个终生的遗憾。 

我们静静地站立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沈阿姨,又看看镜框里的小姑娘。看看眼前的薛伯伯,又看看镜框里的英俊少年。我不想说一些太沉重的话,对薛伯伯说,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恋爱经过吧。薛伯伯说,我们是一个单位的,是从上海支援到安徽的轴承厂。我是工会的宣传干事,她是财务科的会计。在同一个办公室,就那么好上了。 

我们问,没有人穿线吗?薛伯伯说,没有,我们是自己好的。我们都是上海人,都离家在外,所以很容易就好上了。好了几年之后结了婚,住得是半间泥草棚,但过得很愉快。薛伯伯好象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晓炎告诉伟丽说,就在沈阿姨病危的时候,薛伯伯决定受洗了。伟丽向薛伯伯表示祝贺。我虽然不是基督徒,但也为他们感到高兴。在建龙和冬惟的影响下,沈阿姨几年前就受洗了。这次薛伯伯受洗,以后到天国里一家就可以团园了。 

我们又谈了些别的,薛伯伯说我上次给他看的文章写得很好,问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再给他看。“但要过了这一阵”,薛伯伯说。 

我们当年和建龙夫妇在同一家教会的时候,是一个查经小组的,每个星期都要见上几次面。后来伟丽的父母来帮我们带儿子思明的时候,我们几家人曾一起去俄克拉荷马州度假。伟丽父母回国之后,有一段时间求薛伯伯和沈阿姨帮我们带思明,因此我们两家走得很近。几年前我们全家曾搬到亚特兰大一年,临走的那天上午,薛伯伯和沈阿姨打过电话,说给我们准备了早餐,让我们过去吃过了再走。我们吃着薛伯伯做的汤面条,桌上还摆着几碟小菜。薛伯伯和沈阿姨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吃,让我们感觉到就像离别自己的父母一样亲切。那温馨的场景,我永远不能忘怀。 

几个月前,也是沈阿姨发病的时候,我们去他们家里看望,专门带上儿子和女儿一起去。对于我们的两个孩子,薛伯伯和沈阿姨就如同祖父母一般。 

过了一会儿,Hospice的牧师(chaplain)来了,是一个中等身材,中等年纪,稍稍发福的妇女。冬惟向她大概介绍了一下情况。说在等弟弟的到来,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您如果有其它的事,可以过一会儿再来。那女牧师说,我就在这里等吧。什么时候你们好了,我就给殡仪馆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冬惟下楼去了,伟丽和晓炎在外面说话,牧师守候在沈阿姨床前,我和薛伯伯坐在床脚。我们三个人在聊天,我一边聊,一边给他们两人翻译。正说着,大门响了。薛伯伯说,他们到了,我下去看看。下了楼梯,和刚刚走进来的儿子见面了。儿子抱住爸爸,大哭起来,爸爸也和儿子哭在一起。 

那是两个男人的哭声,出自肺腑的哭声,叫人心酸,令人心碎。儿子在哭养育自己的妈妈,老汉在哭自己半个世纪的伴侣。那感情,那哭声,是那么真切,那么自然。 

冬惟在一旁默默地流泪,我们其他的人无声地站着。整个屋子里,除了父子俩的哭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哭了一阵子,不知是谁说,好了,上楼看看妈妈吧。小薛一面用手背抹着眼睛,一面走上楼来,薛伯伯,建龙,冬惟等跟在后面。小薛进了房间,扑在妈妈的身上大哭,薛伯伯也一起哭了起来。可能这几个小时了,他还一直没有机会哭出来。所以我们也没有劝他们,让他们父子二人哭个痛快。冬惟没有大哭,却一直在抽泣。我们其他人都到了外面,让他们一家人在里面哭。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了。建龙出来跟我们说话。他说,对于冬惟的弟弟,这是一个突然的打击。其实他在芝加哥机场转机时打电话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走了,但怕他在旅途上支撑不住,便没有告诉他。等他到了达拉斯机场,建龙和老李把他接上了车,等他坐定了才告诉他的。 

晓炎说要给冬惟弟弟量一下血压,因为他有血压高的毛病,不要再出意外。还好,血压虽然偏高,但不致有危险。 

那牧师一个人很有耐心地等在楼下,直到建龙下去跟她说,我们好了,你可以给殡仪馆打电话了。于是牧师便打电话,让殡仪馆的人来接。她在电话里特意强调,死者在楼上,要派两个人来抬。 

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殡仪馆的人来了。是两个中年的男士,穿着一色的黑西服,里边是白衬衫。其中一个头发有些灰白,另一个有些歇顶。建龙过去跟他们打了招呼,就领他们到楼上去看。头发灰白的男士说,交给我们吧,你们大家可以到楼下去等。 

我们大家都站在楼下的厅里,面对着楼梯。最靠外面是冬惟弟弟,左边是薛伯伯,由晓炎和老李一边一个搀扶着。再往里是冬惟和建龙,伟丽和我站在他们的后面。 

殡仪馆的两位男士从外面汽车里退来一辆带轮子的担架床,放在楼梯下面,然后捧着白布单子,走上楼去。两人脱下西服,放在椅背上,露出一式的白衬衣,走进了沈阿姨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两人抬着沈阿姨出来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那脚步是轻轻的,没有一点声音,但在我们看来,那脚步无比沉重,一步步踏在我们的心上。 

冬惟在小声地抽泣,建龙用手抚摸着她的肩头。就在沈阿姨被放到担架床上那一刻,冬惟的弟弟无声地在原地跪下了。冬惟走上前去,在弟弟旁边跪下了。建龙走上前去,在冬惟旁边跪下了。薛伯伯站在那里,一面哭着,一面在叫着沈阿姨的名字说,你一路好走。感谢你给我留下了这么好的一对儿女,让我在你走了之后有所依靠。 

两位男士轻轻地工作。停当之后,又静候片刻,给家人留下跟死者告别的时间。然后,头发灰白的那位小声地跟建龙说,你们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慢慢地,他们推着沈阿姨走向屋外,我们大家依次跟在后面。 

是凌晨一点种的时候了,街上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几家邻居的窗子里透出淡淡的灯光。薛伯伯低声地哽咽着。那两个男士轻轻而又熟练地把沈阿姨推上了汽车,关上车门,小声地和我们握手道别,然后转身离去。 

车缓缓地开动了。沈阿姨,您走好,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们目送着载着沈阿姨的灵车开到小街的尽头,一转弯,不见了。大家簇拥着薛伯伯,转头向屋子里走去。那牧师没有进屋。已经很晚了,还有家人在等着她。 

回到家里,薛伯伯坐到沙发上,喃喃地说,简直不能相信,她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了,不敢说相濡以沫,我们也是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现在没有她了,我怎么办? 

我们劝薛伯伯节哀。也劝冬惟和弟弟节哀。他们忙了不知多长时间了,也该歇歇了。于是,我们大家也一一告别了。 

沈阿姨的追思礼拜定在下个周末,届时我们正在外州旅游,不能参加了。写下这篇小文,作为伟丽和我以及孩子们的一片心意,送给我们亲爱的沈阿姨。 

起笔于二零一零年六月二十八日

完稿于二零一零年六月三十日

 

 

专业读者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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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没错. 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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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点评 发表评论于
回复专业读者的评论:

多谢评论。“临终关怀”这个名字挺贴切。可是我记得这个名字已经被“ultimate concern”占用了。可以合用吗?
专业读者 评论于:2010-09-18 21:46:23 [回复评论]
专业读者 发表评论于
Hospice, 中文叫"临终关怀".

老刘的记叙文写得真实细致感人.谢分享谢
老刘点评 发表评论于
谢谢玉舟,dailin,戈壁红柳和若敏思文的评论。
若敏思文 发表评论于
我曾亲历过,每每想起,还是会心痛。
谢谢老刘。
戈壁红柳 发表评论于
那个悲伤的时刻,牵动着亲人、友人的心灵。
分分秒秒,彰显生命的可贵。
平实生动的记述,凝聚着人性的真诚。
dailin 发表评论于
很细腻的笔,真实地记述了感人的事,把平常生活中的友情亲情和爱情都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谢谢老刘。
玉舟 发表评论于
人的一生都无法完全回避的时刻,落笔平实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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