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养父母决定搬家到外省。她知道他们是想借此减少她和周家的联系。看着他们日益为此焦虑,她时常感觉愧疚,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于是痛快地表示她没意见,她会跟着她们一起搬走。养父问她想不想让养母留下来陪她直到考完大学,她坚决地说,不用。就这样离开了所有一起长大的同学,离开了铜川一中。
新的学校是一个县城一中,她已经掌握的知识远远超过了那里的老师可以教导的水平。她在那里没有学到任何新的东西,就这样参加了85年的高考,考了546分。第一志愿是北大基因工程,未能录取。后来她了解到铜川一中的一个同学,考了504分,都被录取到了北大化学系,才有一点后悔,才感觉到转学的决定似乎天真草率了一些。
第二志愿,是养父帮她选的学校,专业是她自己选的。养父认为铁道部、邮电部都是好单位,而她当时刚刚看了《第三次浪潮》,觉得“计算机通信”这个专业应该不错,就这样上了“上海铁道学院”。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割断她和周家的联系。上大学不久,她就恢复了和周家的通信。西安爸爸、哥哥、伯伯轮流去上海看望她,外婆也给她写信,介绍她去找在上海财经大学教书的舅公。她于是几乎每个周末都在舅公家度过,开始建立与母亲家人的联系。
外婆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外婆是老大,舅公是老二,姐弟俩感情很好。舅公解放前参加了少年航空兵,在美国留学后回来报效祖国。文革时也难逃浩劫,也下过狱牢。不过到了1985年的时候,舅公一家的生活表面上已经看不到浩劫的痕迹,一家人生活得很愉快。
由于功课好,一年级的时候,系党支部就开始多次动员她入党。她对政治其实没有丝毫的兴趣,但是耐不住老师们的多次劝导,甚至把入党申请书放在面前让她抄,她只好递交了抄来的申请书,然后入了党。然而她从来不记得按时交党费、或者是开会,所以一年后才转正,比别人晚了半年。
到了大二后期,她交了第一个男朋友,生活开始晴转阴。他是她的同班同学,她的父母后来搬到了郑州,他的家也住在那里,他们就算是很近的老乡,两个人功课都不错,都是班干部,本来以为会成就一段完美姻缘。但是他却是一个非常嫉妒的人,如果她对别的男生有一点好感,不管是交往前还是交往后的事,他都不能容忍。她也,象所有女孩一样,有她自己嫉妒的时候。他们于是很快发生冲突,交往的过程变成了赌气、分手、和好、再赌气,再分手的过程。到了大三,她的功课已经不再是永远的辉煌。
那段时间,她开始时常有自杀的念头,于是开始大量阅读有关宗教和哲学的书籍,开始对佛、道、儒、及西方哲学有一些了解,尝试从中汲取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也是在大三,她开始注意到另一个男孩。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学校运动会的时候。在去田径场的路上,她看到一个快乐的男生,一头乌黑的卷发,穿的蓝色的西裤和蓝白相间的宽条纹羊毛衫,手插在裤带里,和一群同学在聊天,一边还不停地从一块水泥板上跳上跳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个男孩也象阳光一样明媚。这一美好的瞬间永远留在了她记忆深处。但是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对她的人生意义如此重大的瞬间。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她如常在饭后去报栏看报,远远地看到一个男生也在那里看报,蓝色西裤、蓝色羊毛衫,身材高大,侧面非常英俊。她心想,这个也许是新来的研究生。
从那一天开始,她几乎每天都在校园里看到他,有时是在报栏,有时是打开水的时候,有时是散步的时候,有时是凭窗一望,他竟然就在窗外。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看到他,她的心就砰砰地跳,人也开始憔悴,从上大学开始增加的体重在短短的几个月里都丢掉了。她的成绩却开始回升。
终于有一天,傍晚散布的时候,走在主教学楼后面的小路上,她感觉到他就在她的后面,隔着二、三十米远,走着。她于是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他走近,转过身,勇敢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笑了,她也笑了。他说“一起走走吧”,她点点头,就跟着他走了。
他提醒她,他们还见过一次,是学校的英文演讲比赛。她参加比赛。他助兴表演,吉他弹唱“乡间的路”。她当时一定是太紧张了,竟然没有注意到他。那一次很不幸,只得了第二名。
一个多月后,他就要毕业了,要回他的家乡合肥。
那一个多月,是她最快乐的一个月。他们一起散步、他教她交谊舞、带她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弹吉他给她听。他有一种极富感染力的朗声大笑。他有惊人的记忆力,脑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背不完的诗歌。
认识他以前,她从来都是笑不露齿。一半是教养,一半是从来没有什么事值得大笑。和他在一起,让她开始笑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开心。
那个暑假,她跟着他,第一次去旅游。在美丽的巢湖,在秀美险俊的天柱山里,在骊山、在嵩山、她沉浸在对他无限的爱里,也感受到对人生无尽的热爱。
学校当时处于半瘫痪状态,除了她们毕业班在赶毕业论文及忙着找工作,其他班级都停课了。可是有一天,广播里的新闻报道说上海大学都复课了,她觉得很震惊,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感觉媒体原来也不是那么可靠。
有一天舅公介绍她去找复旦一位老师,了解她报考的国际经济法双学位的情况,路上遇到一位年轻老师,提了浆糊拿了刷子,说是要去贴大字报,要求她们一起去,还开玩笑说,“不去就打倒你!”舅公的同学说,“我被打倒还没爬起来呢!”
6月3号,从香港寄来的传单扑天盖地,报道着北京的严峻形式,她看了学生绝食致死的消息,无法继续忍受,跟着大家上了街,流着眼泪,喊着口号从蒲西一路游行到了人民广场,然后在那里静坐示威。当天的月亮特别地亮,她感到强大的凝聚力,有一种回到五四运动时期的错觉。然而到了深夜,大概10点左右,有紧急通知要求大家疏散,于是几分钟内诺大的人民广场便人迹杳无,只有孤零零的月亮高高地伴着悄无声息的灯影。
有时候她想,假如当年她没有离开铜川一中,可能她就上了北大,可能89年她就会在天安门广场,也许命运就又一次将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