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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长城看看,长城在哪?”巴蒂西亚问道。
“在北京,中国的首都,”戴蒙说,“这样好了,我请几天假,带你们去各处玩。”
“你不用上班吗?”莫纳夫人冷淡地问,她的确是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对旅游理应如此冷淡。
“请假是可以的。”戴蒙有些心虚,对他来说,请假并非易事,事后又要补偿。
“ sue 不是闲暇在家,请她做向导就好。”莫纳夫人看着我说,我慌忙点头,连连答应。
戴蒙显然不同意,他先冲我摇摇头,又对母亲说:“提不行,她有孕在身,不适合远行。”
“你也照顾地太细致了些,怀孕七个月跟没事儿一样,照样可以四处游玩。”
巴蒂西亚接着说:“据说妈妈怀我的时候还去西班牙游转了一圈呢。”
“真正需要你小心照顾的是三个月之后,你让 sue 稍微走动我都不会同意;但现在完全不用这么小气,一个正常的人会被你憋疯的。”莫纳夫人说,能感觉到她有情绪隐忍着不发。
去北京时,戴蒙甚是不放心,他把三人送到机场,对孩子却恋恋不舍,我当着他的面询问了医生,医生拍着胸脯说没有关系,才使他稍稍宽了心,最后眼睁睁地见我带着孩子过了安检。
我无心玩耍,莫纳夫人曾在北京呆过两个年头,虽说中国正日新月异,然而一些经典的景区,像矗立在中国人心中的菩萨,依旧如故,她陪着我跟巴蒂西亚显得兴趣索然。
从北京西去到达咸阳,目的地秦始皇陵兵马俑,巴蒂西亚喜欢阴森森的坟墓,她胆子真大。我却瞧着士兵古老的脸,有些怕,便握紧莫纳夫人的胳膊以寻求支撑,她并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却感念在心,一直攥在我掌上的臂膀便是明证,她在暗地里给我支持。
对于照片里的侧脸,我绝口不提,却毫不避讳甚至是放肆地把眼光徜徉于婆婆清秀的眉目间。有时候,会忘情地端详着她,会忘记她能看见我,细细看她的一举一动,病急乱投医。我找了个机会,向莫纳夫人打探消息,“戴蒙有一位叫琳达的阿姨吗?”
她正在喝冷咖啡,听见我的话她拿汤匙的手忽然停了停,我殷切企盼能有下文,却听见她说:“戴蒙跟你提了什么吗?”
“没有,”她是误会了,以为我想掺和什么家事,慌忙解释:“只是觉得妈妈跟一位叫琳达的瑞士人很像。”
“琳达?你的朋友?”
我摇摇头,原来她并不知晓什么,我神色立刻黯淡下去,在社会上打拼多年,并未练就一副掩盖内心的本事,什么心情一样写在脸上,“只是随便问问。”
到达西安第三天,平旦,我起身洗漱时,忽然一阵腹痛,莫纳夫人有些担忧,中午三人一合计,决定打道回府。戴蒙在机场接着,立马去了医院,结果良好,似是在西安吃坏了肚子。莫纳夫人有些愧疚,便提前结束行程,回了瑞士。
刚把婆婆送走,我便做好打算,要回大连一趟,越快越好。那张照片随身带着,即使是北京西安时,也不曾离身。起初是对照片的珍视,渐渐地,那变成了我心底的一个秘密,便再也不愿与别人分享了,甚至连戴蒙,也并不知晓。我已经厌倦了扑朔迷离和瞎猜,决定通过苏太太的证词结束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
苏 先生在机场接着我,带回家,苏太太早做了一大盘海蜇,煮了淡水鱼,她一直埋怨郑州是个内陆城市,吃不到刚从大海里捞出来的海鲜,说是趁这次归家好好补补,“戴蒙怎么没一起来,他放心你一个人?”
“他要上班呀,不然我们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他倒是放心,我还担心我闺女一个人坐飞机不安全呢。”
“妈,”我叫住她,“先让我好好吃口饭。”
饭后,我把苏太太叫到屋子里,请她坐到跟前,她忽有些紧张,仿佛皇帝下诏,我从包里掏出那张照片,说:“上次在大连的时候,我去了绿林孤儿院。”
“噢,你回去作甚?”
“妈,”我抬头深情地看着她,“你跟爸爸是我此生最尊敬最爱戴的人,你们是我此生的依靠。”
“傻孩子,爸妈只负责你前半生,现在,你已经由戴蒙负责,他才是你的依靠。”
苏 太太眼里一闪一闪的,亮着簇新的光。
“我在孤儿院见到了这个,”我把照片放到她手掌上,问她:“是你们跟她的合影吗?”她是指生母,我跟苏太太约定俗成。
苏 太太先是愣住了,而后颤颤巍巍地打量我一下,才接过照片,反复摩挲着,她瞧着那女人的侧脸,幽幽地说:“一晃眼,二十年就这么没了。”又兀自叹息着。
“你是不是想问什么,提提,你完全可以跟妈妈开诚布公。”她忽然意识到,便说。
我摇摇头,“想确定一下,她的确是我的生母,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苏 太太是个细致的人,而且,越到老年心思越缜密,她能体会我的心情,于是絮絮叨叨地说:“二十年了,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不过,我记得当时的情景……从没见过法国女人如她,带着深深的中国味儿,含蓄而多爱,她长得很好看,是个标致的人儿,身形跟你没怀孕时差不多,弱不禁风的;我只见过她一面,便是拍这张照片时,因为语言不通便没有交谈……”
“你不要记恨她,”她忽地抓住我的手,握着,说:“我看你气势汹汹……当初她把你放到孤儿院一定是迫不得已,我能看出她非常爱你。”
我却显得异常冷淡,“哪个母亲抛弃孩子时都是心如刀绞,还不是照样抛弃了。”
“我知道你心里埋怨她,不过,但凡这样的父母都有无数的无奈,你最好是原谅了她吧。”
我噤住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阳台边,对着窗,看楼下一片阴翳的树林,浓郁匝地,忍不住地沉默起来。绿使人宁静,所以,我才要偏爱这种颜色。
1
“你准备好了吗?”戴蒙问,我点点头,并没有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的亲吻。
“你准备好不再放弃我吗?”
我忽然地,就睁开了眼,瞪地大大的。
他的话,一字一顿,每一个字皆吐得清晰,但说话之人,却像是死去多时,发霉而绝望。我掉过头,背对着他,扪心自问:我准备好……不再放弃他吗?我能保证时不时良心发作,能保证不再放弃他吗?
我听见三个字绝望匝地:我不能。
“对不起,”我吞了眼泪,回头对他说:“我去看看牧覃。”我努力稳住脚步,不让他们显得太过慌乱,双足更迭交换着哒哒地穿过医院走廊,转到二楼的楼梯间,才停下,我透过窗户看戴蒙,他背对着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凝视苍穹,忽然,他转身,朝门口的花坛飞起一脚,咣当——剧烈的声响回荡在楼道里,穿过我的耳廓。我跑上楼去,脸上早铺满了泪,满满的,没留下一丝缝隙。
黎明渐渐到来,戴蒙随后并没有出现,跟我预料的一样。牧覃睡得香甜,不时打着小鼾,输液使他变了颜色,小脸变得粉嫩而红润,只是透过眼神,还能看出一丝丝的病态的憔悴。
吃过早饭,他才发现,爸爸不见了。
“爸爸要去上班呀,不能时常陪着牧覃。”我解释着,他听得半信半疑,反问我说:“从前,爸爸去了哪里?”
“哦,”我边削苹果边说,“因为爸爸在瑞士,我们住在中国呀,他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了,他只好先出来赚钱,等够给覃覃买奶粉了,他就回去啦。”
“那我不喝奶粉了,”他严肃地说,“反正奶粉也不好喝,我都喝腻啦。”
我眼角里闪烁着荡漾的泪光。
“那爸爸晚上下班后会不会来看我?”他又问。
“会的,当然会!”我立即给他肯定的回答。
吃过早饭,护士过来给牧覃扎针,他却哭地稀里哗啦,等好不容易哄住,我诧异地问他:“昨天扎针不哭的小勇士今天怎么回事?”
“昨天爸爸在,我很勇敢。”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自顾自地问:“这是个两岁的孩子吗?”
牧覃竟冲我点点头,不知这个聪明的男孩听出我言外之意没有。我给他一本画册,这是他最喜欢的,满心欢喜地迅速扑到画册上,我则出门接一通电话,来自让,他见到了戴蒙,所以并不甚担心牧覃,却很关心我,“你跟戴蒙没发生什么吧?”
“能发生什么,旧情复燃?”我冷笑一声,我从来不知道,在那么重要的时刻我竟然退缩,“我没有勇气,不够资格。”
“他去上班了?”
“嗯。”
“我想去看看牧覃,你们在哪儿?”
我竟爽快地告诉他地址,整个过程流畅地让我惊愕,告诉他之后,心里忐忑地要命,对于我跟让的关系,我有些心虚,我已经感受到他额外的关切与在意,又对他跟巴蒂西亚的关系心如明镜,所以,我以为我是疯了,居然想要给让一些希望,我早该将他的爱意抹杀在萌芽时,可我没有,于是,我彻底看清了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虚荣的女人罢了。
让来了,带着一篮洋红色的草莓。他见到我,先是感叹我的裙子——这是为戴蒙专门打扮过的,一条蜜瓜色圆裙——一块圆囫囵的布,从圆心处剪个腰身大小的口子,缝进去一条松紧带,将圆的无数条半径随意地搭下来,就是这简单的工艺——配着洋红色的雪纺衫子,跟一双淡青蓝色塑料凉拖鞋。颈上挂着戴蒙送的铂金项链,手指上是婚戒,看起来年轻甜美。他看呆了一般,过了半天,才羞涩地说:“好像一株红色郁金香。”
“牧覃睡着了?”他终于问道。
“哭了一阵,刚睡下。”我悄声说,示意他跟我到外头说话,他把草莓放下,随后跟上。我跟他并排站着,我问他道:“怎么没去律师所?今天休假吗?”语气俨然一位长辈。
“你怎么知道?”他很惊奇,又很惊喜。
“旅店老板告诉我的,你很勤奋。”
“谢谢夸赞,”他羞涩地说,我说吧,他素性腼腆,“我只是喜欢做律师。”
我点点头,意思是,我明白的。
静谧横亘在两人中间,有那么一阵子,我惶恐,怕万一戴蒙来了两个人会撞上,后来又放宽了心,确定戴蒙是不会再来看牧覃了,于是又开始担心傍晚牧覃要爸爸时我该怎么交代,怎么蒙混过关。
“我回去了,好好照顾牧覃,”让说,又叮咛,“自己千万注意身体,你不能累倒了……关于戴蒙,希望你们能重修旧好。”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说一句话,我该谢他,还是劝他节哀顺变,哪一个都像把刀,锋利无比,我冲他挥手作别,心里充满惆怅。然而,这惆怅没能占据我的心太长时间,原因是,牧覃醒了,在问我戴蒙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我是该做个了结了。我努力了两年之久,终于摆脱那个梦魇,到了从那片阴影中走出的时候了。为了抵御,我把阳光、自然穿在身上,搭配成一套套惊异的艳丽,像一朵向日葵,一朵芍药,一朵牡丹,一朵马蹄莲……只为忘怀一个悲伤的季节,只为再不阴霾,我使尽了全身力气。
终于,我回到瑞士,想要回到戴蒙身边。两年来,我试图忘记他,忘记婚前婚后所有与他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然而,那些东西并非纹身,而是铁打的烙印,狠狠地重重地烙在我心上,烙在我所有的神经细胞上……命运逼迫我做出选择,要么放弃他,放弃幸福,要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两年后,我铤而走险,选择了后者。
请不要怀疑我的坚定不移,也不要拿我昨日懦弱的表现说事,如果戴蒙再一次问我,“你准备好不放弃我吗?”我一定大声说:“我永远都不再放弃你!”这是心里话,不需要修饰,一气呵成,呼之欲出。
中午给牧覃喂过鸡汤,又沏了一大壶奶粉,知道他上午说了大话,就主动提供台阶,这不正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所应该做的吗?他果真大喇喇地吸吮着。
吃完后,护士又来给他扎针,我不忍心见他掉泪,就说:“我去给爸爸打电话,让他给牧覃带点糖果,你想要什么?”
“要一块巧克力。”他说着,撅着小嘴,虽然针还没插进血管,他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答应着,推门出去给戴蒙打电话,“下班后来看看牧覃吧,我还有话对你说。”
“……你是做好了决定?”
他的话让我骤然紧张,有一丝结舌,但很快,我轻轻地说:“做好了,我要你。”仿佛一个江洋大盗对一位村民宣布说,从今天起,你是压寨夫人。
电话那头噤住声,竟挂断了。我理解为戴蒙的羞涩,婚后的前一年他经常如此,我也该习惯,然而,我还是明白,这话充其量是自我安慰,唯独能取得内心的熨帖,别无他用。但他会来的,对吗?
我跟牧覃吃过晚饭,就开始盼望着,他时不时询问我巧克力在哪里,我一次也没回答他,怕话一出口就成了欺骗,有这样聪明的儿子,是要比常人更注重道德教育的,省的将来更大程度地祸害社会。
八点刚过,有人敲病房的门。牧覃赶紧跳下床去开,这恰好为我的焦急盼望做了掩饰,门外,果然站着戴蒙,他一把将牧覃抱起,小男孩兴奋地呱呱叫着。
“爸爸,我的巧克力呢?”牧覃伸出小手,戴蒙窘住了,他不记得昨天许诺过什么,我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盒巧克力豆说,“这是爸爸刚塞给我的,他要抱你,没有多余的手拿这豆豆,就随手给了我。”
牧覃一把抢过巧克力豆,我把他塞进被子,留他安安静静地吃糖,自己则与戴蒙闲聊着,不过是问些吃过晚饭没的客套话,最后,他转入正题,说,“我们来聊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吧。”
他说得模糊,这些年,是指他离开中国的这些年,还是我离开的这些年,我只好拣一个简单地说:“我在曼如的心理所做心理师,写写专栏,不过最近想要做搭配师,或者图样设计师。”
他专心地听着,并不接话,我只好继续说:“照顾着牧覃,养育他,教育他,就是这样。”
他掉过眼睛去看牧覃,眼里充斥着温情,他又问:“从你离开我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要知道,并且,必须知道。”
终于,他还是问起。
“发生了一些痛苦的事,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但请相信,那并非我所愿;我没有爱上其他人,只是不知如何才能面对你……”
“那现在呢?知道如何面对我,于是回来了?”
“是,我能面对你了,所以我回来了,”我轻轻地说,像个初次表白的小女孩,瑟瑟地问:“你能再次考虑我吗?”
“不!”他猛地站起,摇着头,一张脸上写满了痛楚,“我不能!”
牧覃吓地不敢再吃巧克力豆,我也无暇顾及他,只听见戴蒙低低地泣诉一样的声音,“时至今日,连原因都不愿告诉我吗?……你当初,为何要离开?”
我的脸上挂着明丽朗澈的笑容,我说:“将来你会知道的,但我不会告诉你。”
我的音量很小,但掷地有声,他大概听出了我的决绝,于是平复了心情,坐下来,说:“你永远都是这个模样,永远都像你是对的。”
我蹲到他跟前,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趔趄一下,我仰起头,瞪大眼睛看他,而后问:“戴蒙先生,我想问,你可以再考虑我一次吗?”
他就那么坐着,俯视着我。
“你能再考虑我一次吗?”我又说。
“不要用哀求的声音跟我说话。”他冷着面,说,“那样我会动心。”
“你能……”第三遍尚未说出口,我的头早已被他抱住,戴蒙捧起我的脸,吻干我眼角和脸颊上的泪水,痛苦地说:“瞧吧,我果然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