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生也死也緣》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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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也死也緣

今日是女兒冥誕,也是妻子逝世七周年的日子。他起身特早,想著去墓場祭拜母女。出門看天色,是習慣了。天氣陰晴不定,也許陰沉的天色會轉晴,這季節要下雨,也是下分龍雨。昨日就下過一陣分龍雨,他想。出車出到住宅街口,先在附近花舖為母女買一束滿天星花。心想惠女喜愛滿天星。雨衣裡還裝著夫妻結婚十年來留在身邊的洞蕭。妻不愛他簫曲,惠女卻愛聽,彷彿是遺傳吧。滿天星好讓惠女夜來數星星手握滿天星,也許會隨簫曲尋路回家了。

滿天星已插上母女墓前的小瓷瓶。此刻人跪坐妻女墓碑前,凝視母女墓碑,心情反而亂紛紛。妻的碑石來不及鑲嵌遺像。五年後亡女,反而把女兒玉照鑲嵌進去了。五歲的女兒之死走進心田,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就讓自己對著母女墓碑流淚了。然後還是抑壓了流淚。他掏出胸襟內的洞蕭,雙掌握管凝視臘黃色洞簫,不知是否仍然送給母女〔望春宵〕?詩是為妻子寫的。女由有記性起就歡喜聽他吹洞簫,愛聽他念吟詩,然後聽簫聲。不知道女兒懂不懂,吹洞簫的時候,都習慣讓〔望春宵〕蕩漾父女心靈。每奏完曲子,會情不自禁說了出國留學和結識母親和婚姻故事給女兒聽。女兒聽到母親之死沒有哭,卻沉默無言。他知道女兒心靈沉默於「自我分解」的誕生和母親之死。女兒長到五歲。她發燒感冒入急允抑翑喽ǚ歉忻鞍l燒驗證血癌…現在妻女都住地下了,就把詩和簫曲帶到墓地了。…然後自我吟詩和吹洞簫,就成了生和死的絕響了。

春雨有情也無情,

萬千柳條訴春情。

我借春雨心冷暖,

春宵還我童心女。

我寄春宵還望春,

                        望盡春宵留春雨。

都是唱喏後的洞簫音調應和,人又走進母女生死裡。妻子之死來得突然,幾乎甚麼遺言都未留下就去了。…彷彿近在眼前的生死哀歌,洞簫曲韻就是絕響景致。他永遠記得女兒似懂非懂的陶醉。—阿爸,歌寫給媽聽嗎?媽在哪?然後囡會問。…哦!都過去兩年了。囡若還在,七歲了。他自覺地舉頭仰望天色,天色依然陰鬱鬱,像要下雨的樣子。雨就要下來,他想,把肩上一直掛著的黑傘拿在身邊,開始吹〔望春宵〕。左右手捏住簫管,讓自己的唇口親吻簫口。清越的音韻泛樣開來,隨背後吹蕩的天風散開。他彷彿感覺整個墓場都有簫音,由唇齒掌簫口的音韻音情由清亮而暫行高低音量演釋了抑揚頓挫,音韻節奏性的放和收都是心靈的懸念流放,直致於無聲而有聲有音之境,全收攝於眼下盤坐的心靈感覺。墓山下遙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陣陣低沈的轟轟隆隆,猶似傳自天邊地角。列車的轟隆又隱隱約約的陣陣消失天界也似,而洞簫聲仍在心靈深處隱隱約約,最終都迴旋於唇舌和左右指壓和點點掇掇流放開來,追尋〔望春宵〕的來處和去處,來自生跟死絕緣的感覺裡。

他心靈徘徊於妻子亡時的淒楚表情…昌明醫學如美國,也救助不了妻子的生命權利,剩卻的是她與生絕緣的傾訴,生命哀痛掙扎直致留下淒涼的毫無生命力的一聲歎息留在眼底,流進我心深處。不知哪來的心念,突然想起母親臨別前的叮嚀:出去要為郭家爭面子,要對得住你爸,你爸泉下有知的。要把他的早逝的恐懼摘去。時代變哪囝,學問始終是做人立德的東西,不是他恐懼的黑五類。…哦!我是為整個家族活著了,繼承老爸的血緣,帶著時代的污穢…他猛然為自己心念難過起來。然而還是難過… 想女兒彌留時的父女之愛之情。那回給囡說了個童話非童話的故事:浩瀚天河…這樣開始。然後說了父親,告訴囡叫祖父。說祖父的生死很凌亂,死在凌亂年代裡,凌亂的年代不要讀書人說話。然後呢,叫囡數星星,說天河上有祖父星星。父女隔著天河,也不知囡是否明白他說話。…每日都買一束滿天星,插進女兒床頭的小花瓶,然後又說相同的故事:浩瀚天河。隔著天河,父女一道數是星。那回女兒醒來。—阿爸,我聽到有狼在天河吠。…怎想到是童話非童話的故事變成讖語。奈何生死無常。走進母女的生死,都是生老病死無常的淒然之感。送走女兒之後,在母女墓地前,他也是這樣盤坐,好像生死就永遠停留在碑座上了。想的都是生死,覺得甚麼都給妻女帶走了。生也死也由命也,生也死也是緣嗎?絕緣之境啊!…

是怎個理念衝擊呢?望著女兒的玉照,他無緣無故的想到遺傳學。對於遺傳學了解等於零。遺傳學不是自己專業範圍,認識僅止於傳統意義,血緣之親,父傳子性等等,認識都是形而下的東西,但也認同了。…也是後生時讀過佛洛依德的書,人性和心理的構析是有理由的;那麼,血緣之親遺傳的性格和生死命定的淵藪又怎樣理解?囡死於突而其來的血素錯亂,由送進深切病房至無聲無息離開生命,幾乎都在無法面對的恐懼裡進行。生死是緣的話,那末佛家說的空無世界就太背叛人性了。我的悲劇由喪妻喪女發生,菩薩的命根菩提在嗎?打此之後幾乎就是無法拔離的噩夢。夢,是那麼難分難解的景致。囡之死帶來的噩夢竟與遺傳發生了,怎會這樣念想呢?寧願上一代老爸遺傳的血緣早逝在我,千不該萬不該把遺傳之血緣與癌症暴力遺傳我囡生命裡,遺傳那末無情種下我囡的禍根啊!…

思維和意識俄而給眼前掠過的一片黑影驚醒了,驚醒於沒有結論的血緣遺傳和生死念想。他醒悟原來是大群麻雀如黑幕也似掩蓋了母女墓地。麻雀鋪蓋了墓地,幾乎是沒聲的靜伏於他盤坐的面前,沒有飛離的意思。但還是突然之間驚飛了,黑影織成的黑幕帶起陣風橫掃眼前,幾乎掃落他手中靜寂下來的洞簫。麻雀景象該是天氣預報了。陰鬱的天也早就預告了,不是冥冥中註定。他收起洞蕭,望著女兒碑下的滿天星,凝視女兒三歲時的玉照——活生生的囡圓圓小臉蛋,被兩道禾眉襯映的雙眼沉默,鼻子生得小巧也直,就連笑都像她媽…就是這個時候,天下起雨來了。雨淅淅瀝瀝點滴母女墓地,感覺中也點滴頭上身上。他才醒悟自己放在身邊的傘尚未打開。一時心思錯落。天雨下大了。身心剎那間被天雨淋漓。他的臉就淚與雨交融了。他又望著給女兒的滿天星,才想到連簡單的祭禮也未為母女進行。雨已下成滂沱大雨。透過滴滴溜溜的墓碑,眺望大雨徽窒律?坏哪箞觯??X得自己不知何去何從?在母女墓碑前停留下去嗎?直到雨停下來?想著一時雨不會停,他想就在傘下盤坐下去了。從傘把下張目四下裡眺望望,眼睛在森林也似的墓林隨天雨彳亍彳亍。

就在那陣間,他才見到有個人影黑黑的跪伏一座墓碑前。眼睛在墓場天雨下彳亍彳亍「遭遇」人影,遭遇令他剎那驚醒墓場天雨景象,意識地認為是偶然的邂逅了。天雨下,他看清楚那人裹著雨衣,幪頭蓋耳蹲伏,就像他盤坐傘下的樣子。那人顯然早就知

道他了,知他扛黑傘的祭墓人已經在墓場多時了。他發覺跪伏的人站起身子,竟朝他彳亍過來。人來到他妻女墓碑前儜立之,背著天雨儜立之姿,促成他和她相望片刻,然後各自避開眼睛,同樣眺望滿天滂沱天雨。那陣間,他接觸到兩顆閃爍的眸光。隔了半分鐘光景,那人把雨衣拉下,露出了頭臉。突然,雨幕裡放出一陣閃電,划過陰暗的墓場,瞬間雷鳴震蕩天地。就是那瞬間,他才知道女人是東方女人。女人正冷眼望過來,靠攏了下雙腳站直身子,雙腳在漂潑的墓道彳亍,又「彳亍」回他的妻女墓碑前,意思是再刻意不過的了。他並無馬上站起身迎接女人的舉動,但已禮儀地目迎女人。天雨仍在墓場橫掃,一頭臉雨滴淋漓的東方女人整個頭臉就在頭上在眼前。女人讓他覺得他無禮。也是剎那念想之後,意識了女人的意識也似,但又給眼前的天雨景象取代了。於是,他拿起被雨彈打的洞簫站起身子,面對東方女人。雨幕徽痔斓啬箞觯?褪桥既诲忮说臇|方男人和東方女人。他還沒有從祭祀母女的意識裡抽離,讓自己的心思清晰地面對偶然邂逅的東方女人。互相守候天雨停止下來,然後…然後甚麼呢?才是禮儀的面對,清晰的面對墓場邂逅的女人。

天雨徽值纳?缊觯?瑬|方女人「遭遇」的邂逅,也成了他意識裡註解的生也死也緣的後續情景,就這樣因邂逅進行了。

「先生,我聽到你洞簫聲。您太悲情了。」女人儜立天雨下,終於說話了。

「…」他一時無回答,是不知怎回答。

女人也在凝視墓碑主人,彷彿在雨點裡聆聽她說的簫音。

「我名趙麗。」女人也答禮,說的是國語。

「我名郭秉文。」他報了尊名,說不好的國語。他說時舉起傘想為女人遮擋天雨。

倆人眼睛望著天雨急逼彈打水泥墓地。天雨恣意橫掃,雨滴彈打冒騰如霧。他發覺女人凝神急雨彈打,因而意識女人是心懷天地有思想的女人。

「先生祭拜親人真是…?」趙麗凝視墓碑的英文刻字,似難過的眼神,卻未說話。

「是母女。我妻子是生女兒時去的,女兒長到五歲也隨她媽去了。」他說,開始默默打量女人,趙麗黑烏的頭髮沾滿雨,藍光幽幽的。

        「…」趙麗似難過的眼神,卻未說話。

「麗姐是來祭祀親人…」他以香港人的口氣禮貌稱女人「麗姐」了。

「我來祭拜我妹,她的骨灰埋在這裡。」趙麗說時凝視眼前男人。

「哦!…」他似感歎的「哦」顯得誇張,也為感歎沉默下來。

「人都有生死,但我妹給人殘酷處死的。」趙麗說,說時垂下臉頰望著他母女墓碑。

「殘酷處死!…」他為她說的「殘酷處死」驚訝!

        他眼睛望著她的凝滯表情,想她說的她妹「殘酷處死」內容,意識了她和他一樣不想迴避天雨的心境,她和她像命咴]定的生死緣。她的臉望之如一朵雨霧裡的濕花朵,淋漓得過分的蒼白。

「我去悼念妳妹可以嗎?」他突然問,就是想知道她妹「殘酷處死」下回分解。

但見她怔忡片刻,已背轉身子彳亍,領他去看她妹的墓地。

她領他在一座新土埋葬的墓碑面前儜立。他望著墓碑的新死主,想著「殘酷處死」是怎樣的悲慘情事。在雨幕裡他和她對望一下,就像適才她彳亍他母女墓碑前一樣默契了祭祀心念;然後呢,他把傘靠攏她身子,倆人凝視雨幕下的新墓,看天雨彈打黃土,土疙瘩不規律地瑟瑟縮縮,讓他想起她說的「殘酷處死」與死相扣的意義,想她妹妹被「殘酷處死」是何等樣的女子?他多想她馬上告訴他。她和他是親人悼亡人,偶然邂逅了生和死的真實性。天雨水早已把倆人的衣衫淋漓了,也淋漓了倆人的心,偶然在墓場結緣了,她和她像被生死註定的邂逅緣。

「半年前,我妹還是個活人,但我卻救不了妹。」她說了。

他沉默,又為趙麗說的「救」字困惑,想聽她說下去。                                              「我好不容易等到她來了,想著能來美國,姐妹倆想方設法賺錢還錢,豈知那時卻傳來她噩耗,我…」她沒有說下去。

「麗姐,妳妹怎死亡?…」他心裡始終困惑於「殘酷處死」。

「郭先生知道人蛇偷渡嗎?」

「知道。」他接下她的話。近年大陸有許多人千方百計進入美國,合法的非法的都有。他僥幸自己是出國留學,十年下來名成利就也似,失去妻女是命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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