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集之三---卖血供读的孩子不回家
周末的时候我一般都打电话回家跟亲人们聊聊天.刚才电话一接上,姐姐就说:
“你估不到吧,大姐夫三天前去世了,是肺结核.按阴历算才刚满60.”
“哪个大姐夫?”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就是我们明川的大姐夫啊,阿秧的爸爸.你还记得阿秧吧?他现在在复旦读研究生,快毕业了.”
大姐夫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姐夫,只不过明川自古以来只有叶邱两姓,大姐是姓叶的,虽然在血缘上跟我们相差挺远,我们还是称之为大姐.大姐夫是外乡来倒插门的女婿,虽然出身地主,却是个长得风流倜傥乡下少见的美男子,大姐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大姐是贫农出身,她的父亲还是个党员,做过村长,所以他们之间的爱情曾经惊世骇俗可歌可泣.他们一共生了两男两女4个孩子,在我的记忆中全部都是花样美男和清秀佳人.阿秧排行第三,不仅容貌清秀而且极其聪明.可惜长大之后却蜕变成少年老成的小老头模样.
“阿秧有没有回家?” 我心中百感交集,只想到阿秧,便问姐姐.
“还没回呢,就算马上通知他,坐火车回来也要两三天.再说了,他不一定会回来,就算回来也没什么用了,人都已经走了.”姐姐伤心地说.
“阿秧也真可怜.”我说.
“有什么可怜呢,是阿秧他没什么良心.连家都不愿回,去上海有什么用呢?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更不用说照顾家里.为了他读书,他的哥哥姐姐都被牺牲了,他爸爸还差点儿卖血了.”姐姐不屑地说.
阿秧清秀而瘦弱的容貌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去年我回国经过上海时曾去复旦大学本部探望他,我们一起在复旦的食堂吃了午餐.食堂的饭菜很丰富,每一样看起来都挺不错,阿秧却举棋不定,尽管我一再说随便吃什么都无所谓,他却再三挑拣,恨不得把最好的都买了来招待我,却又囊中羞涩.
我临走时我把身上的人民币都给了他,说:
“阿秧,我这次也回明川了,见到了你的爸妈,他们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听说你来了上海就没再回过家,在广州工作的时候也很少回去,今年春节回家看看他们吧.”
阿秧却用着忧郁的眼神望着我,问:
“二姨,你为什么要去明川?”
“想去看看,故乡嘛…”我突然觉得羞愧起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衣冠楚楚似的回到贫穷的故乡,算什么呢?又没有能够真正为家乡做什么…
“我觉得回去没有什么意思.路费又那么贵,来来去去的反倒让他们操心.”阿秧说.
“但是你爸妈年纪也大了,你大姐和二妹也出嫁了,你哥哥嫂子也不太照顾他们,现在是两个老人自己过,屋顶漏水两年也没人管…说起来,其实你本来读的土木工程专业,换工作也容易啊,你要是回到我们县城,不,回南宁也好,离家也不算太远.你要是在南宁找份工作,不就可以挣钱了,也不让父母那么操心,还可以照顾照顾他们.你为什么在广州工作三年了,又要来上海读研究生呢?”我尽量用平和的不带谴责的语气说.
“二姨,那你为什么要出国?”阿秧反问道.与其说是为了反驳,不如说是若有所思.他是不敢反驳我的,我甚至怀疑他真正敢反驳任何在他心中地位比他高的人.他的样子十分普通,跟大多数在学校呆久了的书生一样,脸皮青白没有血色,戴了厚厚的眼镜,五官虽然清秀却没有生气,吸引不了别人的注意,身材瘦弱偏矮,站起来还似乎有点驼背,永远不能昂首挺胸,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看见阿秧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三文鱼的命运.它们长成后游去了大海,又会在身体最丰美的时候从大海千辛万苦游回故乡.但是也有流连大海不回乡的,或者因为身体虚弱无法回到故乡的.见他之前我以为他是因为流连大城市所以不回去,见了之后却知道却主要是因为软弱.
“二姨,其实我知道,我爸妈也不想我回县城或者南宁去的,我能来上海他们也觉得光彩,要是能像二姨一样出国就更好.” 阿秧突然笑起来,好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负担.
我无言以对.我想起鸡皮鹤发的大姐和大姐夫在我临行时絮絮叨叨要我转告阿秧的话:
“告诉他不用挂念家里,要注意身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家里有电视机了,能在新闻和天气预报节目看到上海,上海的冬天冷,叫他多穿几件衣服,不要感冒.他小时候就容易感冒,阿秧样样都好,身体不太好……要是能像二姨你这样的,身体又好,还能出国就好了.他说过将来也想去美国加拿大或者日本呢,人家能去的,他也想去,二姨能帮就帮帮他吧.”
我回到加拿大之后,阿秧跟我联络过几次,聊有关联络出国的事宜.我把美加名校的网址,还有联络奖学金的办法等信息给了他,告诉他报名费和考托福的费用我可以帮他出.但是后来他没有再继续下去,也许是因为海归潮的现实吓退了他.
阿秧是继我之后,明川村学历最高的另一个人.按照明川小学叶老师的说法,我们是明川人的骄傲,如果将来有人写明川史,我们应该被载入史册.但是我们却从来不以明川为荣,在我年轻的时候,虚荣心总是驱使我尽量忘却明川,在别人面前越少提明川越好,最好是没有人知道,我是从明川那么贫穷的山村出生长大的农村姑娘.所以我即使提到明川,也总是要特别声明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故乡,是因为父母被下放的缘故,以表明我依然是有异于真正的明川农村人.
阿秧比我还惨,他找不到任何否认自己的出身的理由,所以他想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跑到外国去,到了异国他乡,没有人再真正在乎他的农村出身,他才可以真正脱胎换骨.
我还听说,很多农村学生读大学时,父母去学校探望都会很不高兴,因为觉得寒酸的父母给他们丢脸了.我不知道阿秧会不会也这样,因为他读的大学远在广州,他的父母不会千里迢迢走得那么远去看他.
阿秧2001年读大学,正值科技股泡沫破裂,我和丈夫先后失去工作.家人知道我们的困境,甚至没有把阿秧的喜讯告诉我,也许是担心我有无能为力的内疚吧.后来姐姐告诉我,有一天大姐夫去找她,说是想去县城献血为阿秧凑学费,但是他的血带菌,不合格.姐姐后来就把亲戚们召集起来,每个学期为阿秧筹学费.到2004年,我的老三一岁多了,新工作也稳定了,姐姐才告诉了我,我才为阿秧大四的学费出了点力.
后来姐姐每次提到阿秧,都是用不屑的语气,说他不顾家,到广州工作后很少寄钱回去,又不爱吃苦,受不了从底层做起,所以不顾父母死活去读研究生,等等.每次姐姐指责阿秧时,我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尽管姐姐是没有那个意思.
我想阿秧跟我一样,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都会希望在我们飞黄腾达的时候,再回报我们的父老乡亲.但是我们永远没有也不会飞黄腾达,所以我们以无能为力为借口,让回报故乡的梦想日益消亡.
因为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找不到为阿秧辩护的借口,我只能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