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迁记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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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婚后最早住在一栋二层小洋楼里。当然,他们只是租用二楼的一个房间,没有自用的厕所或浴室,厨房也公用。没有自来水,每天饮用的水都要从一楼的水井里提上来。这座三进两层的花园洋房曾是某民族资本家的私家宅第,位于小巷深处,闹中取静 。小楼前有穿堂、门厅,后有天井、花园。门面虽只两开,但占地不小,花园更有高墙围绕,当年一定是低调奢华的“样板房”。不过, 我出生的时候,小洋楼已经收归国有,被分割成许多套房间出租给平民。住户也三教九流,很有“七十二家房客”的风味。

一楼靠近大门口、过去门房住的小房间里住着个捡破烂的苏北老太太,略大的一间则住了五六口人的教师一家。围绕后天井的几家住户背景也各不相同,有护士、会计、工人、司机等,原业主的弟弟一家则住在后花园里。我们二楼也住了三家。老房子都是地板铺地,踏上去咚咚作响。小时候我也喜欢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从楼梯的木栏扶手上呼啸一声,滑下楼去。又记得每到夏夜,各家掇出板凳、藤椅,在门外纳凉的,吃晚饭的,大讲山海经的,甚至“席卷天下”睡在露天的,比比皆是。邻居有一女,高挑苗条而颇矜持,我们乘凉时常见她脚踩高跟鞋,滴滴笃笃地从跟前走过,不言亦不笑。大人们都笑称“金凤凰来了”——这不见得是赞美,因为鄙乡俗语有云:“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他们是在暗讽美女的家世差劲呢。

后来,父母告诉我,当时如果有床单、被褥之类的大件,在水井边洗涤时腾挪不开的,他们就要步行15分钟去大运河边。除了用木棒槌在石阶上用力捶击,还要赤脚踏洗,然后再背着洗净的衣物走路回家。那时外婆住得离我家不远,母亲每日上班前的一项工作就是提着两家的马桶,从巷尾走到巷头,穿过一条小街去公共厕所清洗。

我上小学的时候,国家“落实政策”,原业主要收回小楼。父母的单位分配了新公房,我们第一次搬家。新家离学校远了,每日上学要走二十分钟。房子比过去大些,有了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外带一个阳台。厨房虽小,也算独立使用,并且有了自来水。只是还是没有独立的卫浴设备,母亲每天要去半楼梯的公共厕所倒马桶,我们洗澡也得另想别法。在这个“79式竖套”住了不到一年,我们又搬了。这次是“80式竖套”,还是一南一北两间卧室,可是房子面积更大,终于有了自家独立的卫生间,不过洗澡依旧得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我们那时都很满足,觉得这个居民新村绿化好,环境干净,即使上班上学更远,和过去相比也是鸟枪换炮了。父亲常带着我去附近农田环绕的地方散步。农历新年的时候,母亲在家烹制红米酱鸭,那香味, 我们没到家就远远闻见了。

在第三套房住了十几年,直到我留美以后,父母才再次搬家。待到我第一次回家探亲,他们已经搬到一个“小区”的“两室一厅公寓”了。这是第三次搬家,我家拥有的第四套房子第一次有了象样的客厅、象样的装潢,还装了热水器,终于可以在家洗澡。

又十年,父母已经年过花甲,今年春节前再次搬家,入住“三室一厅”的所谓“花园洋房”:这是开发商的广告语,只为新公寓在五层的小楼内,一楼有较大的花园,四五楼是“跃层式”的大户型,我们在三楼,也有不少宽大的转角窗户,光线、视野都不错。

《诗经·小雅·伐木》上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所以乔迁一词又包涵着人往高处走、越来越兴旺的美好祝愿。不过对我来说,搬家总让人悲喜莫名。三十年来,我家越搬越远,越住越大。中国都市化程度的提高,城市人口的增加,住房条件的改善,都在我们的数次搬迁中可见端倪。然而告别旧居总意味着告别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又因为三十年来社会文化的巨大变化,几次搬迁也见证了邻里相处方式乃至人与人之间交往模式的彻底颠覆。当年没有现代家居必备的水电卫浴的生活,现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恐怕如今中国还有人在过比我们当年更艰苦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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