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鼐(也就是我娃他爸)跟很多法国人一样,说起英文来惨不忍听,闻者落泪。究其原因,是他刻意地用法语发音方法去读英语,于是把每个单词都说得不伦不类。
他还很理直气壮:“我看到a就读a,看到r就读r,有什么不对?我没学过把a读成其他音的方法。”
由于有这些古怪的发音,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以为他的英文不怎么好。后来发觉他的英文其实很棒,而且不光是阅读好,听力也很棒。有一次听到布莱尔的一个什么讲话,很长,他居然听得一字不拉,还边听边同声传译给身边的我。我说:你不是说你只会把a读作a吗?现在他满篇都把a读作ei,你怎么又听懂了?
由此可见,老鼐不会正确发英文的语音,决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他总是声称:“我没有学过说英文;我的英文都是读书读来的。”但是他不仅阅读和听力好,其实口语也不错。也就是说他英文讲得很正确,语法和用词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被他那稀奇古怪的发音一拖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忍!卒!听!
我跟他恰恰相反。我的英文现在是越来越烂了,但是凭着点年轻时候的底子,口音还过得去。讲话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词穷,但动不动来个虚张声势的 yeah,so,well,听起来还蛮像那么回事。所以乍听之下,我给人造成的假象是英文很流利,该牛津音就牛津音,必要时也可以来个american accent,可实际上我的英文实在很糟,错误百出,听人说英语也不怎么听得懂。真正的牛人反而是缩在我身后那个用小舌音加词尾重音来读“ready”一词,讲英语就像砍柴一样的法国人。
老鼐说自己的英文是莎士比亚的英文,也就是读莎士比亚学来的英文。他好像在学校里是没怎么学过英文,德语倒还好好学过几年。奇怪的是,他的英文说得很硬,但德语却说得很软很悠扬。德国人说德语都不像他那样缠绵悱恻。所以我十分怀疑他又在发音上做了手脚。
他号称自己的德语跟英文有同一个特征:很书面化、很雅。
“我的德语是歌德和海涅的德语,”他得意地说。
我很生气:你唬谁啊?不就是欺负我不懂德语么?那我的波斯语还是伊克巴尔的波斯语呢。
当然我也不懂波斯语,我就是随便找个冷僻语种,唬他而已。
每次到非法语国家去,我都对掌握莎士比亚英语以及歌德海涅德语的老鼐寄以厚望。可是每次在博物馆的售票处、火车站的问讯处,他问人家的第一句话总是“Parlez-vous français? ”(法语:“您会说法语么?”)要命的是,十个有九个人总是回答他:“会一点。”于是老鼐如释重负,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开始无所顾忌地考验人家的法语听说能力。
我每每见到这一幕,总是愤慨:
“你为啥不跟人家说英语?”(如果是德语国家,那我的愤慨就是“你为啥不跟人家说德语?”)
老鼐毫无惭色:“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人家会说法语呢。人家一定很乐意展示自己的法语水平,咱要给他这个机会嘛。”
于是除了少数时候以外,老鼐基本不给我仰慕他英语能力的机会。我只能从他看书时的严谨态度来揣测他英语虽然说得无比难听却无比正确的原因。比如他读一本王尔德的小说,身边一定放一本字典,一叠白纸,只要看到不懂的词,立刻查了记下来。书读完了,他的新单词库也建立了。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复习这几页笔记。这样一来,他的词汇量当然越来越大。另外,老鼐读外语书,是非经典不读的。经典作品别的不说,那英文总是标准地道的吧。
相比之下,我很不求上进。现在读英文书,比阿加莎·克里斯蒂更复杂的就不读了。就算读阿加莎,也很没有读书相,一般都在床上,采取半卧半坐姿势,顺便吃点东西。这种状态下,当然不可能一遇到单词就去查,再说我也没那个心思。不懂的词我就根据上下文意思猜猜,实在猜不到就跳过去。反正阿加莎·克里斯蒂很啰嗦,同一个词在同一本书中常常会出现很多次,搞来搞去我基本上能够猜到,就算猜不到也无所谓,反正最后只需要知道谁是凶手就够了。
老鼐对我这种读书的方式很不屑,对我半天就能看一本阿加莎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以他的读书方式,一本外语书至少要读好几天呢。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两人老是讲法语,对我太不公平,于是提议互相之间讲英文,至少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外语。后来发现行不通,因为我老是忍不住要纠正他的发音,而他老是忍不住要纠正我的用词和句法。再说我累啊,绞尽脑汁还是词不达意,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所云,意兴阑珊。
我想来想去,如果需要讲英文,最好的方法其实是我们两个人当一个人使。比如跟一个讲英语的人谈话时,我可以把老鼐推上前去让他听,听完以后用他的法式英文把答话先对我说一遍(因为我听惯了他的砍柴味英文,基本能猜到他的发音走向,辨认出他在讲什么),然后我再用相对纯正的英语口音,加上一些yeah,so,well之类的润色,把这句答话重复给对方。
这样一来,其实老鼐的工作量比我的工作量要大,因为他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都受到了考验。而我做的只是抛光打蜡的小活计而已。可是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那也只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