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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午餐是在宾馆里吃的,是最普通的法国菜,吃不惯——早上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已经下午二点,于是只好在宾馆将就,与我有相似经历的是正吃着披萨的戴蒙——昨天他似乎很是疲劳,破例睡到晌午,然而,如果不是他,这会儿我恐怕还在美梦中;我是说,我跟
“好奇心——的确,
“我想你应该知道;而且,我正等着你传道解惑。”
他耸耸肩,显出无辜来,说:“请恕罪,我不
“好吧,”我只好说,“戴蒙先生曾经坚决地表示近期没有回法国的打算。”
“所以?”
“所以,在这里碰到先生你,不觉得应该解释吗?”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前些天的确没去法国的打算,然而前天突然遭遇一些事,我不得不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这个解释还可以吗,苏小姐?”
我迷惑地瞪着他,最后只好说:“……可以。”
“从你泛着谜团的脸上;我必须说,你一定还有什么要问。”他向我凑了凑,用拇指按了按有些发皱的眉头,认真地俯看着我。
“是的,还有别的疑问;我想我的多管闲事总是能冒犯到别人,不过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想问的是——戴蒙先生明明是有家可回之人,为何要来宾馆?这样岂不是相当浪费。”
“这是个好问题,”他说着又朝我挪了挪,那双蓝棕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一头饥饿的狮子——这个比喻相当不好,然而,那个时候,我背脊发凉,他眼里射出的火苗似要吞掉我一般,周围热烘烘,却没能让我感到丝毫暖意,他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接着说:“不过我也在诧异,正好苏小姐可以帮助我解惑。”
“真抱歉我没这个本事。”
戴蒙又在看我了,这让我既不好意思,又阵阵寒意——虽然他的眼神如火,却照旧冷得怕人;我并不惧怕,只是偶尔跟他对上几眼,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发现冰块正在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慢慢化开。
“难道
“原谅我的理解能力,”我颤颤巍巍地抓了抓他的手,因为他此刻正受寒一样地颤抖着,我关切地问他,“戴蒙,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手却更加用力地攥住我,说:“我必须刁难自己,事情得到解决之前,我不得不阻止那股暖流把我融化。”他又重复了一遍,喃喃地说:“对,绝对不能逾越界限。”
当天晚上,戴蒙退房回自己公寓里住。第二天一大早,安娜就来敲我的房门,今日行程不多,先是在街区上闲逛熟悉环境,下午才真正开始旅程。午餐是在一家正宗法国餐馆度过的,到了下午,目的地是一间遐迩闻名的咖啡馆,也是萨特与波娃作品的摇篮,我对文字没太多兴趣,下午的阳光都消磨进咖啡色的咖啡里,戴蒙这次点了咖啡,因为四个人打算一直呆到晚饭时间,他总不能一直空占着座位,毕竟这家咖啡馆相当红火。
我记得看过的一篇文章讲,萨特和波娃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咖啡馆里完成的,我感触颇深,而且也及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如果换作我,绝不选择在咖啡馆里工作。”这时安娜与李希正在一张纸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着,定睛一看,满纸都是法文,我暗自赞叹着她法语进步如此神速,他们才顾不上我的感慨,只剩下戴蒙一人,由于昨天中午的倾心交谈,他对我的防备更深了,刚才也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接着道:“换我也不会。”
“我可闻不惯咖啡的味道,更要命的是,这种东西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如果是我,会选择粥铺,当然,要是地道的中国粥最好!”
“在中国不行,”他摇着头,“中国人的好奇心太重。”那说话架势俨然一中国通,“他们之所以能专注在写作上,在这么个比较嘈杂的环境;原因很简单,因为外界没有骚扰,也就是说,不管他们多么有名气正在做什么,大多数巴黎人是不会关心的,更加不会上前搭讪;换作在中国,你完全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终被其同化,但粥铺比咖啡馆更适合写作的理念却是根深蒂固,毫不动摇:一边喝着粥,一边嗅着麦香,想必写出的文章也会温暖许多。原本我认为只用一杯咖啡就想赖一下午是极其不快的,恰恰相反,已临近黄昏时,除了又多几名顾客的德弗罗朗,其余人均岿然不动,人们大多神情散漫地单调地做着一件事,而我与戴蒙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渐渐日暮,饥肠辘辘。李希推荐了一个“特别餐厅”,他在不久前发现的,从安娜诧异的表情上似乎她也蒙在鼓里。四人搭乘出租车至一偏僻之处,这里虽似不毛之地,却风景怡人。也许李希介绍的那家饭店真的会很不错,选择在这样的地址本身已彰显了主人的自信、淡定与典雅。
“看出些名堂没有?”李希问戴蒙。
“风景甚是眼熟。”戴蒙答李希。这里正是他设计给自己的新房。
安娜忽然笑出声来,直到将进自家门口时,她才有所收敛,众人皆诧异,她抹了把眼泪说:“两个法国人居然在——巴黎,大炫汉语,实在是滑稽!”
“郑重向你介绍法国男人的两大优点吧:浪漫与体贴;如果不是有两位中国女士在场,我们何必要生涩地讲着外语呢.”李希看向戴蒙,想用眼神寻求他的赞同,却未能成功。
“我讲惯了中文,目前暂时改不了口。”他这么说着,丝毫不给同伴留情面,这使得我对他的认识有所改观,再综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曾经怒斥过李希先生,我得出结论:他不是只针对我一个人存在着偏见;也不是只希望我一人难堪,也许吹毛求疵是他的本性,这个人颇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架势。
穿过一条长长的由葡萄藤缠绕的蓊郁木长廊,我站在安娜家院子里,一动不动仰望着戴蒙设计的房子——样式很普通的法国民居,墙壁由杉木片覆盖,层层叠叠如草鱼的鳞,屋顶上矗立着一架风车,同样是木制,有风的晴天会呼呼作响,也可利用风力发电。
李希的父母——马丁夫妇和蔼客气,又很热情,尤其对戴蒙;他们虽然不会讲中文,却纷纷表示对中国有极大热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北京游玩,这惹得我更加愿意同他们亲近,但是,语言的障碍阻止了我们进一步的沟通交流,事实上,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翻安娜从中国带去的小说,一边竖起耳朵辨识其他人的话算是练习法语。
他们围坐一团,正讨论得津津有味,戴蒙从来不是话语的热情追随者,看得出他只是礼节性敷衍着朋友的长辈;三位女士坐在同一侧,安娜与婆婆手挽手,三位男士则在对侧的沙发上讲着比女士们仅严肃一丁点的话题,我成了被人忽略的孤岛,所幸天生喜好自娱自乐使我充分陶醉在柔软的沙发和温馨的气氛中。最后他们讨论到晚餐,由安娜掌厨;婆婆大赞媳妇的能干,我听后很高兴,想去帮她的忙,却被谢绝,“请勿喧宾夺主,今天保准让大吃一惊!”
媳妇在厨房挥汗如雨,婆婆可是落了单,马丁夫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我刚把眼神从书本上移开,就依稀听见她叫我的名字,她微笑着向我凑了凑,说出一长串法文,我不得不用英文告诉她我并不甚懂法语。正好戴蒙正闲来无事,便做了翻译。尽管他十分不情愿,却不得不接下这个烦腻的任务。
“很高兴见到你,苏小姐;你的裙子可真漂亮!你愿意陪我聊天吗?”
我微微一笑,顿时心花怒放,对戴蒙先生说:“请帮我翻译;‘谢谢您,我很乐意。’”
戴蒙一脸不耐烦。
“这是苏小姐第一次来巴黎吗?”
“是的。”
“巴黎是个好地方;一定要尽情地玩,戴蒙会是个好导游,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一向没这个闲工夫的。”她挑逗地看着戴蒙,他倒没做理会,照样给我翻译出来。
“恩,我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一直期待来巴黎——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行程,当然有戴蒙先生做向导会更好——”我抬眼看了看我的翻译,他饶有兴趣地瞄了我一眼。
“苏小姐是中法混血?”她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接着道:“那可跟这里更有缘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怎么不住在法国而情愿呆在中国呢?”戴蒙他翻译时似乎很是抱歉,却仍然翻译了出来,我如实回答说没那个机会。
“……真对不起,sue……”她停下来抱歉地盯着我,我慌忙摆手表示我并不介意;马丁夫人忽然换个语气大声说出长长一串法语,她等待着翻译,戴蒙很是愤怒地摔下手里的杂志,两人激烈争论着,我听不出此次争论所为何事,隐约觉得与我有关,马丁夫人的话有诋毁的嫌疑,而他完全是出于保护我的立场——这正是我所想。两人的对峙局势越演越烈,这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解情况后,马丁先生抱歉地将太太扶出客厅,一边责怪她对客人讲话不应如此莽撞,接着向我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我虽不确知她的“冒犯”,但为了抚平马丁先生褶皱的心,我表明立场——不会放在心上;李希知晓前因后果后显得更是愧疚,但他致歉的方式只是用充满抱歉的眼光盯住我,我则用灿然一笑作为回应,他于是相信我是个大度的女子,决计不会放在心上。
旁观者戴蒙却灰着一张脸,忿忿不平,我不问他那些“诋毁”的话,即使我问他也一定不会说;我跟他正面对面坐着,其他人该忙的去忙了,不该出现的恰巧没出现,我摆弄着桌上那一大束黄百合花束,嗅了嗅,他则一心一意盯着大落地窗或是落地窗的窗帘,我心里很是感激他的拔刀相助,就说:“戴蒙先生,真感谢你的挺身而助!”
“举手之劳。”他抖了抖笑,又说:“希望你的好奇心在这个问题上可以休息休息。”
“好吧,我不会问。”我的心底油然升起排山倒海的感动,纵然他说上述话时并没有关切的眼神。
“
“是的。”我照实回答,“你现在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请不要以为我是为了小姐您特意回来的;我总是有很多事情,当然这次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关乎我的终身大事。”他狡黠又蒙上神秘面纱地裂开嘴巴,然而谈话却被安娜的叫声打断了,她喊我们去吃饭,一定是迫不及待要炫耀厨艺了。
我叹了口气,跟着戴蒙站起来,正想责备开饭不是时候,他仿佛明白我的心思似的,转过头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这让我又是恼怒,又是羞愧。
晚餐很丰盛——但我不得不说,席间有好几次我都想落荒而逃——气氛我真是吃不消。由
我没有采取任何反攻措施:我是安娜最好的朋友,马丁夫人则以婆婆自居,如若我俩反目,这一婆媳关系将面临崩溃,(也许没有这样严重),我不希望陷朋友于不利之地,就选择忍气吞声,果然退避三舍
“
“噢,订了半个月呢。”
“那就好。”他帮我关上车门,拿手往眉毛上比了比,“路上小心!”
待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宾馆的床上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起身倒了杯凉水,咕咚地喝下,又倒到床上,慢慢合上眼睛,就在快要进入深睡眠的时候,我惯性地挤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换了洁白的睡衣,这才满意地回到床上。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她讲的是法语,又过了10秒钟,那头换成另一个人说话,却是英文,“小姐您好,有位莫纳先生找您——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休息。”紧接着,我正思索这位莫纳先生为何人时,电话那头出现一个熟悉、我总在期待的声音:“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我是戴蒙。”
“您好,请问这个时候有事吗?”我尽量显出一副睡眠不足、昏昏欲睡的架势,不过这也是真的,我几乎已经睡着了呢。
“看来我低估了苏小姐的能力;我以为你的好奇心会导致难以成眠呢。”
“为何我要难以成眠?”我实在不知他所云,只好诧异地问着。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太过愧疚;那么,晚安了。”我回应着“您也晚安”,正欲挂上电话,却听到了听筒里残留的声音,“希望苏小姐尚未忘记在吴家客厅里我说了一半的事情;我是说,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娓娓道来,而那个时间看似不远了。”最后他再次送上因深夜打扰而生的愧疚,我说:“没有的事,多谢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