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早饭一般吃面。
那种面是粮店买的挂面,碱很重,硬邦邦的,吃多了烧心得很。早上时间珍贵,下面的佐料不过是味精酱油辣椒盐,加一小块炼猪油。运气好的时候,也有点头天晚饭剩下来的汤汤水水。我其实很多时候是宁愿挨饿也不要吃这东西的,但是因为害怕挨骂,只有心不甘请不愿地端起碗,三下两下扒拉干净。
这种面,我父母平常有时候来不及,还用来作为正餐,只不过多放了两三片青菜叶子,表示比较正式。
当然那时候也有我比较喜欢吃的面,比如我奶奶手工做的刀削面, 面和得极有力道,以便在水烧开之后可以用菜刀一片片飞薄地直接削入锅里去。还有就是大年夜的晚上,贺岁的鞭炮放完,团年的汤圆吃过,奶奶仍然在厨房里忙碌——煮面。既然是一年一次,这碗面当然讲究,用的是专门排队买回来的新鲜细面,一个大碗里头,堪堪放了够吃两三口的一小撮面条,其它全部是高汤和蘸头——都是年夜饭桌上撤下来的鸡汤三鲜汤以及炒肉烧鱼。这碗面还有个讲究的名头,叫做“金线吊元宝”,元宝就是才进了肚子的汤圆,大年里面图吉利的意思。
后来跑到广州, 广州人讲究新鲜,广州的面条也不像四川挂面那样容易煮"融“。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米粉。路边大排挡,成年支着几口大铁锅,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大锅牛腩,瑶柱,香味扑鼻。简便的桌子上放着自制的辣椒酱,每家味道各不相同,很投我这个四川人所好,所以经常去光顾。米粉里面,我又更钟情于炒粉,尤其是钱包空空的时候,炒粉实在,好混肚子。
嫁了人,家里的老外喜欢新鲜面条,认为这种面条,如果放上意大利肉酱,一定效果良好。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离开中国, 我们也没有做过这种试验。有意思的是,我父母有一次在我家里吃意大利通心粉,对这种西洋人的面条赞不绝口,和他们的洋女婿相反,他们觉得,这么精道有嚼头的面条,用中国佐料调理出来,必然美味。我后来在德国一个女朋友家里真的吃了用意大利通心粉做的北京炸酱面,吃完之后我暗暗想:到底是北方人,吃得这么粗糙!
从中国到德国, 坐飞机不过十几个小时,但是人到了欧洲,口味还留在亚洲大陆那一边,跟不过来。西式长餐桌上,中国菜一样样端上来。开始是四菜一汤,很快变成了三菜一汤,然后是两菜无汤,到现在,几个面包,几条香肠,一盘凉拌菜当晚饭,也是常事。要不然,就烧一锅水,洗一棵大白菜,煮面。
德国亚洲超市卖的面条里面,我比较喜欢一种泰国的米粉,用水泡涨了,在大锅滚水里面稍微煮几分钟捞起,味道依稀当年的广州河粉,虽然缺少煮烂了的牛腩,拌了潮州辣椒酱,也还刚刚可以解馋。韩国面条和日本面条难煮,越南米粉易烂,我最近常买一种广州出的虾子面和鸡蛋面,算是换换口味。
两个孩子里面,大黑喜欢吃面,二黑喜欢蛋炒饭。 以前去亚洲商店,两个孩子一定要挑选很多方便面,作为周六中文学校结束之后的午餐(我们家的规矩,怕方便面不健康,所以孩子每星期最多可以吃一次)。后来大黑学会了用炉子,放学回来,经常自己下面给自己吃。他吃面的佐料很简单,一点点麻油,酱油,最要紧的是要他喜欢的辣椒酱。
我们家的橱柜里放满了这里可以买到的一切辣椒酱,中国各地的不说,日本的,韩国的,泰国的,越南的,墨西哥的,意大利的,不一而足,还有我自制的川式油辣椒。平时炒菜炖肉排不上用场,只有吃面的时候才能一显英雄本色。连我自己也闹不清楚,我爱吃面的新习惯是为了那口面呢,还是为了那些诱人的辣椒酱。
我们家里人,所谓近朱者赤,跟着我,都被训练得多多少少能沾点辣味,特别是吃面的时候,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水“辣椒酱。大黑喜欢的是“老干妈香辣脆“,二黑偏爱桂林辣椒酱,老石中意蒜蓉辣椒酱,我比较灵活,爱好也广泛些,辣椒瘾上来了,经常数管齐下,好几种不同的辣椒酱放了一碗,红彤彤地一片,触目惊心。如果仍然达不到预期效果,就偷偷往里面撒一大把在我家里被列为禁品的味精。哈哈,好不快哉
一家人对待吃面的态度也不相同。老石虽然好将就,但是无肉不欢,如果没有回锅肉垫底,一碗面吃下肚,总有点没抓没挠的,要去冰箱里找些香肠火腿的慰劳肚子,要不然就得煎两三个荷包蛋混嘴。两个孩子有酸奶麦片这些东西,一小碗面条,有时候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倒剩下一大半。最虔诚的那个人当然是我,锅里剩下的面条,实在吃不下了,明明知道放到第二天也是倒掉的命运,仍然要放到第二天。面条本身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既然是跟中国沾边的,心理上免不了珍惜。
四川人吃面条一定要有菜,当然我也不能例外。这个菜在中国的定义是青叶子菜,到了德国,处处入乡随俗,青叶子变成白叶子,小白菜变成大白菜。不知道为什么,大白菜这东西在德国叫“中国椰菜”,虽然不完全算是青菜,起码总是“叶子菜”。优点是超市里四季可见,而且经放,地下室里放两三个星期也不会坏,最适合应急。家里离亚洲商店远,难得去一趟,买回来小白菜,豆芽,基本上可以算是打牙祭。我父母在德国的时候,觉得大白菜太贵,就买西生菜来下面。我有一次临时想吃面,家里却连一片菜叶子都找不到,急中生智,把几片西芹薄薄切了,放到面碗里,居然别有风味。从此举一反三,生黄瓜,西葫芦,苤蓝,以至于豆角,都被我依法炮制过,电话里当笑话讲给父母听,引得他们仰天长叹,觉得这个女儿实在匪夷所思,担心我马上就要变成茹毛饮血的生番。
其实,这种可能性虽然存在,毕竟还是比较遥远。我担心的倒是,这样天天吃面下去,哪天去医院验血,不要给医生抽出一针管辣椒油来就糟啦
2008.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