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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了几本小人书,一张字母表,又给牧覃添置了一个汗衫,两个裤头,一双皮子凉鞋,瑞士物价真是贵得惊人,真后悔没从中国带来。我又一次领悟到,一个中国心理师在此定会举步维艰,请不要苛责一些没志气的女人屈就嫁给了瑞士的糟粕,生活对谁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丈夫不肯见我,这就是我家的那本经书。
时候已经晚了,只好在卢塞恩住下。其实,我是相当乐意停留的,这个城市一定到处是戴蒙的痕迹,我牵着牧覃一遍遍走在湖边,在粗粗壮壮的马栗树的庇护下徘徊,看一艘艘雪白的帆船,一拨又一拨盛装的游人与我擦肩而过。后来小男孩累了,蹲在岸边饶有兴趣地观赏两三个同样大的孩子抢夺玩具,他跃跃欲试。我仍旧走着,不舍得停下,戴蒙一定经常绕湖散步,他那么喜欢日内瓦湖,我相信那份感情能嫁接到卢塞恩湖上,杂交出如苹果般脆甜的多汁桃子。我是个贪婪的人,不舍得停住脚步,所幸牧覃是个调皮中透着乖的孩子,不常让我操心。
“也许上帝眷顾,赐我一段邂逅。”我想着,不过是句玩笑。劳累一天有些疲倦,在长椅上歇了歇,一边看着牧覃,一边瞭望远方神圣的阿尔卑斯山脉。这时一个消瘦的男子闯入我的视线,他不是戴蒙,但那背影我瞧着眼熟——他正打算回身,我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手脚没地儿摆,只好干坐着。他回了身,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上一眼,我若无其事地拿呆滞的眼光回敬他。
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中午,小巷的拐角,那个烂醉如泥的少年,他是让!我几乎要尖叫出声,他似乎认出了我,甩掉身边娇艳少女的手朝我阔步走来。
“嗨!”他有所保留地打着招呼,尚不确定,我也冲他招招手,说:“嗨!”
“你果然是sue!我可是认出你来了!”他欣喜万分,“你怎么会在这儿!噢,我想起来了,戴蒙在卢塞恩,你当然也在了!”没等我回答,他倒开水地继续说:“我在卢塞恩大学法学系!我考上大学了,你瞧,我考上大学了!”
“真替你高兴,”我保持微笑,这时牧覃蹭到我身边,我揉着他的头,像一位地道的母亲,“巴蒂西亚也要考到这里,卢塞恩快变成我们的大本营!”
“是呀,”他说,这时那女孩走上前,瞄着我,吃醋得紧,让有些尴尬,搓着手说:“这是我的搭档,艾玛。”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艾玛满脸通红,似决斗前的西班牙牛,她一双杏眼,眼皮上挂着三四个褶子,上下打量着我——蓝衫子,杏黄裙,火红色缀花布袋,我不得不再次描述衣着,这模样误打误撞的年方二九——只有那年纪才适合穿红戴绿,而我已然是一个两岁大孩子的母亲。
“你完全不必这样盯着我看,”我讲话不留情面,尤其对妖娆的女人,可不是嫉妒,又转头对让说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巴蒂西亚,但请你自己保重。”
“无所谓,”他摊摊手,说:“她知道我在卢塞恩有女朋友,她自己在洛桑也有男朋友;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他看起来很认真,我这个传统人自然接受不了如此荒谬之事,他调侃地又说,“sue,你可真是观念腐朽。”
“好吧,”我牵起牧覃,站起来冲他道别,“对我这个腐朽之人可要敬而远之,小心染了梅毒,再会,朋友。”
“等等。”他叫住我。
“这个是你的孩子?”他弯下腰,把脸放在牧覃的正前方,叹了口气,“这么大了呀!”
“噢,两周岁了。”我说着,那个叫艾玛的女孩明显和气了些。
“我常见到戴蒙,却是第一次见到你呢;你不会整日地足不出户吧?”
“我没跟他住在一起。”实话居然一不留神从两片嘴唇间溜了出来,“嗯,我还住在洛桑,跟巴蒂西亚一起。”我希望他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巴蒂西亚那里,可惜未能凑效,他眯着眼,打趣似的看着我,不过他没有刁难,而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苏牧覃,”我又补充道:“是个中文名。”
“不错,不错。”他兀自赞叹着,明知是个门外汉,我也没残忍地揭穿他,只是客气地道了别,各自走了。
这一次见让,我有些不安,甚至,兴奋?或者是喜悦?我并不能全权驾驭我的情感。自从那件几乎毁灭掉我跟戴蒙的事情发生后,我的理智了无踪影,是再也做不了一位优秀心理师了。
第二日没能早起,我的观点是,既然滞留一天,左右已经迟了,也不用太着急赶。吃过早饭已经十点,又到湖堤走了一圈,牧覃昨天就想喂天鹅苦于姑姑没心情,今天我们特意带了面包过来,天鹅吃到食物嘎嘎地叫,他也跟着学,我想,小家伙跟戴蒙一样有怪异的幽默细胞呢。
卢塞恩是个小城,半天便可走完,却没能给我
我没告诉巴蒂西亚在卢塞恩见到让的事情,算是相信了他的话,每日下午六点,在夕阳下的葡萄园一角总能看见一个男孩与她并肩,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关系不同寻常。我实在不能理解新一代的爱情观,有一天拐弯抹角地问巴蒂西亚,她竟笑称我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我只好倚老卖老了。”我接住她的话。
“你去卢塞恩没告诉戴蒙吗?”我刚回到家巴蒂西亚就问道:“他竟然不知道你跟牧覃回去了!真让人费解,我说他一定专心工作把脑子忙坏了;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她仿佛为我打抱不平,义愤填膺;“是我没告诉他,不就拿个东西嘛,没必要烦扰他。”我说得平静,却暗自为谎言懊恼。
“好吧,”她说,“工作最大,真不知道你们大人怎么想的。”
两年了,我的生活习惯并没多大改变,与朋友联系仍旧用电邮,所以说,我是个多么可悲的依赖文明者;这天中午,刚吃罢饭,牧覃在睡午觉,其余的人在葡萄园里纳凉,瑞士的夏天炎热,冬天雨雪霏霏,却也不太冷。我在巴蒂西亚房里上网,看到了安娜的邮件,来瑞士前我答应她会去巴黎看她,两年如白驹过隙,她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
“提,你来了,真好!
我跟李希正策划着给小女孩们取中文名字,我知道你最拿手,所以请你费费心;要求是:首先,要能看出是女孩儿,其次,玛格丽特(大女儿)好动,要个俏皮的名字;伊丽莎(二女儿,这对夫妇很可能要第三个,所以我用词很准确)的名字要乖巧的,两个女儿性格迥异真是有趣味;最后,姓要是吴,跟她妈。”
她笔锋一转,写道:“我希望你跟戴蒙已经和好如初;如果你肯把真相告诉他,他一定会原谅你,你不要逢事都自己扛,男人的肩膀还是要用的;牧覃还好吧?上次的风寒可是完全恢复了?玛格丽特整天嚷嚷着要见小哥哥,这份亲可全是我的功劳!”
我立刻给她回信,她女儿的名字早烂熟于心,只待她的哀求:
“我会尽快去看你的,这次回瑞士打算长住下来,你不用着急着见我,以后总有时间;我刚给牧覃取完名字就想到了你的两位千金,自然一并取了名,玛格丽特叫吴荷久,伊莉莎叫吴荷生,你不要红了眼睛,是为纪念翔宇起的。
我的境况很糟,公婆根本不知情,戴蒙一直瞒着他们,我每天都在演戏,神经紧张,累;戴蒙不露面,躲着我,他大概还没做好再次接受我的准备,我只能干等着,很不安。我没告诉他真相,他知道了也没有帮助,不如我一个人扛。这两年他变了许多,事业蒸蒸日上,像一头看破红尘的狮子,我前些天去卢塞恩看他的设计展,没见到他,却是感慨万分,他的确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我却反而越来越小,返璞归真;所以有些惧怕见到他。
还有,一定要教玛格丽特和伊莉莎学中文,一定不能荒废,牧覃汉语很好,不过倒把他的法语给荒废了,婆婆有些不高兴,那是应该的。你的工作还算清闲吧,过两天安定下来,我也要找点事干,不然会被闷死的——瑞士一片荒芜,我还是喜欢中国,热热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