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胡霓两个小人,自从那日算出计算甄氏毒计之后,屈指算来,已有七八天。秦珍对甄氏十分殷勤,而甄氏如同一往的打理家事,晚上由于今日劳累,打算早些睡去。秦珍故意叫来一帮家人与他闲聊,闻得甄氏要睡,大声说道:“近日来秦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一个贫寒家丁,无以为报,只有服侍夫人一晚。” 在场的家丁与秦珍不近,没有察觉他对甄氏带有不轨之心,只是听说他一个二十中旬青年竟要服侍夫人,无不惊讶,只是对他了解甚少,不好劝阻,只得任由他去。
那鬼头鬼脑的秦珍,外去打了一盆热水,带上毛巾回来,进了甄氏房间。甄氏见是秦珍,急忙坐起。甄氏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我是来服侍您梳洗的。” 甄氏嗔道:“你把水放下就走,没大没小的。” 秦珍又道:“夫人自从一月老爷初病怀孕,直至今日,已近临盆,小的实在忠心与夫人,所以特地。。。”
甄氏叹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 秦珍微微鞠躬道:“是。” 假意退出房间,却不离开房门。
甄氏一来有些心烦意乱,而来夜深人静,竟未察觉,洗脸后,望着自己在脸盆中的倒影,潇洒不减当年,容貌却有些不及,不住百感交集,长叹一声。忽觉十分疲惫,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第二天,与秦珍同侵的一些家丁,醒来时不见他人影,自觉蹊跷。其中一人道:“秦珍平日好吃懒做,不睡到太阳三杠不愿起床,怎地今日不见?” 另一人道:“这厮说不定旧病重犯,连夜去找狐朋狗友嫖妓宿娼,吃酒赌钱。” 商量一阵,决定分头去找。
其中一个家丁,名叫秦乐,平日与秦珍素来关系不错,只是年纪甚小,秦珍不愿多多与他要嫖不能、要赌没钱、要喝不敢的人交往。今日秦乐在府里搜索,瞧见一大堆人堵在夫人门外叽叽喳喳。他童心顿起,上前拉住一个家丁问道:“夫人怎么了?” 家丁老实答道:“昨夜一帮朋友与秦珍聊谈,秦珍自从去服侍夫人就没踪影。大伙恐他在夫人房间里哩!只是大家都是青年男儿,怎能擅闯夫人香闺?”
秦乐急道:“夫人。。。夫人有事?!咱们。。。咱们可不能不管。夫人待。。。待我们不薄,我年纪尚小,进去不妨。” 一些家丁听到他话,大喜道:“妙哉!” 一拥把秦乐推了进去。
只听秦乐“啊” 了一声,声音凄惨。这些家丁听到此音,顾不得忌违,一拥而进,只见秦乐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夫人睡在床上,同她共枕的,不是秦珍是谁?!
众人呆目之下,甄氏早来听得秦乐一声惨叫,“嘤” 的一声,醒了过来,待得见到众家丁望着自己,又转眼见到旁边睡着秦珍,再探觉自己一丝不挂,一时间,愤怒、羞惭、迷惑、悲哀一起涌上心头,尖叫一声,用被子裹着自己,从秦珍身边移开,一双妙目恐惧地望着他。
秦珍此时也醒了过来,睡眼惺忪,眯着双眼望向甄氏,迷糊道:“美人儿。。。你。。。你别走。。。你。。。你嫌我不。。。不好么。。。?”
如此羞耻,甄氏何曾尝过?她也不顾身上只有一件轻薄白衣,飞起弱体,“啪” 的打了秦珍一个巴掌,圆睁怒目,血丝铺厚,似乎要将眼眶挤爆!秦珍一惊之下,退缩几尺。
甄氏此时再也不顾什么,翻身而起,直奔出房。众人惊诧未定,过了一盏茶,方才开始四处寻找甄氏。
此时甄氏茫然无知,急奔老爷书房,见此地如同陈年一般无变,不由得放声大哭。过了些许时候,方才止住,喃喃自语道:“我甄氏如今被歹人所污,没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只求一死。” 慢慢在老爷书阁中,打开暗夹,取出一柄匕首。当年秦洛并非甄氏意中之人,新婚之夜宁死不肯屈服。秦洛也没有硬求。几月后秦洛方才得知甄氏原本是恨那些达官贵人身负风流债,三妻四妾,一心七八意,方才不愿许身与他这个富贵公子。秦洛感叹她性格贞烈,并没怪罪,反而买来一匕首,对甄氏说道:“倘若哪一天我负了你,你用这柄匕首自取罢。” 甄氏闻听,方才对他恶感尽失,后来秦洛的确不顾所望,未上妓院,也未娶得另外一妻半妾,甄氏方才以身相许。
如今甄氏抚摸匕首,暗暗惆怅:“我老爷留给我这柄匕首,原意是倘若他负了我,我才能自取;现今他没负我,我反倒负他。唉,事事常违,我如今无脸见我夫君!” 正要刺入小腹,忽然想到胎儿,急道:“这是老爷唯一骨血,我岂能轻易送命?!” 当即止住,想到适才这婴儿差点无辜丧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甄氏回出大堂,此时已经穿着完毕。众位家丁方才见她出丑,此时见她虽脸色惨白,风韵仍在,一股让人萧然起敬的颜色。
甄氏布置好家事后,道:“今日与平日无别,切莫分心。万一有什么大事,交给秦顶天去办。” 家丁里大多都是青年,只有一些年老之人,方才听出她声调有异,所布家事,又是似乎后事一般,不住心中伤感,一名家丁更是如此,认为秦府从此衰了。
甄氏连夜写好一篇诉词,悲愤之力全部与字体融为一体,笔力坚毅,若不细查瞧不出女子手笔。当天她穿得朴素,装成乡村野妇一般,在吵吵闹闹的井市乱走,终于一阵乱打听,打听到了知县所在,当下来到庭园。见庭园干净清洁,匾额上刻的“公正清廉” 四字更是让人凛然。
甄氏站在门外,酸甜苦辣一起尝到,似乎打倒了五味瓶一般,当下毫不犹豫,击鼓鸣冤。
这几日胡霓算到是甄氏该来的时候,早就将院子打扫一番,向甄氏示威。此时闻听击鼓,料得秦珍大事已成,当即升堂。
升堂后,甄氏泪汪汪将状纸递上,随即跪倒在胡知县之下。胡知县故意读了一读,道:“堂下何人?”
甄氏哭道:“秦府甄氏叩见胡大人。”
“击鼓鸣冤却是为何?”
甄氏简略答道:“甄氏蒙受歹人欺侮,玷污甄氏。”
“被告现在何处?”
“回大人,被告秦珍正在秦府,大人可派人将他捉拿。”
胡霓假意问道:“你既然是秦府之人,那秦老爷秦洛可曾知道你的事?”
“回大人,丈夫早在两月之前去世,否则小人焉能乘机欺侮良家妇女?”
“既然如此,何人掌家?”
“回大人,正是甄氏。”
胡霓这才下令捉拿秦珍,但却暗中嘱咐捕头要对秦珍敬重有加,若有他意,自会处罚。
不一会儿,秦珍装作狼狈的倒在公堂之下。那胡霓一拍惊堂木,道:“秦珍,这位乃是秦洛原配夫人,她控告你玷污她的清白,是否属实?”
秦珍故意颤抖不住,对甄氏偷眼望去。甄氏见他竟向自己望来,怒气加倍,眼中欲喷出火来。他畏畏缩缩的道:“是,大人。”
忽然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闯了进来,大声叫:“不对不对,冤枉!”
胡霓喝令拿下,之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家丁忿忿答道:“秦府无名小卒。”
胡霓又转向甄氏,问道:“这是不是你们家的?”
甄氏瞧了瞧,说道:“好像见过。”
胡霓道:“那就是了。” 又对那个家丁说:“你叫何名字?为何喊冤?细细叙来。”
那家丁怒目朝甄氏瞪了一眼,说:“小人名叫秦书,一时性起喊冤。小人平日与夫人、秦珍毫无交情,但见不得说谎之人,所以喊冤。”
胡霓假意奇道:“难不成有人说谎么?”
秦书咬牙切齿的道:“老爷死前,这个所谓的贤妇就与秦珍交往不浅,二人通奸成惯,每当老爷有闲空就偷偷躲在房里快活。家里人谁都知道,只是因为老爷甚宠淫妇,都装作糊涂。自从老爷死后,这个妇人暗地里操办家事,老爷服丧之时哭得死去活来,全是装得,还说什么终身不嫁,其实那都是掩人耳目之事。她决心一有时机,就与这个秦珍一同跑了,哪有什么‘终身不嫁’ 呢?只是今天太过放肆,半夜幽会竟然托到今天早上,这才被发现。这妇人恼羞成怒,自然写了一封状纸,想要出卖昔日的情人,保持‘清白’ 呀。”
甄氏越听越怒,想到自己未老却丧夫,生下的孩儿也苦命,不禁泪水涌上眼眶。那秦书骂道:“哭啊,哭啊,哭死你这个淫妇!你对老爷不忠,还算什么人?!” 胡霓制止了他,问道:“甄氏,你有什么话说?”
甄氏泪流满面,道:“谎言,统统是谎言!” 胡霓不理她,转头对秦珍道:“此事是否属实?” 秦珍答道:“事到如今,我也无从隐瞒,秦书这句话句句属实。” 甄氏却怒道:“你这个卑鄙小人,秦书本来与我不近,你要贿赂他自然是易如反掌,你。。。”
胡霓却召唤秦府附近的街邻旁居,一时间来了几个老婆子、老爷子、小贩、穷鬼,问到他们,都异口同声的说:“甄氏与秦珍私通,街上何人不知!” 忽然甄氏“哇” 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接下来不省人事。
这回胡霓毫不客气的用冷水将她泼醒,还假惺惺的对秦珍说:“此事可有据切证据么?” 秦珍叩头道:“有的,这甄氏三月怀孕,三月老爷早已发病不轻,怎能与甄氏同房?倒是小人,三月份到后院梧桐树下与她。。。与她作情一番。”
甄氏早已心灰意懒,听到这番诬蔑之言,只是恍恍惚惚,犹似做梦一般。那胡霓又故意叫来接生婆验测,那接生婆在甄氏身上看了一番,道:“确实如此。”
秦书骂道:“老爷生前,医生说是忧郁过渡,原因多办起在这个淫妇身上!”
胡霓冷笑道:“好啊,你原来并非良家妇女,实在是淫娃荡妇。对于不忠于夫君者,我国法岂能容情?” 回头往笔墨官道:“将状词递上去,让她画押!” 笔墨官嗯了一声,取得状词,叫甄氏画押。
甄氏拼着身子一口气道:“我。。。我甄氏是。。。是冤枉之。。。之人,我无故。。。无故被小人所欺,大人。。。请。。。请你明查。” 胡霓淡淡道:“法律制网,并非我所能控制,你既然犯法,本官便要判罪。”
甄氏挣扎着起来,脸虽无血色却也美丽凄惨,喘道:“甄。。。甄氏岂能。。。岂能无缘侮辱秦。。。秦家、甄家。。。” 胡霓装作怒道:“不画押,便是反抗法律,来人。。。” 他生怕用板子打会牵动胎气,那时秦珍脸色须得不好看,道:“用竹签夹!” 刑事者取得竹签,夹住甄氏十根纤纤玉指,命道:“夹!” 众人一夹,那甄氏惨呼一声,就连石头做的心也会摇摇欲坠,只可惜,在场所有人的心,却是木头做的,毫无感情的看着挣扎的甄氏。
胡霓问道:“你画是不画?” 甄氏喘道:“不。。。不。。。” 刑事者道:“夹!” 又是一夹,比先前肋的更紧,甄氏连声惨呼,痛不欲生,哭道:“你。。。你杀了我罢!”
刑事者又欲呼,胡霓止住他:“也够了,这件案子未曾闹出人命,何须让她不死不活?” 刑事者退去竹签,甄氏乱发贴在脸庞上,十根手指早已歪歪曲曲,夹印犹在。
他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听审!甄氏虽不轨,使其丈夫忧郁而死,但并未直接谋害人命,当即只用一时大刑,以示惩罚;秦珍虽与甄氏闹出别扭,被告上大堂,终究已经吃了诬蔑官司。念及他与甄氏一往情深,命他们数日成婚;为表示歉意,秦珍恢复原姓,从今以后,秦珍不在,黄珍却重生;至于甄氏腹中胎儿,既然非秦洛之子而是黄珍之后,生下即姓黄,不姓秦。审判完毕,退堂!”
胡霓、黄珍见目的已经答道,十分庆幸。尤其是黄珍;他不但得到美人、财富,而且把甄氏腹中胎儿辩称自己之后,便是剥夺了孩子的财产继承权。秦洛又无明确亲戚。从今以后,他当真纵横天下也无人可挡了。
岂料甄氏听得审判结果,忽地抬起虚弱的身子,乱发如黑云,双目如鬼神,满脸怨恨之气似乎笼罩了整个大堂。她尖叫道:“胡霓、秦珍,你们一个狗官,一个禽兽,今天记得,我甄氏清白无辜,腹中胎儿乃秦洛之子。倘若有朝一日,我甄氏必会洗雪冤耻,那时,你们一个也休想逃!”
她这几句话凄厉,有如冰雹雷电,让人听了如同雷声滚滚而来,感觉似乎尖冰刺入五脏六腑,每人不寒而栗!
胡霓怒道:“秦珍早已不在,惟有黄珍!” 说罢,退出大堂。甄氏忽然见到似乎厉鬼向自己索命,顿时晕了过去。
过了几天,甄氏渐渐恢复神志,发现自己房间上都贴满了红纸,外面吵吵闹闹的,动静甚大。她得知这是黄珍要与她成亲的缘故,想充耳不闻,怎奈脑海中,失身、蒙冤、昏迷几件事,时不时浮现在脑海之中,尤其是几张仇人面目,黄珍、胡霓、秦书,还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街坊邻居,身心交瘁,几欲再次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是成亲的良辰吉日。黄珍想要甄氏越漂亮越好,派去几个能干的婆子给她化妆。不料甄氏却淡淡答道:“我丈夫死后我便成亲改嫁,这是其一;我曾立誓终身不嫁,今日却违背诺言,这是其二;我孩子未出生我便要让他认他人为父,这是其三。我连犯三下罪过,怎么能图些浓妆胭脂?这岂非是罪上加罪?” 把那些婆子轰走了。黄珍闻听此事,觉得不安,但哪里不安却是不知。
宾客召齐之后,新郎新娘拜堂。众家丁、宾客早就得知甄氏与黄珍婚前有过不轨,不禁有些羞躁,婚宴上也没多大喜气。拜堂之后,入了洞房,黄珍与甄氏现下既有夫妻之名,又有夫妻之实,实在是高兴的可以蹦上天。
众位宾客与家丁待得夫妻入了洞房,反而气氛轻盈许多,家丁们又是劝酒,又是招呼,十分殷勤;宾客早就闻听秦府大富大贵,今日只觉得样样属实,正吃着上好佳肴、美酒,忽听洞房传来一声惨叫。大家均是一惊,秦书第一个反应,大声叫道:“出事不成?” 飞奔朝洞房赶去,之后众人才如梦初醒,跟随秦书而去。秦书在洞房外连叫数声“黄先生,黄夫人!” ,听得里面毫无反应,急忙撞开了门,一股血腥味冲鼻而出。
众人只见黄珍躺在一片血泊上,右腿已经折了,秦乐却倒在他身旁。秦书上前扶住黄珍,急问:“什么事?” 黄珍脸色煞白,道:“秦。。。秦。。。” 大家翻过秦乐一看,身上十七八块伤痕,仍在流血。一个家丁把住他的脉搏,摇头道:“不成!” 大家骇然,待得向黄珍问清事故,他却早已晕去。
秦书发觉秦乐穿着新娘服装,霎时明白些许来龙去脉,抬头狂叫:“新娘子跑了!” 众人又是一惊,乱成一团:“这可怎么办好?” “喜宴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嘤” 一声,黄珍缓缓张开双眼,茫然望着众人。众人立即安静下来。秦书见黄珍的伤痕,实在不亚于秦乐,大声道:“是哪个混蛋做得?!” 黄珍上气不接下气,喘道:“秦。。。秦乐。。。他。。。掉包。。。掉。。。好。。。好报仇。。。”
众人一听,又见秦乐双拳紧握,上面沾了不少血迹,面目狰狞,怨恨犹在,众人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一位宾客小声道:“这是人家家事,我们现行退出罢。” 宾客应了,却动也没动。
秦书缓缓转过头,向一个老头家丁问道:“秦乐平时与黄老爷有仇么?” 老头答道:“秦乐一个小孩,怎能谈得上仇恨二字?他与黄。。。黄老爷关系反倒不错。不过,他是从小跟着夫人长大的,对她感情在秦府可谓最为深厚。” 秦书暗暗点了点头,心道:“黄老爷这回惹着甄氏,恐怕她真的教秦乐前来杀了黄老爷哩。”
殊不知,其他几位心知肚明的家丁也想正是想得如此想法,瞧得秦乐的面目,越看越栗,最后有一些家丁只身而退了。
此案仍是报给昏庸的胡霓。他胡乱判到秦乐本有杀人之意,黄珍乃是自卫杀人,判为无罪释放。倒是那个秦乐,被黄珍偷偷扔到山里,满以为他会被野兽吃掉。那个最是冤枉的甄氏,现下已经多加一道指示杀人未逐的罪名,成了通缉要犯,但她本人却已逃到乡村野外,用一点盘缠从一个老婆婆换得一间小茅屋,得到暂时的自由;不知仇恨,何年何月方才雪耻,在纺织的时候,不免惆怅长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