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人 (6)Mon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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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Monkey


    迎面一幢新造酒楼,金匾是“得意人家”。外墙一色小瓷砖,像宾馆花园里的洗手间。上二楼,在一间“江湖论剑”的包房止步,明蓉关照道:“你走到男的一桌,不要说话。”于是她先进去,加入女生一桌的欢笑中。海月进门,一座玉石镶嵌金瓶梅的大屏风,他近乡情怯的先慌了。发一会呆,才闯进去,像根木头般朝男生面前一竖!人家仍只顾说笑,有人抬头看他了。好几位住口,诧异得眼睛发直。有人嗫嚅道:“你是啥人?”女生一桌也静下来,明蓉用手指他,对旁边人耳语。

   “Monkey !”有人惊叫了。海月浑身一抖!几十年没听见这声喊了!在系里、年级里,这绰号远比他本名吃香。劳海月,谁都知道“猴子捞月”的故事呀,还有人叫他“一场空”。

    大家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有人碰碰他肩,有人捏捏他手,“不是做梦吧?”、“热的,是热的。”

    几个人道:“刚才谁说的?是谁?”
  
    海月糊涂道:“说什么?”

    有人高喊服务员添椅子,推他坐下,笑道:“不提了,瞎传!我们四十年没见了吧?你去了哪里?没有飘洋出海吧?”

   “出海了。”说他是在什么岛。

   “那也很近啊,也是上海,怎么一点信息没有!”

   “拿破崙去圣赫勒拿岛,人人知道,因为他有名。我上哪儿都没人知道,因为没名。”说完掏工作证,给大家看。

   “这又何必呢!”

    海月自述是二十年前才从外地回沪,至岛而止,进不了市区了。众人点头,有的叹气。

   “Monkey 上了岛,更方便‘捞海月’了。”

    海月回击道:“你 Fish 更应该去啊。”

   “不,我是河 Fish,不是海 Fish。”

    对面坐着的主持人刘家和,小白脸,一向八面玲珑,现在依旧不显老,对他笑眯眯道:“劳,劳海月,你认得出我吗?”

   “你?刘主席,刘克思么。”

    一阵哄笑。刘家和长期当班主席,自国家的头出事后,同学一致改口叫他这个了。他算是有幽默感的,并不在乎。

   “你这家伙!是这样,我才说了,每个人轮着报一下经历,谈个体会,然后大家点评一下。你有什么意见吗?”

    海月听而不闻,专注地盯视坐刘家和旁边的同学,还是那个脸,双目炯炯的,可从前皮肤黑而略麻,五官线条生硬。现在怎么白净光爽,脸颊柔和,似上了油彩,眼睛也威严而委婉,一派伟人风度。那人是习惯被瞻仰的,但不耐烦被傻盯着,于是道:“你看什么呢?”

    海月咕哝着:“不对,皮肤这么白·····”

    知道有美容术的刘主席忙阻止道:“你讲,他是谁?”

   “胡宗南么。”

    众人不敢发笑。他的特点又被人记起:他是茶馆里最蠢的跑堂----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因此招人讨厌,有时又受欢迎。

    伟人的脸似有不悦,尙能维持。

    海月没有嘻笑,沉浸在回忆中:当年毕业分配,先造反后当上校革会头头的胡勇男(起这名就显出家长的没文化,连勇男蠢妇的成语都不知晓),与某军宣队密谋,他出名单,让其他几个头头带队去外地而他留上海。事泄后,群起而攻之,被大字报揭发他外婆家是富农、堂房爷叔是坏分子,终于撤职审查,后来去外地乡下·····

    胡宗南扫一眼众人,看海月道:“你又在想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我在想以前的事,一直没弄清,你怎么会到边疆去的?”

    众人吓一跳。在座有好几个曾经和胡宗南是同一造反派,后来又橇他很起劲的,比如刘家和,就参与连夜粉刷恶毒的大字报。胡宗南脸色陡变,又缓和了,瞥一眼那几人道:“我也不知道,你问他们呀。”

    有人桌下用腿碰他,海月不解道:“踢我干什么?”

    那几人更窘,脸色难看。气氛紧张,重现四十年前的凶恶情景。胡宗南威严地冷笑着,暴露出他来此校庆的真心思:来看看众人,也让众人看看,到结账的时候了,究竟谁狠过了谁?谁踏出校门做成了大人物?

    海月恍然道:“我说错话了?”

    胡宗南道:“没有。你没说错。 ”
 
   “是吗,我还以为---”

   “你是心直口快。”

    受到市府官员的表扬,他高兴道:“你们做干部的,肚量大,能受委屈。我就不行,记得从前班里民主生活,你有两次训斥我,话厉害,我气坏了,想你不过是团支部委员----”

     大家松口气,高兴被叉开话题。胡宗南不乐了,干笑道:“有这事吗?不会吧。”

    “我记得清楚,有次你上纲上线,讲我是----”

     几个人出来打哈哈:“我们是记不起来。”

    “从前是特定的年代。”

    “对,对,不要提了!”

     最后几盘冷菜上齐,开了盖的酒瓶到位。刘主席正式站起身,清喉咙要致词。没料胡宗南也立起,凑上去耳语道:“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罢掉头扬长而去,不跟任何人招呼一声。

     刘主席的笑脸僵住,腿发软,栽在椅子上。女生一桌顿时无声。众人心一凉:才在校园里商议时,胡宗南是赞成上饭店小聚的,定菜单时请教他,他话里意思,最好的也不贵么。大家理解是:他能公款请客,区区二桌当然不贵······

    他把大家涮了一把!

    牛肉面对刘家和焦急道:“他留下话没有?”

   “没有。”

   于是他叹道:“这下糟了。”光面则埋怨海月:“都是你不好。”海月不好反驳。从前班里团支部的宗书记道:“也不见得。”另一人冷笑道:“魁!有什么了不起!”看两碗面还是唉声叹气、满脸愁容,两人先后道:“不管他了!谁不方便,说一声,我来。”“我也可以的。”刘家和道:“我也算上。”

     三个人表态了,席上松一口气。Fish 道:“我本不指望他付!”

    Dog 道:“对,他还是走了好!”

    海月道:“吃自己么,为啥要吃人家的!”

   “不是这么说。唉,这是他做人的样板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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