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出生时没见到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出生前四个月,战争席卷了整个大陆,壮年男子们统统上了前线,农庄和孩子丢给了家里的老婆。皮埃尔是家里的第十一个孩子,他将来还会有个弟弟。父亲虽然不在家,可是家里地广人多,并不缺劳力。最大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已经成人,可以帮着做不少事情。
四年后战争结束,皮埃尔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大家子人又团聚了,吃饭时把一张老长老长的桌子围得满满当当。父亲很严厉,母亲也很严厉,该吃饭时晚了一会儿,就会挨骂。吃饭时不能乱说话,吃完饭要帮着干活。女孩子们要给奶牛挤奶,在家里做针线,烧饭,男孩子们大的要下田,小的也要帮着拾麦穗。
皮埃尔七岁时进了村里的小学。整个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位老师。各个年级全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老师给这组讲完课,转过头去给那组上课。皮埃尔是好学生,除了唱歌跑调之外,其他的功课都很好。老师托马斯小姐很喜欢他。
读到五年级的时候,低年级组里转学来了一个小姑娘,上课时喜欢讲小话,于是总被老师留堂,罚抄课文。有时皮埃尔下课了很久,在教室外疯玩时,会偶尔遇到小姑娘的哥哥从门缝里把巧克力偷偷塞给被留堂关禁闭的妹妹。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愤愤地想:“他唱歌跑调!”
玛丽-路易丝有理由骄傲:她是个城市姑娘。
玛丽-路易丝的爸爸欧仁,娶了个比利时妻子,本来携家带口,在C城城郊的农场里过得挺滋润的。玛丽-路易丝虽然出生在城郊,可是城郊也是城啊,总比只有百八十人口的小村要体面吧。再说后来到了入学年龄,直接就进城去上学了。
小姑娘在城乡结合部长到八岁,城市规模要扩大,他们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地儿呼啦一下被划入市区了。这么一来他们真成了正宗的城里人了。可是欧仁不高兴了:这一变成城里人,他的一望无际的大农场就全部被用来盖房子了。欧仁喜欢养马,喜欢辽阔的草场和洁净的空气,这么一下子变成了寸土寸金的城里人,实在无法适应,于是一气之下,就举家搬到小村里来了。
于是八岁的玛丽-路易丝从此与十二岁的皮埃尔同窗共师。
那个年头,农村孩子读到小学毕业就很不错了。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先后小学毕业之后,就在自己家各自的农庄里干活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皮埃尔长成了英俊的小伙子:蓝眼睛,薄嘴唇,一米八几的个头,身形挺拔,帅得不得了。玛丽-路易丝长成了一个圆圆脸的可爱姑娘,美丽而勤劳。
那年头不太平,全民皆兵。皮埃尔长到21岁,离家入伍,连续服了三年的兵役。出操打枪训练之余,常常想起家乡的圆圆脸姑娘。
服完兵役后皮埃尔回到家乡。虽然世界越来越不太平,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1939年5月6日,25岁的皮埃尔和21岁的玛丽-路易丝在村里的教堂结婚。新郎穿着那年头流行的收腰西装,戴白手套;新娘雪白婚纱,白色头纱,白色高跟鞋。一对璧人。
婚礼前夕两人依照传统,分别向村里教堂的神甫忏悔。神甫隐晦地问玛丽-路易丝:“孩子,你有没有犯罪?”
玛丽-路易丝明白神甫的意思,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
事实上也没有。两个年轻人在结婚的时候是纯洁无瑕的。
新婚不久,皮埃尔找到了一份工作,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他带着新婚妻子搬到了火车站旁。皮埃尔白天上班,每天下班都回家。
可是世界仍然不太平,纽伦堡的小胡子步步进逼,形势越来越紧张,终于一触即发。
1939年9月,新婚四个月的皮埃尔告别妻子,上了前线。
在战火和硝烟之间,皮埃尔读着妻子的来信:
“亲爱的皮埃尔,我刚发觉自己怀孕了……”
1940年5月,德军逼近C城。怀孕八个月的玛丽-路易丝和父母以及众乡亲一起,离乡背井,南下避难,目的地是卢瓦尔河畔的 Charente。健壮的农村姑娘玛丽-路易丝挺着大肚子,骑马,乘火车,搭顺风车,更多的时候是徒步,跋涉一月余,行路近千公里,路上要躲避德军轰炸,还曾经从死尸堆中走过。
1940年6月16日,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的大女儿克罗蒂娜,诞生在逃难的途中。
1940年6月22日,法德签订停战协定。
炮兵中士皮埃尔离开了他的反坦克狙击炮,跋涉辗转到了Charente,与客居在此的妻子和新生女儿团聚。
1941年12月,他们的长子贝尔纳出生在Charente地区。
1943年,一家四口北上回到了家乡。同年,次女克里斯蒂安娜出生。
夫妇俩重操旧业,在父亲的农庄里干活,直到战争结束。
从战后到五十年代,皮埃尔做了好几年的伐木工人。
1951年3月,次子马克出生。
1956年1月,幼女马塞尔出生。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租了一个农庄,耕田种麦,打草养牛。皮埃尔天不亮起床,之后叫醒玛丽-路易丝。皮埃尔或者驾驶拖拉机下田,或者在果园里侍弄不计其数的樱桃树、苹果树、梨树;玛丽-路易丝给奶牛挤奶,喂猪、喂羊、喂鸡、喂兔子。大孩子帮着做家务,照看弟弟妹妹。
劳作之余,皮埃尔喜欢打猎,还是志愿救火抢险队员。皮埃尔很快成了村委会委员。1967-1989年,皮埃尔除了继续做农民之外,还当了村长,是历届任期最长的村长。在任期间修桥铺路,安装自来水系统,出台垃圾处理政策,还接待过一次省长来访。
七十年代,会开拖拉机的皮埃尔考了驾照,并买了第一辆汽车。
玛丽-路易丝一直做贤惠的家庭妇女,同时也是农活上的好帮手。
1980年,农民+牧民皮埃尔退休了;1989年,村长皮埃尔也退休了。
1989年5月的一个星期六,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在V城的的一家餐馆庆祝金婚。全家人出席,包括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共九人,孙子孙女共九人,以及未来的孙媳孙女婿数人。
退休后的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过着平静的生活。农庄的地租出去给别人种了,但是他们还住着农庄的房子,很大的房子,被家里人夸张称作“城堡”。他们养兔子,养鸡,照顾果园,接待常常来访的儿女和孙辈。
儿女们有的住得很远(长女克罗蒂娜住在遥远的嘎纳,一年能回来个把月),但大多数住得很近。次女和幼女都住在附近的城市里,每星期都能回来看父母。两个儿子跟父母住在同一个村里,只有几步之遥。
1998年6月的某一天,一个邻居为了得到保险赔偿,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开来,皮埃尔大儿子贝尔纳的房屋被烧得精光。可是相隔不远的皮埃尔夫妇的“城堡”却安然无恙。
1999年5月,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在S城的一家餐馆庆祝钻石婚。出席的除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以外,还有数名重孙子和重孙女。
八十五岁的皮埃尔仍然精神矍铄,种树养猪,读报做填字游戏,自己开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城里购物。身边坐着不会开车的圆圆脸的慈祥的老伴儿。
八十一岁的玛丽-路易丝继续料理一日三餐,洗衣做家务。
可是玛丽-路易丝渐渐觉得“城堡”太大了,收拾整理起来很累。
玛丽-路易丝想买一座房子,可是皮埃尔不同意。
2002年,夫妇俩退租了“城堡”,搬到五十米以外、小女儿马塞尔买的屋子里。马塞尔夫妇在兰斯城上班,每周末回到村里来。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的房间在一楼。玛丽-路易丝很高兴:她不用再上上下下楼梯了。儿女和孙辈仍然常常来看望他们。儿子和儿媳每天都会来问候。
2002年末的一天,88岁的皮埃尔在开车时,突然发觉自己的脚在踩刹车时对大脑的指令反应迟钝。坐在身边的玛丽-路易丝发觉了,回来对孩子们一说,孩子们从此坚决反对父亲再开车。从此,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每次出门都会有儿子或者孙子们做司机。
2004年12月,玛丽-路易丝在家里为丈夫庆祝九十岁生日。家里人手很多,可是玛丽-路易丝还是要亲自锯木头,亲自洗碗,亲自参加挪椅子,连桌子不平也要亲自弯下腰去垫桌子腿。
接下来的两年里皮埃尔的健康经受了严酷的考验。皮埃尔摔了一交之后,不再活蹦乱跳了,他坐着一把特殊的椅子,每天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屋内。儿女们不顾他的反对,给他请了护工,每星期来一次,给他洗澡擦身。可是玛丽-路易丝还是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皮埃尔只愿意吃玛丽-路易丝做的饭。
2007年,93岁的皮埃尔和89岁的玛丽-路易丝继续生活在女儿的房子里。皮埃尔年轻时的挺拔身形已经佝偻,可是一双蓝眼睛依然闪亮;皮埃尔像年轻时一样性急,10分钟不到就吃完饭,还说“吃得快的人,干活也快”;皮埃尔腿脚不便可是头脑清楚,每天定时看新闻,读报;皮埃尔要求吃妻子亲手做的饭,每顿饭要喝一杯红酒,不吃羊肉以及所有异国风味食品;皮埃尔说到自己的过去时总说:“这村里的自来水是我给装上的!”;皮埃尔觉得德国人其实也并不讨厌,觉得比利时相比其他国家来勉强可以一去,但是天下最好的地方还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庄,不明白自己的孙子为什么会跑到遥远的东方去找个媳妇回来。
玛丽-路易丝仍然有着圆圆的、和善的脸;耳朵背了,戴着助听器,可是眼睛和头脑一样清楚;玛丽-路易丝每天给皮埃尔做不重样的三餐,洗熨皮埃尔的衣物,没事的时候会做做填字游戏、玩玩拼图、与皮埃尔一起看看电视;玛丽-路易丝喜欢看到孩子们,喜欢跟他们说笑,说到好玩的地方会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玛丽-路易丝这一辈子没有穿过长裤,到现在仍然在大冬天也会穿着裙子加羊毛长袜;玛丽-路易丝自己给自己卷头发,有的时候也会到城里去做个发型;玛丽-路易丝向往旅游,常常遗憾地觉得自己太老了,否则哪里都要去;玛丽-路易丝喜欢到别人家去串门,或者跟孩子们进城去逛逛,可是不会待太久,因为皮埃尔不喜欢妻子把自己抛下,看到妻子出门老不回来,会嘟嘟囔囔地抱怨。
皮埃尔和玛丽-路易丝结婚68周年了,金婚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在钻石和铂金之间,他们仍然睡同一张床,吃同一锅饭,穿越病痛和年龄,安详而坚定地生活在一起。
(翻出一篇旧文来参加跨坛情人节活动。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两年之后,皮埃尔去世了。去世时离他和妻子的70周年铂金婚纪念日只有十天。
祝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白头偕老,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