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牧覃的身子好歹是恢复了。半夜里吐了两次,吐出了早上吃的香蕉。终于熬到了破晓,用客人厨房煨了锅汤,他苍白的小脸上才有血色,也能吵嚷着闹腾我了。
我起床洗脸的时候,被自己的鬼模样吓了一跳。因了让昨天那莫名其妙突然的一个拥抱,我彻夜未眠,此刻黑瞳孔变黯淡,眼白上交错分布着蟠曲的条条血丝。我可不敢以为让是喜欢上了我,我是已婚女人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他清楚得很。一个拥抱对瑞士人来说,只不过国际礼仪的一部分罢了,他也许全然不会放在心上,那个拥抱不过是我这位贴心的朋友的一个安慰,一个支持。
“请原谅我。”我记得当时他这么说。
下午的阳光晒得刚好,我半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对着树叶缝子里的阳光眯着眼睛看,牧覃绕着一棵大树走来走去;离他不远处,是个瑞士小男孩,模样不甚可爱,眼睛跟牧覃一样晶莹,他的母亲正拿着摄像机对准他,逗着:“宝贝,看这里,看这里!”她的话惹得牧覃放弃大树,转而对那黑黝黝的现代机器好奇起来。
我没有一部摄像机,甚至,普通的傻瓜相机,来记录我儿子的美好生活。但我并不觉得留有遗憾,当他一天天长大,记不起儿时趣事时,做妈的会拍拍身旁的沙发,说:“坐下来,听妈妈给你讲”,这是小说比电影更有魅力之处,如果是妈妈的故事,这小说便更增一层古旧色彩。
当然,我还是会给他拍许许多多的照片。毕竟我不能剥夺他拥有成长轨迹的权利。
那位母亲拍累了,静静坐到我旁边。我挪了挪身子,她与我攀谈起来。
“孩子真可爱。”
“是的。”我说。
“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她怯生生地问。
我看了她一眼,没觉察出敌意,说:“日本人有这么缄默温良吗?”
她笑了笑,可能觉得我不大愿意搭理她,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子过来寻她,冲我热情地打着招呼,我不得不起身,亦热情洋溢地礼貌回去,他们带着孩子走了,我继续在长椅上眯眼睛,牧覃已经跑出我视线、找不到人影了。
我又小憩片刻,微风将我惊醒,慢腾腾挪着身子坐起来,冲着满眼的碧绿伸个懒腰。如果你每天的任务便是等待,你也会如我这般慵懒的。
我站起来,向坡下鸟瞰,这里是一个小山坡,坡下茫茫的草地跟几棵孤零零的树,人烟稀少,不见牧覃,来瑞士的这几个月光阴将我锻造成个胆大而心狠的母亲,居然并不担心孩子会丢失。
这时,我看见绿油油中一点红。一个小人正朝着我跑来,慢慢近了,才看清是个棕黄色头发、穿大红色连兜帽的年轻人,再近些看时才知,他原来是让。
从摇曳着的树叶里冒出的点点光影在他粉红色的脸上重叠交织,他用手扶住膝盖,弯下腰,大喘着粗气。我则等着他即将说出的话。
他喘了一会儿,用袖口抹了把汗,袖口上立刻腾起一片猩红,他说:“找到一间公寓!”
“我在市中心找到一个低价公寓,租了一个月,你跟牧覃正好搬进去。”他解释道。
“你先坐下罢。”
他没料到这个冷淡的反应,好像一锅待沸的汤忽然放进冰箱里。他坐下了,眼睛盯住我的脸,巴望着一个允许的表情。
不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他责难地问。
“因为我不需要你的接济,”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自己辛苦打工赚的钱还是存到银行吧,不要随便这么大度。”
“这可不是大度,是关心,如果你接受,那是应该的,如果不接受,便说明你并不拿我做朋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说,“牧覃玩得不见人影,我该去找找他。”
“就是为了牧覃;要不是旅馆环境太恶劣,孩子也不会生病,你这个做母亲的,应该为孩子着想呀!”他不依不挠,希望能挽回我。
“我会考虑换个住处,不过,不用你操心。”我说完走下山坡,留下让跟那棵大树面面相觑,我不知语气是否太重了,是否伤到了一个关心我的人的心,但,我的敏感不允许我亲近这个正日渐长大的男孩,我也只不过比他大五岁而已,尚不算有代沟的人。
入夜,给牧覃喂些清米粥,和一些消火药就去睡了。我睡得踏实,大概是身旁的小家伙鼻息平稳的缘故。到了下半夜,他开始翻腾,一直翻动身子,时而蜷缩身子,时而又绷直,我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是起烧了。
我爬起来,趴在他耳边一声声叫着,“牧覃,牧覃,醒醒,醒醒!”
他睁开眼,皱皱眉头,这才嘤嘤地哭起来,我拿毛毯包住他的头,又往他旧蕾丝色的舌苔上挤了两大团红色的胶体,又喂了一大杯水。
“牧覃乖,吃完药就好了,乖。”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吞咽。
他只是痛苦地皱着眉头,忽然啊一下,哗啦一声,刚吃进去的被稀释成粉红色的药倾泻而下,染红了我杏仁色的睡衣。
我一下急了,用脚把垃圾桶勾到跟前,拍着牧覃的背,他酝酿一阵子后,哗啦,又是一通呕吐。我仍旧从那摊秽物中找到了早上吃的水果,便确信他的消化道因为发烧而瘫痪。
牧覃又吐了两次,皆是带着酸味的黄色的水儿,那是方才喂的水和部分胃液,最后,他耗尽了力气,躺倒在床上。
我松了口气,松懈后发现眼睛早已湿了。
“我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一边懊悔一边不住地自责。我抬眼看了看墙角的钟表,凌晨两点钟,桌上的一簇海棠开得正浓。
我抓起电话打给戴蒙,除了他,我不知该向谁求救,更何况,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呀。电话很快接通,我不禁感谢上帝让他拥有这个夜以继日的工作。
“戴蒙,戴蒙。”我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了,提?你是苏提吗?是吧?!”
“我不知道怎么办……牧覃生病了,喂的药全都吐了,我不知道附近的医院,沟通也困难……戴蒙,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你在哪?”
我只知道嘤嘤地哭,一遍遍地重复着:“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快点过来……”
“我问!你们在哪?!”他把音量翻了倍,终于,我不再光知道哭,迅速而清晰地告诉他我的位置。
“抱紧牧覃,在原地呆着,我一刻钟之内赶到!”他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我断定,不出一刻钟,他就会出现在绝望的我跟可怜的牧覃面前。我抱起牧覃,轻声哼着儿歌,用指肚轻轻抚平他深皱着的眉头,他仿佛睡了过去,却时而虚弱地断断续续地叫着:“妈妈……妈妈……”
“在呢,妈妈在呢,等一会儿爸爸就过来,牧覃乖。”我在他额头上亲了又亲,用胳膊抵住他的脊梁,给他穿上毛衣、裤子、套上袜子和鞋,仍用一张毯子像裹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裹住他,紧紧抱在怀里。
戴蒙到了,不过才十分钟,他风尘仆仆,身上的衬衫袖口高卷着,鞋是家居拖鞋,门开着,他一进门劈头盖脸地问:“到底怎么回事?牧覃怎么了?!”
他蹲在牧覃跟前,无限爱怜地摸着孩子红彤彤的小脸,说:“发烧了。”又对我说:“你应该早发现的,怎么到了半夜才知道孩子病了!”他的话里都是责备,我委屈极了,却沉默不言。
“你换件衣服,我送你们去医院。”他说着从我怀里抢去牧覃,往门外大步流星走去。
“这样很好,不用换。”我说着正欲跟出去。
“半夜风大,穿件外套。”他掉过眼睛,用不可抗拒的语气对我说,我忽然听出了那话里的无限柔情,竟怔住不能动了。
“我们先下去,你拿上他惯常吃的发烧药出来。”
我答应着,收拾一大兜东西,磕磕绊绊地闯下楼去,没想竟在一楼的沙发上看见了一个男孩,他叫让,他看见我疯婆子一样地把木头楼梯踩得咯吱直响,站起身截住我,焦灼地问:“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着急?干嘛去?”
我只是摆摆手,脚步一点儿不停。正门外停着一辆车,前头的车门开着,我只稍稍留一下神,看见是辆墨蓝色的车,款型跟越野差不多。戴蒙先前的那部车在郑州家里的地下室停着,他留给了我。
“你抱着他。”他把孩子递给我后,立刻发动汽车,我不经意间在窗户外的旅馆门口边的木柱子后,看见了让,他的眼神凄凄惨惨,凉丝丝的。
我赶紧别过头,眼睛一酸。
看着戴蒙用熟练的德语跟医务室人交谈,我只能干着急,不时亲一下牧覃的额头,他这时已经醒了,拿一双疲倦的眼睛看着四周。医生看完后说是发烧加上轻微的胃肠炎,这两种病时常造访我,现在居然蔓延到牧覃身上,不过深知并非致命的病症,我跟戴蒙均松了口气,医生开了药,又安排在输液室输液。
扎针的时候牧覃没有哭,甚至是面不改色,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夸赞了他,他挤出一个平实的笑。我心里满是欣慰。
“教育得很好。”戴蒙不经意地说。
“谢谢。”我继续逗牧覃,用手捏他白白的厚厚的耳垂儿。
“牧覃又懂事,又纯真善良。”他又说道。
我捏捏牧覃的小鼻子,说:“听见没有,爸爸夸你呢。”
“爸爸。”小家伙会意,赶紧跟着叫,半瓶葡萄糖水下去,他的精神好了大半,再加上本就是个精力无限的孩子。
戴蒙忽然窘住了,他觉得有些尴尬,甚至不知手该塞到裤子口袋里,还是抱在胸前,或者干脆垂着,他看着牧覃无邪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抱歉,我出去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身上飘着一股浅浅的交杂着薄荷香的烟味。
我轻声问:“你抽烟去了?”
他木讷地点点头,“我以为气味已经散尽;希望牧覃不要对烟味过敏。”
“他不敏感,”我说,“敏感的是我。”
他陡地抬头,瞧着我,忽然又沉下头。
静谧一会儿后,他问我说:“牧覃叫你妈妈?改口了?”
“是。”我简练地说。
他的喉结抖了抖,他没系领结,我才得以看到他整条脖颈。他又是一声不吭。
我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牧覃,不一会儿,他累得睡着了,打着轻微的细小的鼾声,怕他吵到公共病房里输液的其他人,我捏了捏他的鼻子,他咕噜一声,拿小手把我的大手扫到一边去,换个姿势又打着鼾,睡过去。我兀自笑了一阵子,戴蒙也不吝笑容地偷笑了有几秒钟。所谓偷笑,只不过是脸上的肌肉稍微动了动,被我捕捉在眼底。
我请护士帮我照看着孩子,却对戴蒙说:“跟我谈谈吧!你的逃避碰见了我的固执,所以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我出了医院的大门,站在医院对面的小广场上,这时天有些亮了,珠串子似的人正在晨跑,我俩并肩站在一条绿荫道上,凝视着彼此。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给你机会解释,但我不会回头,这算做事先声明。”他态度坚硬。
早料到他会如此,但仍忍不住难过。
“那你爱我吗?”最后,我问。
他抽动着嘴唇,眼睛一张一合;我盯住他,他的脸浮起一片绯红,最后,他转移话题,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Kiss me。”我轻轻闭上眼睛,瑟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