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新仇只有旧恨


我始终记得我好朋友的外公,冬天穿着老棉袄,两只手在前面交叉彼此伸在袖子管里。时常听到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共产党分了我家的地,收了我家的房子”。我们,包括我的好朋友都在背后叫他“老地主”。

前几天跟在日本的好朋友通电话还问起“捺老地主现在身体哪能?”好朋友笑得不行。他们家国门一开都纷纷出去了,老地主绝对是铁杆怂恿者。

论起二世祖资格,我祖父跟朋友的外公是难兄难弟。论起心里的怨恨,两个人也绝对不相上下。他们最大的区别是,我祖父从来没有把后来吃过的苦头算在共产党头上。

说起来我曾祖父应该算是爱国商人,很早就开始资助国民党。抗战初期在家里冒死藏过被日本人追杀的抗日将军。上海成为孤岛以后,誓死也不跟日本人合作。关了公司,全家老小躲在租界坐吃。

祖父家的经济状况,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败落下来的。曾经听祖母说过,她嫁到祖父家几年之后,家里就开始靠变卖首饰过日子。到后阶段,曾祖母还问她借过陪嫁首饰去变卖。

当时,好像还有好些值钱的古董和家具什么的存放在青浦祖母娘家。等到日本人败了以后,看东西的族人已经找不到了,当然所有的东西也没有了。谁也说不清楚是被日本人抢去了还是被盗贼偷了。很多很多年以后祖母才听说,族人卖了这些东西,带着钱远走高飞了。

总之,抗战胜利时,祖父家里除了一幢自己住的房子,应该是已经空了。我父亲还记得,小时候他们住二楼几间,三楼是女佣和帐房住。一楼除了大厨房放杂物间,还有一间放了两口棺材。“无没日本宁,阿拉屋里哪能会得败了该能介?”祖父的恨是发自内心的。

抗战以后,公司又开了,但是只接了一宗大生意就开始内战了。我曾祖父还是一如既往把那一宗大生意赚来的钱全部资助给国民党去打共产党。这时候祖父通过抗日将军的介绍在银行上班,家里算是有一点收入。

雪上加霜的是,帐房先生和小姐私奔,这个小姐其实是我曾祖父没有公开的外室养的女儿。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被承认过,她自己也是成年以后以帮着料理家事的名义才进门的。据我曾祖母说,这个没良心的几乎扫走了家里剩下的细软。

于是只能把佣人都辞了,然后把房子一间一间顶出去。到最后,不光连放棺材的房间里住人了,就是后门车房也变成房间了。到解放时,除了二楼朝南两间正房,其余的都顶出去了。整幢房子住了十来户人家。

解放后,我曾祖父十分害怕,晚上睡觉连外衣都不脱。因为,左右隔壁经常有人半夜就被抓到提篮桥去了。本来曾祖父是铁定要被抓进去的,后来政府在调查情况的时候,以前的工人都说曾祖父是好人。员工去借钱从来不打回票,抗战时坚决不做生意等等。不过,曾祖父压力实在太大了,在短时间内病逝了。以前好像有部电影里面有曾祖父的原型。

接下来,祖父母融入新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祖父经常说“共产党眼睛雪亮,事实就是,否则阿拉夜老头子老早去吃官司了。”

虽然如此,几年之后祖父终究被揪出来了。原因是,国民党大批去台湾前,我曾祖父搭救过的将军托人要带他走。我曾祖父不想离开上海,那个将军后来又托人给我曾祖父一把手枪,说是防身用。解放后,我曾祖父悄悄把这把枪扔在弄堂里的一口井里。

我祖父被审问的时候,他当然说不知道这支枪的下落。后来被一帮人押着,自己爬到井下一摸,果然摸出一把手枪。我祖父后来在历次运动中被批被斗基本上都是因为这件事情。

“我该辈子最恨阿拉爷老头子,害得我羊肉无没吃直羊臊气一身。”祖父一提到他的父亲总是咬牙切齿,冤气冲天。

至于文革初期家里被抄得兜底翻,其实根本没有抄出什么东西。因为首饰抗战时期就卖了,古董被族人骗掉了,细软被曾祖父的帐房和外室女儿扫走了。家里剩下的一些祖母陪嫁首饰和几根黄鱼还有几幅古画也是在破四旧的时候,被我那热血青年的爸爸破布一包全部进垃圾桶了。同时被扔掉的还有祖父母大量的生活照。

“捺单位里造反派本来想来出记外快,无没想到抄了半半六十涅,只寻到几只戒子。”祖母好像还挺为造反派叫屈的。这几个小戒子不值钱,是我孃孃们小时候玩的,玩过随手放在八仙桌的抽屉里。后来可能抽屉里东西多了,这些戒子又掉到八仙桌中间的夹层里了。否则的话,肯定也是被我爸爸扔掉的。

“是啊,后来我也想穿了,我就当伊拉赛过是帮阿拉屋里大扫除。”祖父说到这一段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冤。不象他几个老朋友,后来说起文革抄家,个个好像损失了一座大金矿。

这些事情,我爸爸他们是最不爱听的。“烦色脱了,阿爸侬就是杨六郎空谈。现在涅节蛮好过,侬就米侬厄老酒。凭良心讲,侬一直讲捺爷老头子无没拔侬吃羊肉,各么反过来,侬也无没拔阿拉吃过羊肉。”爸爸想到当年入团入党受影响,心里一直很吼斯。

我也是慢慢长大以后,断断续续听祖父母说的这些家事。他们讲到动情之处难免三水同流, 不过我想他们心里装的都是旧仇而没有新恨。


下集预告:金婚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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