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宗白华
世界是无穷尽的,生命是无穷尽的,艺术的境界也是无穷尽的。
“适我无非新”(王羲之诗句),是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
“光景常新”,是一切伟大作品的烙印。
“温故而知新”,却是艺术创造与艺术批评应有的态度。
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是伴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
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追摹着希腊,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憧憬着中古。
二十世纪的新派且溯源到原始艺术的浑朴天真。
现代的中国站在历史的转折点。新的局面必将展开。
然而我们对旧文化的检讨,以同情的了解给予新的评价,也更形重要。
就中国艺术方面——这中国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贡献的一方面——研寻其意境的特构,以窥探中国心灵的幽情壮采,也是民族文化的自省工作。
希腊哲人对人生指示说:“认识你自己!”
近代哲人对我们说:“改造这世界!”
为了改造世界,我们先得认识。
(中间省略)
艺术的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阔度。
杜甫诗的高、大、深,俱不可及。
“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含茹到人所不能含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
(刘熙载评杜甫诗语)
叶梦得《石林诗话》里也说:“禅家有三种语,老杜诗亦然。如: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语。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语。
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语。”
函盖乾坤是大,随波逐浪是深,截断众流是高。
李太白的诗也具有这高、深、大。但太白的情调较偏向于宇宙境象的大和高。
太白登华山落雁峰,说:“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帝座,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唐语林)
杜甫则“直取性情真”(杜甫诗句),他更能以深情掘发人性的深度,他具有但丁的沉着的热情和歌德的具体表现力。
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维的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承继这心灵,是我们深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