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记忆 - 结婚这件事(三)

 

离开新疆的家,我们又冒着风雪往我江苏的老家赶。这一西一东,真可谓马不停蹄,无喘息之机。结婚这样的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说,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领个证,搬到一起生活,就这么简单。可是,无论是中国还是其他的国家,我发现,要想破除传统礼教,自己标新立异另起炉灶,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除非你天高皇帝远,或者是六亲不认。我和他都是普通人,又都孝顺、爱家人,所以我们还是想顺从传统,做两家人都满意的女婿和儿媳。



   我的父母亲也是思想开明之人,并不想按照繁琐的结婚程序来折磨儿女。亲戚们主张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办酒,最后爸爸都以“他们已经在亲家结过婚了,我们只想请亲戚来家里坐坐”来坚持从简办大事。终于,我和他回老家拜见我的父母亲人。父母亲把亲戚都请到了家,热热闹闹地吃了我们的喜筵,喝了喜酒。父母没有太累着,我和他也休息得足够好,不知不觉,我的婚假也到期了。别过父母亲,我们俩又回到了南京。


三,照结婚照 


   一转眼就到了六月份,南京的天气已经开始像蒸笼一样热浪腾腾了。结了婚,我和他的生活状态并没有大的改善。我上班,他读书。我住招待所,他住集体宿舍。下了班,我去N大找他,和他去食堂共进晚餐,偶尔也会去南园餐厅打打牙祭,然后消磨剩下的时间,过得也算满足和开心。但是,我总感觉好像还差那么一点点东西,没有让我的结婚画上完美的句号。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清楚。


   有一天,我和他喝着酸奶在中山东路上闲逛,走着走着,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一个橱窗前。这是华美照相馆,橱窗里面新摆放的,是各种各样充满浪漫气息的婚纱摄影。哦,我知道了,我一直感觉欠缺的,不就是一张艺术婚纱摄影照片吗?我三下五除二地喝光了酸奶,拉上他就进了影楼。


   影楼里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没有看见照婚纱照的人,显得有些冷清。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抬眼看了我们一眼,问:“照婚纱照?”说完,随手递过来一个大册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婚纱照片都上了柔光,月朦胧鸟朦胧的,浪漫极了。


   我沉浸在其中,想象着自己披着洁白的婚纱和穿着燕尾服的他站在那里,那不是绝配又是什么?正在胡思乱想,女人问我们,要照什么规格的。价目表都在下面标着。我一看就傻了眼。怎么都六百多块呀。这也太贵了吧。女人看出了我的犹豫,露出不易察觉的一笑。我和他的钱加在一起也就一百多块,还是打算买别的东西的。不管了,本小姐今天心情格外好,特想照相。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空身走出去。我指了一款最便宜的,对女人说:就照这组吧。


   女人带我们进去看女士的婚纱和男士的西装。镜子前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婚纱裙,我一款一款细细地看。真让我失望,没有一样是我看中的。我喜欢简洁式的,可是这些裙子到处缀满了纱球球,眼花缭乱,繁琐拖沓,俗不可耐。我问女人,有没有别的款式?女人说你的价钱就是这些款式。唉,无钱矮半身,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好歹从里面挑了一款还算说得过去的。拎出来一看,咦?怎么那么脏?都快成灰色的了。我问有没有另一件,女人答:就这一件。


   我也是鬼使神差,进了这华美照相馆就挪不动脚步了。好像什么都可以将就。我叹了口气,好吧,就穿它了。这是,他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穿着一件黑色西装,蛮像那么一回事。他这人特讨巧,个头高,肩宽,本身就是衣架子,什么衣服穿他身上都好像专门为他量体裁衣定做的。


   女人说,照相馆不负责做头发和化妆。“那我怎么办?”女人告诉我,先去美姿发廊做头发,然后回来再说别的。“你最好快点,我们马上要吃午饭了。”


   美姿发廊不远,就在街对面,但是我不能跨栏杆直接过去,必须要从很远的一个天桥上跑到马路对面,再跑一段路才能到达。这个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毒辣辣了。等我以最快的速度跑进美姿发廊,早已经满头大汗。发廊里倒是有空调,可是,怎么那么多的人等在那里。我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排起了队。


   好不容易到我了。给我做头发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讲一口广东普通话,留一头披肩长发。他问我要做什么发型。我说我不知道。不过今天我要照结婚照,麻烦给我挑一个最时髦的发型吧。小伙子指着墙上一头母狮子 -- 定睛一看竟然是香港著名影星叶倩文 -- 头发霸道地张牙舞爪披散着 -- 的照片说:“就这个,这叫钢丝头,爆炸式,香港今年最流行。” 啊?我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新潮过呀。


   “你觉得这个发型合适我吗?”


   “当然合适啦。你结婚照片穿上婚纱,配这个发型,最时髦不过啦。听我就对啦。”


   “可是,那照出像片来还是我吗?”


   “当然不全是啦。那叫是你又不是你,亮点就是一种朦胧的效果。反正比你本人要漂亮就对啦。”


   好吧。我今天就豁出去了,新潮一把。广东仔给我又是拉直又是烫弯,还在所谓的离子罩里面热敷,整整折腾了我将尽一个小时,搞得我昏昏欲睡。最后,他在我的头发上喷了厚厚的定型发胶,拿一面镜子从后面对着我照:“怎么样?看看时髦不时髦?”广东仔得意洋洋地问我。我一暼镜子,自己先吓了一跳,这是我吗?


   这个小师傅手艺真不是盖的,他真的克隆出来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香港影星叶倩文 -- 准确地说,是另一头披头散发的母狮子横空出世。


   我顾不得吃惊,赶快拔脚往照相馆跑。我跑过一段的大街,穿过熙熙攘攘的天桥,又跑一段大街。热空气中的人群和景物正在我眼前蒸腾。等我跑回照相馆,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整个人像是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熟螃蟹。等在走廊里的他一看跑进来一个怪物,立刻本能地站了起来。再仔细一瞧这个母狮子竟然是我,愣了半天神,扶了扶眼镜,就差倒退半步了。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他开始结巴。


   女人闻声从里面出来,愣愣地看了我一下,然后大声嚷嚷说:“怎么那么长时间。赶快换婚纱。要快。”我跟着女人进入更衣室换裙子。裙子略大,她拿起袖口的别针往我后腰一别。可是我满脸通红,热汗淋漓,浑身上下粘嗒嗒的。“这样不能照相的。”我说出我的顾虑。女人毫不理会,递给我一块不知道用过多少回的毛巾。我胡乱擦了脸。她拿出旁边一个脏兮兮的化妆盒,开始给我描眉涂腮红。当她给我抹完口红,我转头一看镜子,自己又吓了一大跳。这是从美姿发廊出来后的第二跳了。


   女人用的眉笔太黑太粗,把我的两道眉毛描得像炭笔画上的着重强调;腮红涂得倒不浓烈,但是因为我跑热的缘故,两种红色搅和在一起,那才叫一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口红用的是大红色,愿望是想增添喜气,但是不能咧嘴笑,那艳红的嘴唇笑起来,晚上回家铁定要做恶梦的。所有这些完美的组合,再配上我刚刚才做好的、今年最流行的香港发型 -- 钢丝头。。。


   女人带着我俩进了摄影棚,随手塞给我一束红白相间的塑料迎春花。她督促我和他站在没有任何背景的白布前面,摆好标准的站立姿势。我被要求站在一块不算矮的木箱子上,婚纱的裙摆像荡漾的涟漪铺陈开来。女人要我们表情不要僵硬,要做出一副对未来憧憬和神往的样子,眼睛看好摄影师傅的手。他好像吃了笑药,从我走进摄影棚起,就一直窃笑不止,忍都忍不住。


   摄影师打开了灯光,调好了光线:“预备——我数一,二,三。看我手指。”


   “停!停!”女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指着他吆喝道:“你怎么还穿着牛仔裤哪。赶快去换一条黑色西裤。”


   他赶紧跑进去换裤子。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提着裤子出来说:“裤子太肥了。你这里有没有皮带?不然裤子要掉下来。”


   女人显得好不耐烦。她随手从旁边一排五颜六色的领带中抽出一条红色的,扔给他,让他赶快系上。他就像陕北的老农民那样,利索地把红领带往裤腰上一系,再把西装的扣子一扣。嘿,别说,真啥都看不出来。


   在女人和摄影师傅的指挥下,我们俩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直,一会儿侧面,一会儿扭腰。。。咔嚓嚓。十分钟不到吧。“好了。照好了。一个星期以后凭着条子来取样。”女人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等我俩换回各自的衣服从里面出来,里面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了。问前台的小姐。她说都回家吃午饭去了。


   怪不得他们催促我们那么急。南京的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太阳照旧火辣辣要把人烤化才算数。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他来到华美照相馆取照片。我和他对照片非常不满意,怎么看都好像是做家具的人偷工减料,画画的人潦草涂鸦。我的一幅个人大头照,头网没有拉平,两道褶痕不偏不倚地褶在我的两个眼睛处,明显地挡住了眼神,好像两把刀片从眼睛中间切开两半;同样还是这张照片,好像摄影师对我脸上的汗珠情有独钟,聚焦专门集中在汗珠子上,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还有脸上的腮红,在光线的照射下,更加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我们可以不买吗?”我非常生气地说,并一一指给他们看我们不满意的地方。


   “你可以不买,但是押金不退还。”哦,我想起来了,那次照完相,我们预付了一半的押金。


   我红花照相还从来没有照过这么窝囊的照片,真好像吃了苍蝇一样令人作呕。我也不管不顾形象,站在店里就和他们大吵起来。可是,哪里吵得过他们呀。押金扣在他们手上,照片要不要自便。先前那个女人更是蛮不讲理,冷嘲热讽地说就那么点钱,还想把自己照成一个天仙,也不拿镜子好好照照自己。我气急了,拿起桌上的价目本劈头盖脸地向女人砸去。。。正在不可开交,他们的经理走了出来。


   照片半价买回,好歹除了大头照,其余的照片还可以看,反正不说谁也不知道汗珠、腰带、头纱网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一路走回他的宿舍,我都气鼓鼓的。晚上闲下来无事,又翻出照片来看,感觉少了些什么东西。仔细地翻,仔细地看。突然,我恍然大悟,大声喊他:“快来看!你仔细看,我的婚纱照片缺少了什么?”他凑近仔细查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他们忘记给我带白手套!”我欲哭无泪,仰天长叹。扬言明天再去找他们这帮骗钱的骗子。其实内心又有些惧怕,深知南京的母老虎其实很凶猛,他们能泼妇骂大街,什么难听的话都讲得出来,可是我还没有学会这个本领,还需要修炼。


   他安抚我息事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说,戴上白手套那才叫一个俗。咱们要的不就是不落俗套吗?


   后来,他对我说了一句大实话:“老婆,我其实还是挺喜欢我们这组结婚照片的。当然啦,除了那张大头像照坏了不算,总体来说还算不错的。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是唯一的一次,嘿嘿,我照得比你好看。”


   多少年来,我们俩的结婚照从来没有挂在客厅过一次。它们总是被我东掖西藏地不是摆在柜子后面,就是放进衣橱里,再不然,就是塞在床铺底下不可见人。每当有朋友来做客,问起来我们的结婚照片时,他都是最积极去翻箱倒柜地寻找。找到以后,就等着听别人夸赞他照得英俊潇洒。“哎,红花怎么没有照好?”人们总是会奇怪地问我们俩。于是,我们开始津津乐道,从头说起:


   “那是南京最热的一天,我们俩无所事事地走在中山东路上,嘴里正吸着一瓶酸奶。然后,我们路过一家叫做花美照相馆的橱窗前,然后我们走了进去,然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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