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伦敦地铁寻亲记
( 上 )
到伦敦的第一夜,在唐宁街 10 号( No.10 Downing )走马观花,到泰吾士河边听大笨钟( Big Ben )敲出的清空钝响,驻足令人伤怀的“魂断蓝桥”( Westminster Bridge ),遥望夜色深沉的滑铁泸( waterloo )胜景……就要坐地铁回旅馆了。
那一站叫“ Embankment ”, 一家三口行进之间,火车悄没声地靠了站。妻女上得快,我在月台上迟疑了一下,慢半拍,车门就“嚓”的一声关上了。
隔了窗玻璃,我看到妻作了个拉抬手肘的含糊动作,嘴角象过气的鲫鱼似的张了张,火车就绝尘而去,灯火通明的车厢转瞬间被乌黑的隧道吞没。这事故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想到女儿刚刚经历的车祸,夸张得连“生死只在刹那间”,“一失促成千古恨”的感觉都有了——
人地生疏,又没有手机,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月台上那位年纪轻轻高鼻蓝眼的工作人员一把拽住我,怕我跟着火车瞎跑。他老神在在地对我说:“你现在不要动,等着。”他要我告诉他妻的姓名:“ Joy Pan ?”“是的,是的。”他操起对讲机就对前方的火车司机说,请旅客 Joy Pan 在前站下车,请旅客 Joy Pan 在前站下车,有人等。
一、两趟火车驰过我身边,我几次开口对这位热心的“高鼻蓝眼”说,还是让我跟过去吧,她们会在下一站等我的。“高鼻蓝眼”则固执地说,那可没准,还是等前方回电确认再说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象泄了气的皮球,摊摊手,对我说,那边回电了,没找到这两个人,她们可能没听到月台的呼叫。
我努力回想着下塌旅馆的地域。出门在外,一切都是妻女包办打理,这回可惨了。隐约记得是在“ King’s Cross ”转车,再到“天使站 (Angel) ”起来 , 徒步到的旅馆。对了,旅馆……旅馆……我好歹是存了一张旅馆的纸条的,赶紧从钱包里翻出来——原来是前台的便笺,根本没有旅馆地点、电话的,该死的旅社,印这种鸟东西干什么?
好心的站台工作人员用内线电话帮我找,总台说,全伦敦的 Thistle Hotel 有几百家,不知从何找起,要知道哪个 city 才行啊。
我那时哪里还想得起什么 city 呵
(中)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只管一路过去好了,总能找到旅馆的。
“高鼻蓝眼”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别急,再等等,她们会找过来的。”
又过了几趟车,月台上寂无声息。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们一定以为我不会跟来了,很可能是到转车的 King’s Cross 站或旅馆等我去了。我要好好说服认真负责的“高鼻蓝眼”让我走。
那时候也想过回地面搭个出租车,但转念一想,下来乘地铁就是因为黑呼呼的泰吾士河畔根本叫不到出租车。
我坚持着要走。心里想,无论在地铁奔驰的哪一站见到她们,都不能象妻做的动作那样含糊不清,一定要给她们做个准确无误的哑语——把双手放到脸颊边,头一歪,那意思是说: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赶紧回旅馆去吧!
牢牢记着有可能看到妻女的那一站,隔着窗玻璃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月台,幻想中色彩鲜艳的一对,指指戳戳,迎头扑来的是女儿……全成了泡影——果然没有她们的踪影。
小心翼翼地在“ Leicester Square ”下车,转车去“ King’s Cross ,”结结巴巴地向旅人确认再确认,深怕再有一点差池,就会南辕北辙。
寻寻觅觅,几乎是一寸寸、一米米地搜寻、检索这片“ King’s Cross ”的月台,没有见到她们的形迹。出了站台找,依旧不见她们的芳踪。盲目地随着汩汩的人流飘逸,出了“ King’s Cross ”站,经过一片驳杂的、大兴土木的建设区,找到一辆出租车。
我满脸堆笑地递上旅馆的便笺,说非常近,非常近。司机不敢接我的“案子”。我给他打气说,就在“ Angel ”地铁站附近,我下午去过的,到那里就认得。
司机说那就找找看吧。
结果是出奇的顺利,那黑白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老式旅馆没出十几分钟就找到了。
可笑的是我并无房间的钥匙,也记不清楼层和准确房号。我只得向柜台报上家庭地址和妻的名字,一边看男企台慢吞吞地检索,验明正身,一边想将来住旅馆一定要拿地点、电话和钥匙,看地图要和全家同步,决不可将自个儿交给家人来处置,这样可怜,这般浑然无知!
幸亏粗中有细、冥冥中有预感,拿了这么一张旅馆便笺,否则连“ Thistle Hotel ”的音都发不清,今晚可要向伦敦警察局求救了,可要成为伦敦人的笑料了。
我拿了柜台给的钥匙兴冲冲地往房间跑,一路上腾起两种猜测:有人在房间,欣喜,方便,没添她们麻烦,没把我的遗失当回事;没人在房间,把我当回事了,还在找我,但麻烦也就大了。
插钥匙眼的时候就觉得房里静得出奇,进得房来,还真的没她们的影子哩!仔仔细细地看过案桌、床面、窗台,没有留下手提包或拆卸的头饰的痕迹,转身去看洗手间,准备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也没有。
都十二点了,她们还在满地铁找人,惨了惨了!
这难道也算是平日调教得太严了,太好了么?都这样了,我还有工夫在那里大男子主义地沾沾自喜。
不管怎么说,我被妻女的精神深深地感动,扭头就往前台跑,要他们给我找“的”,一头扎回地铁里。
(下)
我那时的第一种想法,是决不能躺在房间里睡大觉,无论怎么的也要去做点事——快去找她们,即便是装模做样地找。断不能叫两位女生三更半夜满世界找我,回头看我,我却安卧床榻。
夜深了,站在旅馆外头等出租车、等人都有点冷风袭面。仿佛听到她们的朗声笑语,响彻远处的十字街头,走近了看,压根就不是。我第一次发现,即便是番人的言语,幻觉之中,也会听成乡音的。一直站在路口等啊等,过尽千帆皆不是。
我出门前写了张纸条放案头,上书:“我去 Angel 站找你们去了,就回来,你们不必出去找我了 ” 云云。
一脚踏入“天使站”,我给女工作人员讲明原由,没买票,就下到月台找人了。月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等车的一两个人。我问清“ King’s cross” 方向,想逆流而上去找妻女两人,又怕先不先把自己给丢了,也就没下决心。
犹豫着还是先回去吧。这时侯,那女工作人员竟追了过来,以确认我的这挡子事:“没找到?”“没找到。”“这边,这边,这是 way out (出去的路)。 ” 她看我磨磨蹭蹭地还不想出去,就指着方向,把我 “ 请 ” 了出去。还好没上火车,我想,否则地铁内线一通报,当心把我当成 “ 骗票者 ” 抓起来。
“你可以上三楼要求全线通报丢人之事的”,她好心地建议着。我没按她说的去做,怕几句话说不明白。一时琢磨不透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是回到我丢失的地方找我去了?或许已回到旅馆了?想着想着就走出了地铁,后面的门被严严实地关上了——原来伦敦的地铁并不是彻夜运行的。
又要乘出租车回旅馆,每一趟都要五、六英磅,心痛了。
满怀希望回转旅馆,房间里仍然没有人。那都是深夜一点多了吧,地铁都关门了,我毛骨耸然:这一回真有可能把她们给弄丢了,伦敦地铁和纽约的一样混乱、不安全吗?冷僻通道,拐角处,换钱时被人枪劫了?绑架了?要不要马上报警啊!?
好好地跑到伦敦来旅游,没想到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又一次想到女儿那一场蹊跷的车祸,晦气地觉得冥冥之中是否有谁主宰了我们一家的运命?难道要连续地出一点生活的花絮——“恶之花”,才让我们看到锦绣前程么?
(尾声)
我琢磨着要不要叫旅馆前台先帮帮忙,再报警?犹豫之间从前厅推门而出,想去路口再等一等。
这就看到老远的拐角处,一高一低黑糊糊地来了两个人,凭熟悉的身影就知道正是她们两个!妻远远地拿手指着我,一双腿象软脚虾:“这不是他吗?”女儿则气歪了脸:“老爸——哎,你这个人!”怨声四起。
“哼,你还要来找我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妻说:“我们等了三、四趟车都没人,女儿说老爸一定傻傻地在那里等了,他没有旅馆的地址,我们回去找他吧,我说你老爸这种性格的人不会在原地傻等的 , 你也不要小看你老爸,他会比比划划叫出租车司机帮他找到旅馆的,很可能已经在那里睡觉了 , 怕就怕我们没说好哪里下车 , 哪里转车 ……”
两个人商量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依女儿的说法,回头去找人 , 双保险。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伦敦地铁没有逆行火车,是换了五、六道线,兜了个大圈回去找你的。脚都走软了!好几小时,把地铁全搞明白了, 12 条不同的路线,不同颜色,一个伦敦全熟了!妻软软地躺在被褥上,兴奋地说。
“你们没听到广播吗?为什么不在那里等一等?”我不解地问。“我听到叫我的名字了,但听不清内容,火车站很吵,女儿还不信那是叫我。”妻说。
我一直发现我们俩走丢之后,一时半晌很难找到对方,从前在大东北哈尔滨,也就这样。分析个中原因,是两个人都太有主意了,一个不会在原处傻等,另一个也不会让那一个来找她,就这样山动水流,陶轮般旋转,相逢的良机在狐疑和猜测中错肩而过。
“这一回不是这样的。”妻说:“我们回到你丢失的站台,还是那个男的,对,小年青的,说他要负责找到你,要你在 King’s Cross 等着的。因为他知道你没有旅店的地址,我说你已经知道 King’s Cross ,会找到旅店的。他不信,还要我们等。他要打电话给 King’s Cross 站,要站台看看有没有你这个人?我们后来没理他,就回来了。”
“这一回不要外人管,凭我们的内心去想,凭 intuition 、直觉,就对了。”妻说。妻所说的“外人”,当然是指地铁的工作人员,那个小青年,他的热心帮了倒忙,无论对我,还是对妻;妻心灵以外的“外人”还可能是指女儿,是女儿的判断搅乱了她?
我说:“对对对,当时要不是那个小青年拦着,我也早就跳上火车追你们去了,都没错。”
妻的话或许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夫妻生活中,只要凭你们俩的内心去想,凭直觉或思维定势即可知道解决问题的方法,外人则都有可能在帮倒忙,瞎帮忙。
在伦敦地铁的丢失“案”中,我进一步体会了妻女对自己的感情:妻对我的理解深刻一点——“不要小看你老爸,他会找到旅馆的”,女儿对我的爱深一层——“不在地铁里找到老爸,决不回家”。
这一场丢失使我们全家和伦敦地铁有了瓜葛,对这城市有了突如其来的了解和深沉的感情,那是对伦敦地铁经天纬地纤陌交通网的了如指掌,那是土拨鼠对泥穴土壤的情感记忆。这不象在巴黎,完全是走规规矩矩的旅游团,除了几个出了名的景点,至今没留下什么印象,关于她的天南地北、走势方向,更是浑然无知。
此后,每到一个地铁站,女儿一定紧紧拽住妈妈的手,不让她快速前行,独自一人冲冲冲上车厢,重演一脚跳上去的冒失,硬要等老爸上车才上车。(“ 英伦一周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