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星期五,晚 9 点半。外语系办公室。
室内亮着灯,静悄悄的,门虚掩着,一束灯光从门缝钻出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看上去好像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
夏颖正在伏案工作。
徐静来到门口,抬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夏颖应答,声音悦耳而温和,听起来很亲切。
徐静轻轻地推开门,见夏颖聚精会神地伏案写着什么,腼腆地微笑着说:“打扰你了。”
“请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完。” 夏颖停笔抬头,和蔼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声音充满了愉悦。说完,又接着写了起来。
徐静知道夏颖有个一般人没有的习惯,只要他在写作或做别的工作,不喜欢被打断,因此她没有坐,抱歉地说:“要不我再找时间来吧?”
夏颖见徐静仍站着,放下笔,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木头椅子,客气地说:“ Take a seat, please. ”
“ Thank you. ”
前不久,徐静在网上看到夏颖的一篇短文,内容叙述一位教授兼作家在北京民办大学找工作的经历。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的风格,对主人公尚英的性格,特别他的遭遇很感兴趣。尚英的独生女儿四五岁时被保姆拐走;妻子在悲伤中很快离开人世。这个人间悲剧和徐静的悲惨命运发生了共鸣。她觉得那个被拐去的小女孩好像自己。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有多少儿童和妇女被拐卖!她最恨人犯子,因为他们是一帮割断血肉关系制造人间悲剧的恶魔,给无数家庭造成了无限的痛苦,留下不可治愈的伤痛。
徐静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我很喜欢你近来在新浪博客上发表的《锯腿》,题目新鲜,语言幽默,看了的人都喜欢。”
“嚄,你看到了?”夏颖兴奋起来了。
“我抄录下来了,有不少同学看了。我几乎能从头至尾背下来。 ”徐静自豪地说。
“嚄,你背会了!?”夏颖毫不怀疑徐静的记忆力,但感到有点吃惊。
“我试着背背看。”徐静大大落落地说。
夏颖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亲切地望着徐静,眼里透出了自豪而赞许的光芒。
徐静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始背诵:
“ 上星期五晚上,我和一位同事一起乘 938 公交车回家。他问我,你认识一个叫尚英的教授兼作家吗?我说,认识呀!怎么?你也认识他吗?他点点头说,我昨天见到了他。他的话揭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徐静停了片刻,想了想继续背诵:
“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尚英,他中等个头,宽阔的前额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思考问题时总是眯缝着。
我们都是北京的一所名校的博士研究生,我们同岁同年级同宿舍,但专业不同,我的专业是现代汉语,而他的专业是欧美文学。
尚英来至浙江绍兴鲁迅的故乡,小桥流水,风景诱人,文人辈出,名震华夏。你别说,尚英的性格文笔真有点像鲁迅,他的语言深刻,文字辛辣,喜欢评说是非。如果在 1957 年的活,他一定会戴上一顶右派帽子。
拿到学位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做文字编辑工作,尚英回到故乡的一所大学任教。从此我们再没有见面,但常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文章。有一次我参观中国文学历史馆,得知他是教授,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一发现使我很惊喜。我为他的成就自豪,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个现代汉语博士,又是报社的副总编,连加入北京作家协会的条件都不够,实在惭愧,而他是欧美
我急切想知道尚英的情况,于是我问同事,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他进京了吗?他说,尚英上周在北京的一所民办大学找到了一份 part-time 讲课工作。他这分工作找得很不容易呀,经过迂回曲折,简直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我说,你把经过讲讲好吗?他说,尚英身体健康,思维敏捷,教授兼作家,有近 30 年的外语学院院长的领导经验和教学经验,作了十多年博导,在北京民办大学找一份临时讲课工作,按理说是不犯难,可是他偏偏到处碰上武大郎,那些武大郎把他折腾得不亦乐乎。我说,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下了公交车,我们步行一起走了一段路,边走边谈论尚英。同事说,命运对尚英很不公平,他的……他的独生女儿在四五岁时被……被保姆拐走,至……至今……今杳无音信。失去女儿没几年,妻子由于……过分悲痛而患癌症离开……离开了人世。……”
徐静讲到这,浑身开始颤抖,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停下来用手背擦眼泪。
夏颖情绪很激动,眼圈湿润了。 为了不让徐静看见,他站起来踱到窗前,透过玻璃凝望着蓝色夜空。孤寂的残月在无路的夜空慢慢滑行,苍白的脸上带着忧伤的表情,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人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直没有再婚,梦想有一天找到自己的骨肉。他北京有个侄女,去年退休,来了北京。他这样的人不找点事做,闷不死才怪呢!他是教书的离不开学生。他在网上看到一所民办大学二级外语学院招聘副院长,他琢磨自己的条件满够,于是用电子信发去一份简历,结果像肉包子打狗。他又给另一所招聘英语教师的民办大学投寄了一份简历,对方同样没有反映。过了一段时间,经朋友介绍,到一所民办大学应聘二级学院院长,当时该二级学院院长因移居国外辞了职,副院长面试了他……我打断他的话,说,他这一次运气肯定不佳,可能又碰上武大郎了,是吗?同事说,你猜对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先用中国式的英语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看了他递上的简历。尚英说,那位副院长在看他的简历时,脸色渐渐变红,转瞬间又变白,接着双手颤抖,最后竟然摇起了头。我说,这位副院长一定患有羊痫风,犯病了吧? 结果呢?同事说,他不是犯羊痫风病,他是有病,他和武大郎有同样的病,先天不足的侏儒病。他最后用一双变绿了的眼珠子瞪着尚英,声音颤抖着说,你回去吧,等我把你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定了再通知你。 这句话是婉言拒聘。类似的小品尚英参演了三四场,他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 你要想住店,就得锯腿,让你的个子低于武大郎至少
他心满意足地上了任,开始和院长合作得很和谐。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他就漏了馅。他的一位同事,退休副教授在那所民办大学讲课,无意中出卖了他。他的真实简历一传出,他的个子一个晚上就长高了,不是
我和同事分手时,心情都很沉重,很同情尚英,为那些
……
望着徐静饱满的天庭,细长的眼睛,夏颖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失踪的女儿 ——
夏颖年近 40 才结婚,妻子刘菲是学物理的,和他在北京同一所大学任教,结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奶名叫菲菲。自然菲菲的到来给这一对潜心于学问的夫妇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与幸福。菲菲当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她长得非常可爱,鹅蛋形脸,饱满天庭,细长眼睛,微微翘起的小鼻子,样子像妈妈,也像爸爸。
样按了一下门铃,等待菲菲或保姆小妹来开门。可是等了老半天,也没有人应门。
夏颖又按了一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没有动静。他们想,也许保母领着菲菲到商店去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刘菲见没人应门,便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室内冷冷清清,客厅地毯上凌乱地放着菲菲的玩具 —— 小熊、小狗、积木、布娃娃、小汽车等。小花猫咪咪从厨房窜出,跳到沙发上,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咪咪”叫着,样子可怜,声音悲凉,令人心慌。
刘菲一边整理屋子一边说:“她们到哪去了?应该回来了!”
夏颖说:“我出去看看。”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夏颖到附近商店、菜市上到处找,遇见熟人就问,可是不见保姆和菲菲的踪影。他心里开始发慌,赶紧跑回家来看孩子是否回来。
刘菲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快 2 点了,下午还有课呢。可是孩子还没有回来,也不见出去找孩子的人,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突然出现了不祥的预感,仿佛全身的血液开始凝固,两腿发软,浑身颤抖。正在这时,夏颖推开门进来,气喘吁吁,面色煞白。刘菲见夏颖神态慌恐,一人回来,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瘫在了沙发上。夏颖见孩子没回来,觉得情况不妙了,双腿打颤。他安慰了一阵子刘菲,马上去派出所报了案。……
墙上的那个石英钟“嗒嗒的”忙碌地走着,一分钟 一小时,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十年……可是菲菲再没有回来。
菲菲失踪后,夏颖和刘菲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不久刘菲患了精神病,不能自理,到处奔跑,六亲不认,见了小女孩就说:这是我的菲菲! 1992 年刘菲死于乳腺癌,临终前他像正常人一样,突然对夏颖说:“你一定要找到我们的菲菲!”
夏颖用肯定的语气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菲菲!”
刘菲苍白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散文还是小说?”徐静背完最后一句问道。
“嚄,……”夏颖深深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根本没听完徐静在背诵他的文章,也没有听明白她的问话。徐静的问话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徐静望着夏颖,发现一丝痛苦的阴云从他脸上迅速掠过,感到异常惊讶,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的怜悯。
“我想知道你这篇文章是什么体裁?”
“你看呢?”夏颖启发道,神态恢复了正常。
徐静偏着头想了想,谦虚地说:“我想也许是散文吧。”
“怎么认定?”
“我觉得文章充满了真情实感。”
“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
夏颖对徐静的看法不置可否,只是和蔼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关切问道:“班上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不少同学都考虑转学。”
“你呢?”
“看看再说。”
夏颖爽朗地笑了笑,爱怜地望着徐静,说:“慎重无疑是上策,我赞成。不要放松学习,无论转到哪儿,都要看自己。”
徐静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顺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办大学办得比
较好?”
“很难说。和同学们讲一讲,学校一旦办不下去,上面自然会对学生有安排。”
“好的。下周五晚上我们班要组织一次故事会,请你参加。”
“好吧。我一定去。”
其实徐静找夏颖的真正目的不是想知道夏颖那篇文章的体裁,更不是要在教授面前显露一下自己非凡的记忆力,而是想知道夏颖在文章中提到的菲菲失踪是虚构还是事实。自从在网上看到夏颖的这篇文章,她一直在琢磨,那个菲菲为什么和记忆中自己儿时的乳名一样?是偶然巧合?还是……?不可能!?可能!?不可能!?可能!?……像一簇火苗在她脑海闪烁,忽隐忽现,若即若离,激动着她,折磨着她。
第二十二章
傍晚的天空像水洗过似的,蓝得叫人心醉;一群信鸽飞成两排,欢快地扇动着肢翅膀,在校园上空不倦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不时变幻着队形,把蓝天剪成各种美丽的图案。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后,留下满天霞光,给树木和高楼镀了一层玫瑰红。
徐静从外语系办公室出来,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她好像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鸟,被飞入蓝天的渴望激动着,鼓舞着。她翘首望了望盘旋着的鸽群,又极目眺望西边披着晚霞锯齿般的山峰,心里大声说:“神奇的天宇,辉煌的生命,构成永恒的和谐!”
她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已经是 6 点一刻
时间过得多快啊!她
她对
她在校园独自散了一会儿步,回味着
“夏教授,怎样看待人生价值?”徐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提出这个似乎永远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问题一出口,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很幼稚。
夏 教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总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经历了大半生的人世沧桑,我渐渐感悟到,精神的东西有时比物质的东西更有意义。人总是要有点精神,才能活得有滋味有意义。这样的人生不论成绩大小,财富多少,职位高低,都是有价值的人生。”
“要有点什么精神?”徐静天真地问。
“这个问题不可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古今的智者哲人写下许多不朽的文字,有不少人身体力行,卓有成效。我们要认真去读书,向别人学习,在实践中感受。比如,学习要坚持不懈,生活要谨慎简朴,为人交友要诚实豁达,做学问要百折不挠,精于求精,等等。”夏颖望着徐静的眼睛,观察她的反应。
徐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拿到本科毕业证,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呢。想征求你的意见。”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准备考一考雅思”
“我……”
“从来没敢想是吗?没有经济条件是吗?”
徐静点点头表示承认。
“以前没想过,现在想也不晚。至于经费问题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至少准备考试可以督促自己学习。”
徐静突然感到眼睛豁然亮了起来,仿佛自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
去。
……
徐静看见有几个学生进了二食堂,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周末,在食堂就餐的学生不多,买饭不用排队,省时间。徐静像通常那样,买了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一份咸菜。她端着饭菜,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前面隔着一张饭桌旁,面对面坐着两个学生,一边用餐,一边调谑。徐静定神一看,原来是马俊和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名叫焦娇,是法律系 2 年级 3 班刚转来的学生。徐静从来没有见过她。
焦娇中等个头,体格壮实,膀宽腰圆;身着连衣裙,蓝底儿白花儿;丹凤眼,高鼻梁,厚嘴唇;浅褐色披肩发垂在背后,像暴雨冲着黄土从山坡流下;说话仿佛故意压低嗓门,搔首弄姿,看起来有点做作。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巴儿狗,那狗伸着红红的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
马俊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在狗嘴边悠来悠去,颇有兴致地逗弄它。那狗几次张开嘴巴,要抢那块肉,可是每次都扑空,于是大发雷霆,瞪着两只灰蓝色的眼睛,愤怒地朝着马俊狂吠。
焦娇轻轻地拍着狗的脑袋,柔声说:“宝宝听话,我们不不生气。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她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狗嘴里。那狗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呜咽着,好像撒娇,又像咒骂马俊。马俊见那巴儿狗向他呜咽,非常得意,张着嘴巴,露出獠牙,放肆地 “哈哈哈 —— 哈哈哈 —— ……” 大笑起来,嘴里嚼碎的饭菜喷了焦娇一身。
焦娇立即抱着巴儿狗站起,傲慢地怒视着马俊,没好气地斥责道:“你看你?吃饭也不老实,喷了人家一身屎尿!”
马俊赶紧从裤兜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要为焦娇擦衣服上的赃物,一面抱歉地说:
“ Sorry. 实在是 sorry 的很。”
焦娇向后退了两步,生气地躲开他,用威胁地语气说: “你以为只说说 Sorry 就行了吗?”
“那你说要我怎么办?”
“赔!”
“咋赔?你说。”
“我们坐下来说。”
他们俩重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马俊殷勤地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焦娇嘴边,焦娇反感地把头扭向一边,气哼哼地说:“少来这一套!”
马俊又把肉送到了巴儿狗的嘴边。那狗哼哼着,也没有理睬他。马俊一脸尴尬,把那块肉送到了自己嘴里慢慢地嚼着,腮帮蠕动着,活像老牛倒嚼。
焦娇定睛看着马俊若有所思地嚼着肉,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啥?”马俊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又表现出让焦娇鄙视的什么来了,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你别紧张。我刚才和你闹着玩呢?”
“俺紧张个啥?你太小看人了。你以为俺马俊是只铁公鸡,是吗?”马俊气粗起来了。
“我可没那么想呀!”
“这是 1 千 5 百元。怎么样?够了吧?”马俊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沓人民币,啪的一声摔在焦娇的面前,脸上洋溢着大款儿的神气,偏起脑袋,得意怏怏地瞅着焦娇。
马俊和焦娇认识只有 24 小时。昨天下午,马俊在校园里溜达,看见焦娇抱着巴儿狗在篮球场转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前不久被刘宇的电话铃声搅了的那个美梦,觉得面前抱着巴儿狗的美女就是梦里的那个怀抱巴儿狗的美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一阵惊喜袭上心头,一股热血涌向脑门,腮帮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走上前去搭讪。二人互相作了介绍,谈得很投机,然后马俊请焦娇到痴情饭馆吃了饭。这一对男女就这么一见钟情,立即成了恋人。这两个人各怀鬼胎,马俊为了情欲,焦娇为了金钱。
焦娇本来是说着玩的,同时想试探一下马俊的的肚量,没有想到马俊动了真格的。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心中暗喜:“这家伙不小气。看来钓住一条肥鱼!”
焦娇理直气壮地拿起钱装在了手提包里,喜滋滋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俺很高兴。”马俊欠起身子,伸长脖子在焦娇的脸颊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的宝宝最喜欢吃红烧肉,每天至少得半斤。你能供得起吗?”说完,她用挑衅的目光望着马俊。
“别说半斤,就是 8 斤,俺姓马的也能负担得起。”马俊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狗嘴里,又夹了一块送到焦娇嘴里。那狗和主人同时慢慢地嚼着肉,目不转睛地望着马俊,眼里射出狡猾而贪婪的光芒,仿佛要立即扑上去咬碎他,吞进肚子里。
“男人就好说大话!”焦娇一边嚼肉一边揶揄道。
“你不相信俺?”马俊语气透出几分委屈。
“哼!”焦娇鼻子一扭,轻侮地瞪着马俊,警觉地观察他的反应。
“俺发誓,忽悠你,不如这只小狗。”马俊虔诚说,神态像个指天发誓的邪教徒。
“男人没一个诚实的,为了达到追逐女性的目的,变着法儿说好话。”
“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谁知道你是哪种人?”焦娇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那狗又朝马俊汪汪的狂吠起来。
焦娇温柔地拍着狗,安慰着说:“不要理他,我的宝宝。他不如你,不如你漂亮,不如你诚实。”
那狗安静下来,撒娇似的哼哼着,闭起眼睛依在主人的怀里。
马俊突然兴奋地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放肆!”焦娇对马俊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
马俊继续大笑。
……
徐静见这一对无聊的男女玩狗斗嘴调情,感到十分厌恶。她端起饭碗来到一张远离他们的饭桌旁坐下,刚吃了几口,一抬头看见一对恋人端着饭碗在她附近的一张桌旁坐下。那女的一下子坐到男的怀里,娇滴滴地说:“你喂人家。”
“可把你美的!”那男的像蚊子叮人似的,在女的脸上乱吻了几下,拿起筷
子夹了菜送到自己嘴里,飞快地嚼了几下,然后对着她的嘴喂了一口。那女的嚼几下,要喂他,可是他不接,于是扑哧一下把饭喷到他脸上,得意得“咯咯”的笑起来了……
眼前的情景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徐静像晕了船,胃直往上翻,感到一阵恶心,赶紧站起来,把剩下的粥和菜
倒在门旁泔水桶里,拿着馒头走出了食堂。
徐静走出食堂,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向教学楼走去。她正要回宿舍去,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响了。她改变了主意,径直向教室走去,没走几步。肖茗敏和李缓缓从后面赶上来,肖茗敏悄悄地接近徐静,突然“嗨 —— ”地大喊了一声。
徐静被这突然喊声吓了一大跳,赶忙回过头来,见肖茗敏和李媛媛“咯咯”的冲着他笑,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吓死我了!”说着她举起手佯装要打她们。
肖茗敏和李媛媛一边躲闪一边说:
“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徐静放下了手。
“于曼回来了。”
“刚回来?”
“ 4 点多。”
“我回去看看她。”
“她这会儿睡着了。”
“她没事吧?”
“她好像很疲劳。还有,她说,要退学。有个老乡要帮她找份工作。”李媛媛说。
“我想她压根没回家。中文系的一个老乡说,她前两天在昌平街上看见了她。”肖茗敏接着说。
“真的吗?”徐静警觉起来。
“是的,他们还打了招呼。”
徐静和于曼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谈心。她认为于曼诚实爽快,心地纯净得像水晶石,遇到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上周于曼说母亲生病,请 10 天假。想不到她没有离开北京。为什么这样呢?于曼虽然家庭困难,但求学的愿望很强烈,从来没有退学的想法。她多次说,至少要拿到大专文凭。而且她的大专课程只剩下三门没有通过,努努力, 10 月份都能通过。为什么要退学呢?真令人费解!
下了第一个晚自习,徐静回到宿舍。
自习期间不给电灯,于曼迷迷糊糊,静静地躺着,听见有人轻轻推开门进来,慢慢地坐起来问:“下自习了?”
“还有一节呢。你累了吧,继续睡吧。”
“我睡醒了。”
徐静从枕边摸到手电筒,立即打开,一束电光顿时划破了屋里的黑暗。她借着光亮在上床上找到了半截蜡烛和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徐静将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条桌子上;烛光缓缓地摇曳,慷慨地洒满了屋子;屋里的桌凳、床铺、粉墙……宛如在童话里,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你吃饭了吗?”徐静关切地问道。
于曼睡得迷迷瞪瞪,忘了饥饿,听到徐静问吃饭没有,肚子马上开始“咕咕”
的叫了起来。她用手背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说:
“有点饿。”
“食堂早关门了。我有一个馒头给你吃吧。”徐静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餐
巾纸包的馒头,递给了于曼。然后提起暖水瓶给她到了一杯水。
“ Thank you! ”于曼感激地说。
“ Don’t mention it.. ”徐静坐在自己床边,望着于曼就着水慢慢地嚼馒头。
“ How are your folks? ”过了片刻徐静问道。
“……”于曼仿佛没有听见徐静的话,只顾嚼馒头。
徐静知道于曼不善于编造谎言,一时不好回答她的问话,就转了个话题,说:“苏平出院了。”
“再给我倒些水好吗?”于曼所问非所答。
徐静见于曼故意回避她的问话,感到惊疑,也就不好再往下问了。
第二十三章
以往星期五晚上,学生们通常自行搞些有益的活动,比如演唱会、舞会、演讲会、英语朗诵会等。外语系最活跃,几乎每周五晚上都有活动。本学期学校招生不景气,像茫茫大海里的一艘迷失方向的客轮,在风浪中颠簸,随时会沉没;客轮上的旅客人人恐慌,个个自卫。谁还有心思搞活动寻娱乐!
凡是懂教育的办学人,都十分重视建设校园文化。给校园文化如何下定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理解,校文化对学生的身心健康的意义。学校丰富多彩的活动无疑是属于校园文化的外延。如果学校没有必要的活动,就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池塘堵塞了水源和出口,很快就会变得污泥狼藉,蚊虫乱飞,臭气冲天。于是乎,一些厌学的学生泡网吧,垒长城,下饭馆,谈恋爱,玩狗猫,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地享受无聊的人生欢乐,奢侈地消耗生命。
今晚英三( 2 )班的故事会是本学期第一次业余活动,海报一上墙就像一股温馨的春风顿然吹遍了全校,掀起了学生的兴致;校园像桃花盛开的四月,一张张忧虑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在回宿舍的路上,孙同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吟道:
春风邀集桃花比美会
桃花纷纷登台来参赛
一个胜于一个俊俏
一个胜于一个柔美
……
“时间 快到了。再晚就没座位了。”杨鹏看了看手表,“已 6 点 40 了。”
此刻苏平正躺在床上一边翻杂志,一边想自己的心思,被杨鹏的话打断了思路。他慢慢坐起来,丢开杂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得去校医室。”说完又重新躺下拿起另一本杂志。
杨鹏见苏平不愿意走,再没有强求他,正要出门,孙同推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故事会改在第一阶梯教室了。人很多,有不少外系的学生。”
“我想就不会少。 Come on! ”杨鹏催促道。
孙同走到苏平床前,弯下腰嘴附在他耳旁,神秘地低声说:“于曼回来了。”
“你看见了?”苏平平静地问道。
“我刚才在教学楼旁看见她了。”孙同的语气非常肯定。
苏平再没说什么,继续翻看杂志。
“啥事儿?神秘兮兮的。”杨鹏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道。
“没啥神秘的。于曼回来了。”
“我当是发现了新大陆!” 杨鹏笑着说,“要你传递信息?我想苏哥早收到信息了,怪不得不想去参加故事会。原来要和于曼……祝你们快乐!”杨鹏吃吃地笑着,拉着孙同离开了宿舍。
杨鹏和孙同刚走出男生公寓,看见马俊“围脖式”地搂着焦娇,目不旁视,
神态傲慢,悠然自得,从他们旁边飘了过去。
焦娇怀抱一只白色巴儿狗,娇滴滴地说:“人家做安利,急需钱。”
“多少?”
“先要 3 万。”
“小数也。我卡上还有 2 万多,明天给你。剩下的过几天给你,过后我给老爸打电话。”
“顺便让他多汇点,也许 3 万不够。等我赚了钱,还你。”
“你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俩谁是谁呀?” 马俊说着低头吻了一下焦娇的脖颈儿。
杨鹏和孙同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听见焦娇说……要 3 万……
“那个女的是谁?”杨鹏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认识。可能就是那天我们从雅间窗户看到的那个。肯定不是个正经东西。”孙同鄙视地说。
“很可能。”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还要认识她吗?你听她娇滴滴的声音,你看她那人狗一体放荡的样子?这类人自以为时髦,其实令人呕吐。”
“嗑瓜子有时就嗑出臭虫,什么仁儿(人儿)也有呀。”
“我看那个女的八成儿是想骗马俊的钱花。你没听见她说‘要
“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与你我无关。 Come on! 否则我们迟到了!”
杨鹏和孙同来到第一阶梯教室。门外聚集了很多人,窗台上也扒满了人,不吵也不闹,都在静静地倾听。无疑故事会已开始了。
杨鹏在前面开道,孙同紧跟着,很不容易挤到门口,看见里面坐满了人,后面有不少人站着,系主任夏颖和班主任王小雨坐在前排。
正在台上讲故事的是一个男生,相貌平平,红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看上去很潇洒。
“她叫什么名字?”孙同问道。
“ His name is 欧阳修成。”杨鹏说。
“好儒雅的名字啊!他的嗓音很好听,男低音,很浑厚。”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声说。
“请别说话!注意听。”一个女生礼貌地说。
欧阳修成讲道:“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是网上奇恋……”
杨鹏和孙同一听就知道错过了第一个故事,感到有点遗憾。
欧阳修成的话突然被听众喊叫打断:
“嗷 —— 嗷 —— ”
“好 —— 好 —— ”
“刺 —— 激 —— ”
……
会场立刻动荡起来,口哨声,尖叫声,鼓掌声……沸腾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欧阳修成接着讲:“电脑这个奇迹出现在人间,接着诞生了英特网,给人类
带来了许许多多奇妙的东西;网上聊天超越时空,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增
进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自然就会发生了网上恋这种 Romantic. 这样一来,月下老人拉婚线儿一统天下的垄断格局被英特青年人打破了;月下老人下岗了,失业了。英特青年人拉婚线儿,可不比月下老年人。月下老人精通易经,老练持重,经验丰富,能掐会算,善于认别真男假女或假男真女,促成的伉俪幸福美满。而英特青年人不懂阴阳八卦,毛躁浮华,经验匮乏,,公母不认,男女不辨,拉出的婚线,偏离阴阳,老少难测,男女不分。却说……”
“好 —— 幽 —— 默 —— ”
“嗷 —— 嗷 —— ”
“嘘 —— 嘘 —— ”
……
会场又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等听众静下来,欧阳修成接着讲道:“且说有一个青年,诸位注意,这个青年是男性,是我的同乡,其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的老板, money 大大的有。
某年某月某日晚上,此君在网吧潇洒,漫游于天下网站,沉醉于虚拟世界,领略各国风情,与各色人物谈笑。突然发现一个代号叫白狐的女子,这个白狐真有点狐狸精的魅力,像一块大磁铁,一下把我的同乡吸引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搜肠刮肚寻找词句向她献殷勤,一直聊到第二天早上 8 点。他们一夜无所不谈,冲动起的情欲像网吧的烟雾,愈来愈浓。我的这位痴心的同乡把五脏六腑向对方倒了个底朝天。于是他们就结成了网恋人。以后的日子,此君每天晚上从现实世界跑出来,一头扎进虚拟世界,去约会恋人。不到一周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某个酒吧相约。那女子除了腰肢粗些,臀部扁些,模样长得倒有几分姿色,
话说喜日已到,爆竹震天,亲朋满座,好不热闹。
咳!他高兴地太早了。……”
欧阳修成突然停了下来,一脸大智若愚地神情,一本正经地环视着听众。
“发生什么事?”
“往下讲啊!”
“说不定女的不干了!”
……
欧阳修成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讲道:“这对男女婚礼过后一周还没有圆房。什么叫圆房,用不着我说,大家都懂。为什么?你们想想!你们猜猜看?”
欧阳修成打住,等待回答。
“两个至少有一个有病。”一个女生大声说。
“我想他们感情不合。”另一个男生站来说。
欧阳修成笑着说:“你们都没猜对,那个新娘子原来是个男的,第七天夜里开车逃走了!当然他逃不脱公安的天罗地网。”
一阵哄笑声, 又掀起了热烈的鼓掌声
欧阳修成说了两遍谢谢,走下了讲台。
此刻马俊“腰带式‘搂着焦娇;焦娇抱着巴儿狗也站在外面听。欧阳修成的
最后半句话仿佛爆炸一颗炸弹,把焦娇吓得脸色煞白,魂飞出壳,全身冰凉。她声音颤抖着说:“我们快走吧,谁信他胡说八道!”她拉起马俊的手赶快惶然离去。
“你的手为啥这么冰凉? 冷了吧?”马俊关心地问,立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焦娇身上。
“谢谢!”焦娇有气无力地说。
会场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只见一个女生走上讲台, 黑亮的短发梳成马尾辫,身着白色连衣裙,看起来清纯得像一朵玉兰花。
“她是谁?这么美!”杨鹏后面的一个大胖子男生直着眼睛说。
“她就是她,还问什么? ”大胖子臂弯上挽着的那个女生没好气地说。这是一对恋人,女的醋劲不小。
“她叫闻雯,英三( 2 )班的学习班长。”杨鹏说。
闻雯走到麦克风前,先用英语向大家问候: Good evening, everyone! 接着讲道:“我讲的题目是,‘苗苗的记忆’。”
会场一片寂静。
“这年头,有一个游灵在人间徘徊,它以排山倒海之势,摇天动地之力,勾引着人们。不少人追逐它,恋爱它,迷信它,拜倒在它脚下,昏昏糊糊,失去了人性,变了形态,成了豺狼,化为恶魔。这个游灵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刚才欧阳修成的故事就是个例证。
“好啦,让我们书归正传。我们来说正题。苗苗是我的邻居,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可能同岁,但不一定同月同日生。小时候听大人说,苗苗不是她妈妈生的,是花钱买的。我们成天在一起玩耍,逮蝴蝶,抓蚂蚁,跳皮筋,捉迷藏……我们玩得很快乐,很开心。这是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可是苗苗不像我们那样开心,她好像总有心事,常常突然停下来,一个人躲到一边默默地流眼泪。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是摇头。我觉得她好像个大人,有自己的事要想,有难言的痛苦。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她很神秘地对我说,‘我想告诉你我的心事,你要永远为我保密。’她伸出小拇指说‘拉钩。’我和她拉了钩,认真地说:‘拉钩一百年为你保密。’
“苗苗说,她原来名字叫菲菲。她记得他们家的房子很大很大,周围的房子都像天那么高。爸爸妈妈都上班。她有很多很多玩具 —— 洋娃娃,小汽车、小狗、小熊、什么都有;还有个小花猫叫咪咪;有一个漂亮的保姆看护她。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家,保姆把她带上汽车,然后又带上火车,然后……然后……她从此再没有见到爸爸妈妈……”
闻雯哽咽着,停了下来。
……
会场一片寂静,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冻结了,听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夏颖感到一阵惊愕,仿佛闻雯讲的故事中的菲菲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揪心般的痛苦袭上心头,整个心身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出事的那天,他和妻子刘菲下午都有课。离开家时,他们像往常那样,
轻轻地吻了吻女儿荷花般柔嫩的脸蛋儿,说:“ Bye-bye, 菲菲。”
菲菲说:“ Bye-bye 爸爸, Bye-bye 妈妈。”
此刻女儿那甜甜的童稚的声音又在他心灵深处响起……
……刘菲在西去的那天早上精神很好,眼睛很亮,像一个健康人,拉着夏颖的手神秘地说:“我昨夜梦见了我们的菲菲,她长得很高,很漂亮,上大三了,今年该考研了。” 她眼里顿时注满了泪水。过了好长时间,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夏颖,嚅动着苍白的嘴唇:“你一定要找到我们的菲菲!”
“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菲菲!”
……
眼泪模糊了夏颖的视线。他看不见台上讲故事的人,也听不见她下面讲的是什么。
徐静坐在第二排中间,她万万没有想到,闻雯讲的故事是她三年前发表在网上的那篇为寻找亲生父母探路的文章,她感到非常震惊,眼泪像泉水从眼睛里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但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没有哭出声音。。
肖茗敏和李媛媛坐在徐静后面,几乎是同时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围的同学受了她们的感染,都流起了眼泪,有的也哭出了声音,强烈地感染了整个会场,人们都动了感情,为故事里的主人翁菲菲的命运流泪
闻雯把麦克风放在讲桌上,噙着眼泪离开了讲台。
……
第二十四章
杨鹏和孙同离开宿舍后,苏平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边翻杂志,一边琢磨如何去找于曼,该和她说些什么,怎么才能了解她的深层思想。苏平是个细心人,也善解人意,平时交往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很注意对方的感受。他待人接物恪守真诚和尊重。在他看来,人的心灵很脆弱,经不起丝毫粗言劣语的袭击。你一不小心,那怕是一句不得体的话,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快,甚至伤别人的心。古人云:己所不欲莫施予人。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得理解别人,尊重别人,同情别人。
“子不孝父之过”,是国人世代皆知的格言名句,通俗而深刻地揭示了一条永恒不变的育人规律。
苏平之所以有这种素质,实为从小受家庭教育使然。他的祖父和父母都是家道清贫,品格玉洁冰清的小学教师,非常崇尚孔孟学说,注重用国学精神教育后代。
苏平想:“不论于曼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怪她,更不能恨她。如果她对我有什么想法,从此和我断绝了关系,我也不能责备她,自己也不应该苦恼。爱恋与失恋并存着,可以说是一对矛盾。上苍酿造的爱恋蜂蜜和失恋苦酒,几乎每个人都得品尝,不同的是对失恋的苦酒,有的人仅仅品尝滋味儿, 有的人却过于贪杯,因此醉得一塌糊涂。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失恋,必须弄清原因。”
他自言自语地大声说:“我不愿意蒙在鼓里独饮失恋的苦酒。” 他这样大声喊,是要让自己听见,刻骨铭心地记住。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仿佛没有听见自己喊的是什么,对此他感到非常吃惊。
他丢下杂志,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活动了几下打着石膏的胳膊,觉得似乎不那么疼了,看来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和石膏套永别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心里的郁闷好像残云遇到狂风似的,瞬间消遁殆尽。
他决定先上校医室,然后找去于曼。
接近中秋的夜晚,凉爽宜人的微风信步漫游,聆听草丛中秋虫凄婉的吟唱;深蓝色的天上,璀璨的群星欢聚游园,俯视欣赏人间丰硕的果实,赞美尘世凡人的文明。这种神秘而凡俗的况味儿令人心旷神怡,仿佛天地之间充溢着神圣的气氛,连泥土和石头也散发着醉心的异香。
热烈的掌声从第一阶梯教室不断飞出,带着欢乐、赞美、支持、理解及同情的心声在静静的夜空中回荡。
苏平来到校医室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个蓝色大锁头,里面黑咕隆咚,寂静无声。
他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惆怅,仿佛发现了情人失约。他正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了校医的甜润的嗓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校医从衣兜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随即拉开了灯,室内豁然亮了起来。
她 40 多岁,白净的脸庞,细长的眼睛,头发向后梳着,在脑后盘成一个纂,看上去十分干练;性格直爽,话语急促,给你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你没去参加故事会?”校医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道。
“没有。”苏平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
“太遗憾了!”
“开得成功吗?”
“非常动人,特别是一个女同学讲的故事 —— 苗苗的记忆。太感人了,许多听众都流下了眼泪。”
听校医这么一说,苏平感到有点遗憾,后悔没去参加。
“于曼是你的女朋友吗?”校医突然问道。
苏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不动声色地坐着,心想:“这校医也太无聊了,干么打听起别人的私事?”
见苏平对她的话没有反应,校医平静地说道:“今天下午于曼找过我。”
她停下来,直视苏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测他心底的秘密。
苏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倏地红到耳根。
过了片刻她正色道:“你应当爱护她,对她要负责。爱情是严肃的事,不能不考虑后果,图一时的快活,给女方造成痛苦。如今的年轻人哪!真是的!”
校医摇摇头叹了气,语气充满了责备。
校医的话使苏平感到云山雾罩,莫名其妙,但他始终没有接她的话茬,只在心中琢磨着她的话语和神态,联系起杨鹏告诉他于曼还马俊的钱一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于曼出了不寻常的事!
“你的胳膊怎么样?还觉得疼吗?”校医穿好白大褂,坐在了就诊桌后。
“噢,我觉得疼的不那么厉害了。”苏平激灵了一下,如梦初醒。
“过来我看看。”
苏平站起来走到校医跟前,把套在脖子上的绷带拿下来,然后将打石膏的胳
膊慢慢伸给她。
校医站起来,伸手握住苏平的胳膊,轻轻地上下左右晃了晃,问道:“疼吗?”
苏平摇摇头。
校医接着又稍微用力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问道:“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
“还没有完全长好。一般说,至少得一个半月才能把石膏拿掉。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多天了。”
“你恢复得不错。别急,好好养着。”
“我还要继续吃药打针吗?”
“不能停。要不要开药?”
“我还有,不要了。谢谢!”
苏平谢过校医走出了校医室,在校园独自漫步,心里盘算着如何去找于曼。
月亮像个大写英文字母 D ,在鱼鳞般的灰白色云层中缓缓滑行;月华朦胧,夜风习习,草木摇曳,花香浓郁;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弹奏,断断续续,声音凄婉,突然停了下来,仿佛乐器断了弦,四周随即陷入一片寂静;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叫了两声,打破了寂静;接着几只秋虫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开始弹奏。
在这童话般的夜晚,你独自漫步在天地之间,全身心融入万物之中,得失名
誉皆忘,荣辱苦恼齐扔,自然会感受到生命和万物融为一体的和谐。
然而,苏平似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置身于童话般的夜晚,也没有将身心融入万
物的感受。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刚才校医的话 —— “……爱护她,对她要负责……”这是多么敏感的话啊!
苏平不解地摇摇头,低声自语道:“我没有做过对她不负责的事呀,更没有伤害过她。校医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这么说呢?一定是她听到了什么。”
20 世纪年 70 代,中国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了,吹进了新鲜空气,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吹进了一些洋人厌烦了的臭气,或多或少污染了空气。一些人在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吸入了一些臭气,还有一些人专门找臭气呼吸,因此患了一种叫做“性自由”的疾病。一些热恋中的青年人彼此不负责,特别是男孩图一时痛快,给他的恋人带来极大的痛苦,造成无法治愈的创伤。据“新潮报”调查的结果表明,恋爱中的女大学生到毕业时,有将近 70% 失掉了贞节,但终成眷属的却寥廖无几。
苏平属于另类,在他看来真正地爱一个人,就要对她负责,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去爱她,爱护她的身体,珍重她的人格;如果你不是真正地爱她,只保持一般同学关系,不要去玩弄她的感情。否则是花花公子不道德的行为。
苏平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对对钩肩搭背搂脖抱腰的男女卿卿我我地从他身边走过。
苏平猛一抬头,发现一个女生独自向“劝学亭”方向走去,他借着月光立刻认出是于曼。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于曼没有发现苏平,来到“劝学亭”,坐在石凳子上,静静地仰望夜空。
一颗流星不知从太空什么地方钻出来,划破了夜空,放出了璀璨的光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有人大声吟诵:
为了在太空遨游
不愿作永恒的星星
甘愿作一颗稍纵即逝的
流星
在生命的旅途中
放出的光芒
比群星更璀璨
虽然仅仅一瞬间
划破神秘的夜空
不留痕迹 然而为孩子们
留下了美丽的梦
美丽的消亡
将思念的甜蜜
留给恋人
把回忆的美好
留给老人
苏平听得出这是孙同的声音。
就寝前,孙同常常在户外独自漫步吟诗。
于曼望着月亮在灰白色云层中移动,往事萦绕在脑际,像那颗流星似的在心
头迅速掠过。
那个她生命中最可怕最黑暗的晚上已经过去 10 多天了,可是仿佛发生在昨
天,今天,几分钟前,一切历历在目。
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也很残酷,你越想念的人,它越和你作对,无情地扰乱你的心灵视线,让你想不清看不见。
从离开苏平的那天,于曼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可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过他,他的声音和容貌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起他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为此她感到绝望的痛苦。
她恨那个老色鬼,也恨自己,谴责自己轻信、麻木和软弱无能。她觉得没脸面对苏平,曾想过一死了之,又觉得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近几天,她非常害怕,本来应该上周来例假,可是晚了近一周,还不见来!今天看校医,校医盘问了她好长时间,好像怀疑她有了身孕,建议她去医院妇科检查。要是真有了,怎么办呀?她仿佛走到了悬崖绝壁上,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她陷入了绝境。
苏平走到于曼面前。
于曼没想到是苏平,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个日夜互相想念的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朦胧的月光中互相对视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个人坐在这里赏月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平终于开口说话,声音
非常轻揉,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于曼没有应答,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沉默的气氛越来越浓,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突然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只秋虫“呿呿”悲叫了几声,打破了沉默。
“我们走走好吗?”苏平轻声建议道。
于曼犹豫半晌,慢慢站了起来。
苏平上前拉于曼的手,想不到于曼像被火烫了似的,迅速躲开,接着双手捧起脸,呜咽着向宿舍跑去。
于曼的反应像一双无情的强有力的大手,残酷地把苏平推到了冰窖,他从头顶一直凉至脚心。他像冻成冰棍似的,僵直地立在那儿,半天没有动!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苏平才被草丛中秋虫的鸣叫声惊醒。
他敏锐地意识到:于曼心中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她一定经历了异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