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爱好似建筑在沙滩上的房子,一个浪打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只不过当夜晚来临,它却又好似在没有月亮的天空上一闪一闪的繁星,即使你不想仰望,却也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那投射在身上的星光,就像千千万万枚针一样扎在心头。
早上,子沂如常出门,踏着上班的时间一到公司就觉得气氛诡异:同事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有的还拿着报纸点点戳戳,一看见她,纷纷露出紧张而又尴尬的笑容,手也不自觉地收到背后,好像个个都藏着怕被她逮到的违禁品。有的跟她打完招呼,已经转过头去,还要再用眼角的余光瞄她几眼,含义复杂而又古怪,仿佛她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
子沂因为赶着要在主持例会之前翻一遍财经报纸,也没时间理会这些人在八卦什么。反正这段时间以来,大家三五不时地就要议论她一番,她也早都见怪不怪了。奇怪的是她那个一向干练的秘书今天却好像昏了头一样,子沂都进门半天了,她还没把财经报纸送来。
子沂摇了摇头,自语一声:“今天是什么鬼日子啊?所有人都吃了迷幻药么?”便打电话去催,秘书这才支支吾吾地应着,送进来一大叠报纸。
秘书进来的时候两眼望地,极力躲避着子沂的目光,刚一把报纸放下,就像被鬼撵着一样返身往外走去。子沂一边翻报纸一边叫住她,她的名字才刚出口,话音就好像猛然被剪刀剪断,她赫然看见所有报纸的头条都登着Brian杨的结婚通告!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每一张婚纱照都放大了一万倍冲她杀来。
秘书担心地望着子沂,唯恐她这个年轻的上司因为经受不住失恋的打击而忽然晕倒,或是放声大哭,歇斯底里,弄得没法收拾。秘书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怯生生地叫了一声“Boss”,子沂这边已经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勉强装作坦然地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耳中只听见自己像鬼魂一样细若游丝的声音在说:“挺好的,挺登对的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就像见了鬼一样?快去安排一会儿的例会吧,我们照老规矩开。”
看着众人鱼贯进入会议室,子沂的脊背就像被裱过一样僵僵地挺着,心里却像打翻了百味瓶,苦、毒、怨、憎、悲、愤、恼……百味杂陈。又好像一不小心放出来一百个魔鬼,这个揪她的小辫,那个挠她的心;这个把钉子钉进她的痛脚,那个冲她泼盐水……她第一次在开例会的时候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勉强坐在那里,眼睛空茫地瞪着讲话的人,耳朵里却嗡嗡直响,一个字都灌不进去。
幸好,所有人都已看了报纸,虽然心态不一,但好歹都知道他们的Boss现在是非常时候,所以各个都很自觉的推荐完个股,又自己替自己下了断语,好让子沂得以下台,会议第一次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草草结束。
“到底我是受害者还是逃离的幸存者呢?怎么所有人看我都像我被始乱终弃的那个?”子沂连自己都有点错乱了。大家都认为是Brian钓到了更好的,这才一脚把她踹开,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可是她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子沂宁可让别人认为是自己身家不如蔡瑞云,Brian这才另攀高枝,也好过承认是自己瞎了眼,跟了个下三滥。
“好在这事总算有了结局,Brian再也不会来纠缠了,否则真还不知要拖多久,这场烂尾戏才能收场。到时不但两败俱伤,说不定两败重伤,我这也算求仁得仁了。”子沂苦笑一下,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可话是这么说,她心里又怎能好过得起来?好歹她也曾经真心实意地爱过这个男人,也相信过这个男人真心实意的爱自己,没想到他这头才在全台北人面前向她求婚,转眼那头就娶了别人,就好像她被一个大导演当众邀请出演一场话剧的女主角,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盼着她的演出,到了那里才发现,她被分配的角色竟是一个以她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小丑!
她严子沂从未希望过当人人羡慕的女主角,可是,几次三番地被当众扒皮,成为全台北人的笑料,这种滋味可也没那么好受!
何亦杰是从来不看八卦的,可是休息的时候听到同事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个Brian杨可真有本事,没多久前才跟外资圈的大美女订婚,爆出来事业危机,马上就吊上了电子大鳄的女儿,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他不这样,靠什么咸鱼翻身?靠我们这样,每天做事做到死吗?我才不信!”“是啊,是男人就该像他那样,无毒不丈夫嘛!”“可惜了那位严小姐,不知得多伤心呢!要论姿色,这一个可差得太远了!”“……”
何亦杰骇然地抢过报纸来一看,只见结婚通告旁边的婚纱照上,那个什么电子业巨鳄的女儿笑得异常灿烂满足,Brian虽然看似开怀,可眉宇间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一点也不像他曾看到的那个Brian,和子沂在一起时那种神采飞扬而又沾沾自喜的神气,倒好像不得不虚应故事,应酬式的笑容。一时间,何亦杰都不知道是该同情那个蔡瑞云,还是该为Brian杨感到悲哀了。
更让他觉得不齿的是,一个男人竟会为了事业和金钱去出卖爱情,那不是蠢到了极点么?!这种男人,还是及早当垃圾一般丢掉的好,否则迟早污了自己的眼睛!
子沂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回到家,何亦杰早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做好清粥小菜在等她了,他今天用新鲜干贝和鱼生熬的白粥,氤氲着一股独特的清香之气,还有舒缓的轻音乐,让子沂觉得精神一振。可是她仍然没有任何胃口,跟何亦杰说了句:“你先吃吧,我现在还不饿。”就进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开始发呆。
子沂现在最难堪的是:“Brian啊Brian,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伤害我的事,现在却依然不顾我的死活。你当着全台北人的面向我求婚,又当着全台北人的面登报作废我们的关系,另娶他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一边口口声声说爱我,一边把我逼到悬崖边上,然后又告诉我这边位置也不够,只够你一个人站的,就一脚把我踹下去了。”
其实子沂也清楚Brian出此下策,是为了让金融界明白他又有了坚强的后盾,让公司正常运转,但是她仍然不能谅解Brian怎么就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她?而且这个世界的逻辑也真是荒唐,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反而越是受伤害?而恬不知耻的那个却总是可以为所欲为?
子沂一面难堪难受,一面翻箱倒柜地把Brian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找了出来,收拾到一个大垃圾袋里。
何亦杰在外面坐立难安,食不知味,只听到子沂房间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会不会一时想不开?他要不要破门闯进去看一看?可是,那好象又不太好……幸好,没一会儿子沂就推门出来,拎着一大袋的东西,也不叫他帮忙,就直接丢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何亦杰轻吁一口气,刚刚放下一半心来,子沂已经拿了一瓶香槟过来,故作轻松地对他说:“嗨,何亦杰,替我庆祝一下吧,庆祝我终于放下包袱重生了!”
何亦杰看着子沂眼里伤痛至极的神色,仿佛刚又挨了一记闷棍,但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也心痛至极,只希望能替她承受!把他自己的心掏出来,放进她的胸膛里,好叫她能不再难受。但他能劝的话都已经劝过了,现在是真的劝无可劝,也唯有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医治她被伤到骨髓里的这种痛吧。
何亦杰还来不及挡,子沂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何亦杰被她很响地碰了一下杯,也只好默默地陪着她。渐渐的,子沂觉得情绪比较舒缓了一些,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可她是空腹喝酒,只觉得酒意一阵阵地上涌,眼睛忽然便湿润了起来,胸中的酸楚也起伏难平。
“其实这个部分无关感情,但是我的自尊心仍然很难受,很难受……”坦白讲出这一句之后,子沂只觉得两眼酸涩,怔怔地落下两行泪来,又灌下一杯酒之后,她只觉得头脑开始眩晕。
隔着琥珀色的香槟酒,子沂恍惚看到何亦杰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怜悯,而是怜惜。这种怜惜,她在十年前的翰辰眼里也曾经看到过,那个时候,她很确信翰辰对她的爱是世间最真诚的,无关乎她的条件,只关乎她的真性情。
可惜再真诚的爱也会变质,更何况,现在绝大多数追求她的男人都看重她的家世远过于她的美貌,更别提真真正正地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去发掘一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了。
子沂心里一阵酸楚,喃喃自语地跟何亦杰碰杯:“干杯呀,何亦杰,再也没有那个混账来纠缠我了,你说我们还不值得高兴吗?”
“当然。”何亦杰苦笑了一下,跟她碰完杯,忽然轻轻地夺下她手上的酒杯,拿过一碗稀饭来,像哄小孩一样拿勺子慢慢地喂她,嘴里还说:“乖,再吃一点,这样你明早醒来就不会胃疼了。”
子沂忽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心里恍如明镜,这个何亦杰对她只有呵护和温存,从来不求回报,真是爱她爱到了极处。
隔着满眼的泪光,她只觉得这个男孩子其实也很可爱,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还真是一个标准的靓仔呢!若是倒退回去十年,自己真有可能偷偷地爱上他。
蓦地,子沂心里缓缓升起一股柔情,只觉得心跳加快,心猿意马,酒意和爱意参半地燃烧在她的胃部,让她身体一软,便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何亦杰的肩上。
何亦杰正在帮子沂喂饭,蓦然看到这个女孩神色娇羞,就像一个可爱公仔一样软绵绵地靠在自己身上,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心头便如大鼓敲过,直想把这个心爱的女孩搂在怀里,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珠。何亦杰赶紧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自己对自己说:“何亦杰啊何亦杰,你要敢在这时候趁人之危,你还是个人吗?”
他刚刚振作一点,准备起身离子沂远一点,远离这种人世间最大的诱惑,忽然发觉子沂轻轻地往他身边一凑,那柔软如花瓣一般的红唇在他的脸上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眼睛微闭,满脸羞红。何亦杰又是惊喜,又是冲动,又是恐慌,又是震撼,浑身立时出了一阵大汗,他狠命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才遏制住想要回吻回去的冲动,赶紧起身离开,到子沂屋里拉出来一床薄被,把子沂轻轻地裹好,然后抱进了卧室,而自己则像被雷劈了一样神速地闪了出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开始发呆。
子沂只觉得心里柔情暗涌,可是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到底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人还是只想要找一点慰籍?当何亦杰把她抱进卧室的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安全犹如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真希望能伴着这个拥抱地老天荒,一刻永恒。可是何亦杰一把她放下就如同触电一般地逃走了,她忍不住又哑然一笑,只来得及对自己说了一句“这还真是一个正人君子哩!”就昏昏沉沉地滑进了梦里。
靠着酒精,子沂总算睡了个好觉。可苦了何亦杰,一整晚都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喃喃地祷告。
爱情来的时候就好像狂风骤雨,说来就来,你根本无法提防。等你准备齐全,撑好伞,穿好雨靴,它早已一闪而过,让你分不清它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只不过潮湿的泥地和沾在草地上的水珠依稀仿佛佐证了它曾经来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