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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會有馬克思思想版本的不同嗎?
我們前已探討過,馬克思的唯物辯證史觀,不僅僅借用黑格爾唯心主義的辯證法,其前設還有主體自由的肯定期許,人文主義的精神關懷,及猶太﹣基督教彌賽亞式的救贖信念,他這些思想的根柢如予抹去,便無法充份理解並說明他盡其壯年精力寫《資本論》咬住資本經濟不放的原故,與思路由來之一貫。馬克思學思的過程,表面上是跳躍式的,由法律轉往哲學,由哲學走進經濟,而經濟又實為涉入政治,這並非他一時心血來潮見異思遷,乃其思想之開拓全面,我們如不能由他後來唯物的真底細予以通詮,便無以理解其學其見之堅實整然。如光從《資本論》看,尤其第一卷相對較簡化,強調生產關係之餘掩蓋了人本質自主抉擇的因素,再引申下去便忽略了市場的自由規律。他總結寓居地英國當時所代表的高度工業化觀察所得,勞動生產的成果衍生資本,累積的資本增加勞動生產力,這樣勞動產生價值,可是價值多被資本家剝削掉,這些無非確屬事實。然他乏同時指明,不獨只光有工人的勞動,資本也在產生價值,勞動與資本,該同被視作價值的源泉。只是資本家用腦勞動但又最有本錢貪得無厭,才使資本的本質變得婪婪不知止,故需予防範,抵制剝削。然無論如何,馬克思乃全面深刻剖解經濟資本之第一人,其說富啟導意義,所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在今資本主義的歐美大學仍到處開課。至于在中國一般教授的常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內容含義很不一樣,因對馬克思的認識有別。
1844年的《手稿》,揭櫫共產主義是人本質的回歸,透過發展勞動實踐並私產消亡得以實現,理論落腳點是哲學,而以經濟學方法入手乃屬新嘗試。居其概念核心的是「異化」,先預設人由異化前的本真狀態,異化為非本真生存,再經異化的揚棄恢復人的本真存在,當中若有隱性的黑格爾邏輯框架和神學框架在。無此之馬克思主義學說,其最根本的歷史性、實踐性、批判性內容,即人自由自覺的對象化實踐活動,以勞動超越自我,創造生活,改變自然,與動物根本區別的認識就沒有了。《手稿》雖未定稿,紛紜雜沓,然博聞閎覽,理路分明,其要有三。即,一,勞動的哲學探索;二,異化勞動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三,異化之揚棄的共產主義政論。這儼若馬克思自己思想的綱要。跟著幾年,與恩格斯合作,哲學問題《神聖家族》與《德意志意識形態》批評唯心史觀,爾後他本人便很少再深論哲學了。共產主義理論方面,他們合著《共產黨宣言》。就馬克思本人言,打1844年起研究範圍基本轉往經濟學,與恩格斯出現一定分工現象,他集中于資本的理論,恩格斯更多涉入現實政治。何以馬克思花逾大半生去搞經濟問題?因共產主義的主體是無產階級,但無產階級怎能承擔這歷史重任呢?便得從經濟層面對其社會角色和歷史使命加以考察。稍早恩格斯已寫了篇《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站在無產階級立場揭露資產階級經濟的不人道,馬克思曾給予高度評價,但他本身仍親自重新鑽研同一課題,數十年無改﹣只因,這是馬克思,刨根問底,一定要討個說法,找出客觀依據。
馬克思生前只看到《資本論》卷一面世,卷二、三由恩格斯代整理出版,強調尊重著者原作。編輯第四卷的考茨基因接觸過原始手稿,卷二序中批評恩格斯沒有恪守原則,私作主張整理,無貫徹馬克思的思想脈絡,惜一般讀者苦無對證。但他經手的第四卷,實也作了不少改動,其德文版在半世紀後要由原稿重譯的俄文版替代。近年卷三卷二的馬克思原始手稿相繼整理出版了,終發現恩格斯版的卷三確與原稿有別,相異竟達五千餘處,增刪改寫近三成。第二卷的原始手稿共八份,恩格斯先挑出自己的編輯原稿,即使拿這份不全的原稿與日後刊發的文本比對,仍可以抄錄一份長長的「出入一覽」,而最關鍵性的術語如「流通資本」更是無中生有,這些都已超越一般意義的修改,涉及內容的實質理解了。原來眾所周知的馬克思不都是馬克思,馬克思必須重讀再論!「青年馬克思」曾遭遺忘,「成年馬克思」今又急需要從頭理解,同時更出現了另一個「晚年馬克思」的問題!在他逝世前兩三年,健康轉差,《資本論》寫作放緩,卻把有限的精力投向新領域人類學。他先是瞞著恩格斯讀了大量俄國資料,因不想整天給人嘮叼催他趕工早日完成書稿。俄國掀起對共產主義的熱情,他始料不及,如按他理論預測,無產階級革命只會在工業發達國家率先實現。可是眼見七十年代英國工業危機,又並無令資本主義瓦解,反順勢調節了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社會復趨穩定。而他接觸到大批有關土地所有制的新知識,發展相對落後的俄國存在過他陌生的勞動組合、家庭公社,此外又發現德國也有獨特的莊園和鄉村制度。今昔具體事實處處顯示,他的《資本論》卷一對資本主義之前與之後的設想,皆未相合。時人類學《古代社會》剛出版,以第一手田野考察記錄結合歷史文獻,鈎畫人類怎由蒙昧到野蠻最後進入文明的發展面貌,特別吸引馬克思,為之作了許多札記和評註。並且還有關于雅利安人村社、愛爾蘭公社遺存與文明起源等著作,一本接一本成為他追逐的獵物。他如見新寶藏,為此寫下了大堆「民族學筆記」,甚至顧不得用語,英文德文交雜,由國家和階級問題再上溯至前資本主義,認為對抗官僚體系和國家機器壓迫的社會形態原可以很多,或能從中借鏡。所以不只我們有需要再來認識馬克思,馬克思以入暮之年實也試圖再來認識他的認識!無他,這是正馬克思,不慕捷獲,不感煩難,不憚強探!
恩格斯和考茨基無論怎麼做,欲為馬克思存真的诚意,該是毋庸懷疑的。他們擅自修改補充其遺稿,無非希望尚未完成的《資本論》終有個了結,令在問題中掙扎的馬克思安息,苦思冥想拿出個結果,對世人有所交代。不過這不是馬克思,至少在此一治學態度上,馬與恩、考不同。再者,馬克思雖在成年期的《資本論》及有關著作中一再提到原始共產主義,為說明沒有階級和私產是人類可具有的生活方式,但卻在他晚年筆記的人類學轉向中,特別注意原始社會部族男女的民主議事過程,群眾自治的能力。有論者指,筆記裡的「歷史人類學」遙與1844《手稿》的「哲學人類學」相呼應。筆記頗稱羨前文明社會,工作、休閒與政治、節慶皆毋必分歧,成員生活自在,文章再響起他青年時肯定人本真存在和追求人由異化中解脫的繚繚回聲。他最後的遺稿,人文關懷復萌,恩、考兩位一下子未能明察,此其區別二。其三,馬克思晚年筆記顯示,他對意識型識在原始社會的生成特感興趣,尤其注意文明起源之宗教發展,態度開放。以往馬克思看宗教,一言蔽之,是顛倒世界觀,概為貶義,這是我們一般的認識。但他晚年對那種尚無社會壓迫的自主宗教,審之再三,相對恩、考二氏,他們如重談宗教也總以果斷否定語氣表之,最多肯定進步階級與落後鬥爭,可假借宗教作外衣的策略性意義。但晚年之馬克思更讓我們看到一特立獨行的馬克思,其志無改,窮理問學,由批判宗教,到重新認識宗教。無論是青年作哲學論辨,成年作經濟分析,及晚年時作人類學描述,他其實都未離關心「人的解放」,而這才是貫串馬克思老、中、青,畢生學思傾注之真正主旨。
馬克思逝世後恩格斯看到他的民族學筆記,一年內便告完成一部同以《古代社會》為研究對象的書:《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稱此為馬克思的遺贈。表面上恩之于馬,好像述而不作,實則處理同一個古代社會課題,二者卻大異其趣。恩氏运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剖析原始公社解體,奠基于私有制的階級社會代興,乃為國家之起源,自視繼承馬氏獲得一項「成果」。反之馬氏集中注意的卻是無私產觀念之蒙昧社會和以集體所有制為主的野蠻社會,追究私產和階級何以在這些人群中由無變有。馬氏非不懂唯物史觀,只是未肯套公式重複舊答案,而要處理新「問題」。筆記中他少說國家,權力問題集中于探討原始公社的民主运作;但恩氏在著作中卻重點提起國家,他由勞動講到私產和階級,階級間衝突導致血親家族被國家取代,最後國家隨無產階級勝利和共產主義社會實現而消亡,乃歷史之必然。恩氏著書,有不同旨趣,千言萬語,不外作為階級鬥爭的指引。考茨基在這一重點上與恩格斯一致,把馬克思思想變成階級鬥爭的行動綱領。不過對鬥爭要不要採取暴力革命?恩格斯不否定但不追求,晚年頻指導德國社民黨在憲法框架內進行合法鬥爭,認為若得到人民支持,在代議制度中把權力掌握到手,舊社會或能和平過渡到新社會。在逝世前數月反思法蘭西階級鬥爭的文章中,更坦承《共產黨宣言》裡講暴力革命的鬥爭方法,歷史表明是錯了,只是幻想。身後他的新觀點頗受推舉,考茨基卻予批評,以改革非革命,革命乃受壓迫的階級奪取政權,不惜用暴力,未可只用法、政上層建築去適應變化了的經濟。恩、考有別,曾在暴力革命這點。不過硬要血流成河才行,又不是考氏唯一主張,他後來更偏向支持議會道路,認為資產階級民主制度下解決階級衝突,武裝鬥爭已無存在餘地。是列寧才堅信暴力,要用暴力革命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因暴力革命是社會主義社會誕生的助產婆。考氏譏之沒有耐性,找來暴力產婆,強使應在第九月分娩的孕婦五個月就臨盆,誕下的非死胎即怪胎,正是未具備共產主義革命條件的蘇俄之寫照。對蘇聯的未來,考氏警告若沒民主就沒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將成黨領導的官僚專政,其本質是罪惡的,與弘揚人道解放人類發揮自由的馬克思基本精神背道而馳。人文馬克思外,鬥爭、暴力、專政,也都叫馬克思,馬克思和他的書一樣,有不同版本,讀時該知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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