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他一生,是寂廖而诗意的事。
一九OO年出生在梅江如画的小镇,在南方山水间安静长大。祖父是石匠,父亲以丹青为业,家道清实。深巷韶华之间,他六岁临习《芥子园画谱》,八岁读私塾。少时,父亲取给他嘹亮悦耳的名字:凤鸣。清脆余音里,亦能够念出,一种草木相知的温暖。
童年里有一块铜钱般重的污点,来自他的母亲:母亲是苗瑶混血的美丽女子,与染坊铺的男人结下私情,被父亲一怒之下卖入尼姑庵为佣。此生,他就再未见过母亲。
命运中挥毫苍劲的几笔,枝干凛冽,皆来自盛年:十八岁远渡法国留学,有锦缎一样可照亮的前程。二十五岁归国,卓而不群,与徐悲鸿并喻画坛双鹭。受蔡元培先生赏识,时任国立艺术院院长。任何人倾尽一生所要企及的荣耀,他彼时年少唾手已得。
如果命运锐利的笔锋破桓而下,那么他一生,会象他笔下的大朵菖兰,热烈。盛大。气息丰沛。然而此后的岁月浩荡荒凉,他亦随之跌入沉寂之地。
四十年代避乱重庆,在一间简陋的小仓库里,闭门作画四年,自己劈柴,洗衣,煮饭,近于隐居;五十年代,生活窘迫不堪,法籍妻女因此远去巴西定居;六十年代举国劫难,他亦未逃过牢狱之灾。两千余幅画作,被他沉入浴缸,彻底销毁;七十年代出狱,终见一线光亮,移居香港,晚年有义女冯叶陪伴至终老。
他是身经磨难,内心宁静的老人。一生颠沛于异地重重风烟里:巴黎,北京,南京,杭州,重庆,上海,巴西,香港。却再没有机会重回一次故乡。91岁临终时,他简短的遗言是:我要回家。
美术学院院长许江说:“他是一只孤鹜。” 这一只孤鹜飞过了天空,它使天空更加寂寞。
他晚年的照片,眉目间沉埋着慈悲之色。象每一个老者,他等待在时间中默然隐去光芒,转身离开。而他的画不是卷合一个年代的终轴,而是全部时间中的盛典。
他笔下的山水花鸟,静物风景,揉合了中国水墨画淡定的禅意,与西洋画丰富繁复的色感。明净中的诱惑,绚丽中的疏离。春深月朗,犹如有情人在天涯,亦近亦远,不失不见,平衡有度。
数幅小鸟图,方纸布阵。柠檬黄,沉铁绿,樱桃红,枝叶疏密有致,温暖明润,是南方乡下木纸格棱窗的闲幽。或民间剪纸里的清新欢喜。小鸟的一翅一羽,皆不是工笔细描,而是泼墨般,饱满的一团儿,憨态尽显。素墨与绚彩,色差的冲撞却意外带来视觉上的和谐,亦可见先生用色及平衡全局的功力之高。
他一生与女子缘分疏浅。幼年时母亲被卖,青年时第一任妻子暴病而亡,中年时第二任妻子告走它乡,晚年移居香港,再未与亲生女儿晤面。先生笔下的仕女:鹅蛋脸,细柳叶眉,微挑的丹凤眼,低眉是一卷帘的舒逸,青花瓷式古典。明灭的记忆里,那些女子是他用尽一生的眺望。
先生有一幅风景小画,名为《无题》:铁灰蓝的山峦,密密围抱,一座铜环紧扣的深宅大院,高高的,开出一树寂寞的粉色花穗;院中三两人,布衣细语,幽静极了。
也许,这就像是先生的一生,风静鸟眠,寂寞的飞过了。
只是羚羊挂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