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黑,街上仍然行人拥挤。我走在人流里,一时间有点恍惚。住在德国的这些年里,我逐渐练就了一种奇异的本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关闭头脑里接收语言信息的部分,这样一来,周围的各种声响,对于我来说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这种时候,即使我走在世界最边远的角落,都跟当年在广州,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没有什么区别——那时节我埋头赶路,疲惫不堪,除了楼房窗户里透露出来的一点两点灯光,对于任何事物都兴趣索然。在这种状态下,我总以为自己正行走在一个梦境里面,随时可能醒过来,而身边的那些熙熙攘攘,就像浮尘一样漂游在我的梦境表层,轻飘飘地,无关痛痒。
我就这样走在天色微黑的街头,走在人流里。一个老太太挡住了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她戴着一顶浅灰色的毛线帽,帽子的右边有一朵毛线钩成的深灰色的花,一直耷拉到她的耳朵上,她的同样是灰色的眼睛在黑色呢子大衣的高领上方闪闪烁烁。我拼命想了一会儿,最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我想她肯定不是在跟我说话,所以非常安心地越过她,走开了——其实,即便她是在跟我说话,既然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那么我仍然可以安心地走开去。 所以我就这样走着,因为听不懂这个世界,觉得非常的安全。
但是这时候,很突然地,有什么东西唤醒了我。我停住脚步,向四周张望:前面不远处一个妈妈正在跟她年幼的孩子大声嚷嚷着。
“告诉你多少次了,”她说,皱着眉头,一边用手去整理孩子头上的红绒帽:“不要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我很奇怪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两个看上去那么纯粹的德国人为什么居然在说中文。后来我又拼命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他们其实说的是德文——我有时候会这样,当年住在城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到窗下经过的人用四川话高声叫卖豆花。
而就在我明白自己听懂了他们的德语对话的那一瞬间,那条微黑天色下的街,以及他们的世界,轰然向我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