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如他》——第十四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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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醒来时依旧下着不大不小的雪。旅馆外头一棵苍劲的松树,愣是被一夜的雪化了妆,白眉毛白胡子的。旅馆,只是个有十几个房间的木屋子,出了大屋门口,便是厚厚的积雪,更早起的人早已踩出两行阔绰的鞋印子,后来的人若是脚的尺码小些,便能安然度过,若是大了,也是吃一时之亏,好歹方便了后来的人们。

我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瞧了会子窗外的银装素裹,已有兴致去打闹一番,便拉起尚在睡梦中的戴蒙,他被我叫醒,郁郁寡欢的模样,翻了翻身,又沉沉睡去。我又缩在被窝里约莫十分钟,终于抵挡不住白雪的召唤,披上羽绒服,走出门外。

我果真沿着鞋印子信步游荡,在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来回穿梭,却不敢往深处去,心里一边希冀能撞见圣诞老人的麋鹿,一边又担心迷路不知归途,最终只是在鞋印子四周徘徊。由于鞋码小,洁白的雪地上,颇为遗憾地没留下一丁点儿专属于我的印迹。山谷里空无一人,我想起空谷足音,便当真在踩得厚实的雪上咯吱咯吱地蹬着皮靴子,一边品味着汉语言的魅力。

我很快便回至旅馆,怕戴蒙醒后找不到我而担心。果然,旅馆的木屋刚现在眼帘,一个男人焦急的身影便闯入视线,我高声叫道:“戴蒙,我在这儿!”

他先是没发现我,不停地转身,从不同角度往树林子里看去,等到我从一棵被雪压得重重低下高贵头颅的松枝下钻出身时,他厉声厉语道:“可算见着你了!”

“我在附近四处走走。”我有些心虚。

“贪玩的小妇人,好了,牧覃需要你,他的母亲大人。”他怜香惜玉地搂搂我的肩,两人并排走在回旅馆的路上,留下四条洁白的印子,总算一了夙愿,茫茫的雪地,也算是有我的纪念品了。

上午的时间好好休息了一把,吃过午饭,我们赶去参加雪场举办的小朋友雪人赛,这把烈火成功点燃了牧覃的干柴,他一听堆雪人,眼睛像雪一样明亮起来。来参赛的,多是七八岁的大孩子,牧覃往人群中一站,立即被潮水一样聒噪的孩子给湮没了,我跟戴蒙揪着两颗心,然而却能时常听到他的带着中国味的法国腔,偶尔还会冒出一句中文,这声音听得我跟戴蒙心里着实熨帖。

“妈妈,我准备好啦!”牧覃在叫我。

别的小朋友早领到铲子和胡萝卜,牧覃跑在最后,刚拿到工具便扯开嗓子呼叫我,这个游戏是家庭合力堆雪人,父母负责堆,孩子负责装扮和领取工具。戴蒙没等我吩咐嗖地一声跑到蹒跚的孩子跟前,拿起塑料铲,开始拢雪,我则负责将拢到的雪拍实,牧覃负责玩。一家人齐头并进,迅速而高质地堆成雪人,牧覃把小桶扣在雪人头顶上,又插了鼻子,最后不顾我们的反对解下围巾给雪人带上,“小宝宝,怕冷,他怕冷。”他挂着大人腔,一副认真状。

我慌忙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孩子戴上,脖子骤然一凉,我惯性地缩了缩头,忽然,又是一阵暖意,抬头看去,戴蒙正将自己的围巾一圈圈地缠在我的脖颈上,我低下头,如一朵羞花,低声说:“谢谢。”戴蒙有力的大手搭在我肩头,用力握了握,一股暖流穿透肩骨,直达心脏。

此时,别的家庭陆陆续续完工,我们不算落后,自然排名也不靠前,牧覃得到个蓝色纯棉帽子,可在冬日的家里戴,或者春日出游时,礼轻,却因是辛苦所得,三人眉开眼笑。

晚上回卢塞恩。工作日随即到来,两天的欢愉湮没在忙碌与鸡毛蒜皮的琐碎中。回到家后,我便觉身体小恙,头昏昏沉沉,白日里也没有力气,阳光明媚时,会忽然头晕目眩,晚间睡眠也不好,三夜里失眠占了两夜。不出几天,原本的粉白红润便被青黄色的脸颊彻底取代,戴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虽嘴里不说,却也有些怕。

一天饭后,吃了一半,我忽然从椅子上挪身,跑到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戴蒙尾随而至,万千焦急,“怎么回事?是饭出了什么问题?”

我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最近吃饭时常轻微呕吐,不像今天这般剧烈。”

戴蒙二话不说,便去医院预约,明天便到医院就诊。我有些惧怕,便同意去检查。下午的时候,给太太打了个电话,自打一个月前给爸妈寄了冬衣回家后,许久未联系。思念成疾。人哪,是越长大越孤单,便也越顾恋亲情。

太太一下子便听出了我的嗓音不对,问道:“提提,你是生病了?”

我见瞒不过,实话说道:“有些小感冒,快好了,妈妈不要担心。”

“最好去医院看看,瑞士比不得中国,我听你阿姨说呀,在欧洲,可不能随便生病,一则花费金钱,二则消耗大量时间和精力;可要好好照料自己的身体。”

“妈,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凡事会细致,不会莽撞。”

“那便好;牧覃如何,想姥姥否?”

我赶忙换牧覃听电话,他热情地冲姥姥打招呼,嘴巴甜蜜,教导有方,“我想姥姥呀,姥姥,你什么时候来我家?”

“我马上就回去,妈妈说马上就回家去。”

他把电话转给我,立刻回身去跟一条刚领进家门的棕色泰迪犬玩耍,咯咯地笑着,我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挂念你跟爸爸,心情还好?身体也好?”

“都好,我们计划下周去海南岛,不知是人老了还是怎么,觉得今年大连尤其冷,这个冬天大概要在南方度过,兴许会去香港,你问问牧覃,要不要米老鼠呀?”

我问了他,结果当然是要,没有孩子不喜欢那只可爱的两条腿走路的老鼠,“过年的时候在家不在?我跟戴蒙要回去一趟。”

“别回来了,牧覃身体不好,坐长时间的飞机受不住,等恢复些再回来罢;而且,有可能我跟你爸去瑞士看你!”

“多煮些汤喝,鸭梨跟姜汤是最管用的。”她最后叮嘱着,晚上我果然熬了一锅姜汤,戴蒙刚进家门便皱起了眉头,四下里搜寻找到了祸害的源头,正要一倒了之,幸而我及时救下。

“这是救命的汤药,是中药!你干嘛给我倒掉?”

“气味真怪,”他显得诧异非常,“你们中国人为何总是喜欢怪味的汤呀水呀?”

“良药苦口利于病,正是这个道理,”看他一脸的迷茫,我接着说:“料你也不知道。”

“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是下一句吧,”他抖抖眉毛,得意洋洋,“这就是告诉你,不要随便歧视外国人,我的中文水平还是不容小觑的。”

他又用了一个成语,我果真大吃一惊!

自打滑雪归来,牧覃的情绪忽然变得不稳定,时而焦躁,时而过于兴奋,本来晚上睡觉皆是在儿童房中,后来他又哭又闹,我只好搬到儿童房跟他一起睡。入夜,拿出故事书,给孩子讲故事,我小的时候苏太太给我讲侦探、讲推理,于是长大了,便过分喜爱逻辑推理,就此养成了爱思考的习惯,所以在此方面,太太的教育是相当成功,我模仿着,所以给牧覃的故事皆是需要动脑筋的,并非王子公主的天真童话。

通常,讲到第三个故事时,小男孩的眼睛啪嗒闭上,接着扯起轻微的鼾声。我去洗澡,换上睡衣,在他身侧轻轻地躺下,拿双臂环绕着他,轻声哼着儿歌。孩子,当真是上帝的赐予,时常,静静地看着牧覃开心地玩耍,我就能坠下幸福的眼泪,我坚强,却不是个坚强的母亲。

 

第二日,戴蒙索性不去工作室,恰好圣诞节后是淡季,他更加有理由陪我去医院。检查结果,唬人一跳,是一种不常见的呼吸道传染病,急急地办了入院手续,戴蒙把我安置好后立即带牧覃去检查,既然是呼吸道传染病,跟我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孩子怕会抵抗不了病毒的入侵。果然,检查结果显示,牧覃体内也有相同的病毒。他本身子弱,这等凶狠的病毒在那具弱小的身体里潜伏了许久,我担心,若是发作,便是暴风雨,恐怕我的牧覃难以招架。

住院的第二天,我开始发高烧,下午,牧覃突然呕吐,晚间也烧起来,因为尚是三岁的小孩子,他得到了最全面的照顾,使我对欧洲医疗服务有所改观,同时心怀感激。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早起,我到儿童病房里看他,昨日面色红润的小男孩,好似被抽去大部分血液一般,一张小脸惨白的、蜡黄色,眼皮正疲倦地耷拉着,不知睡着了,还是在养精神,我隔着玻璃伸出手,摸摸他脸蛋儿的那块玻璃,正欲坠泪,戴蒙恰好赶到,硬把我扶进病房老实躺下,一边安慰说:“牧覃有他爸爸和专业护士的照顾,你就不要担心了;养好自己的身子重要。”

因为昨日腹泻严重,早晨胃口极好,把戴蒙送的早餐吃个精光,对牧覃的担心深深埋在心里,不得显露半点在眉宇间。到了中午,再次起烧,烧得迷迷糊糊,呕吐,没有腹泻,大概早饭全被吸收干净。加大药物的用量,晚上,烧退了,筋骨也折磨得几近散架。

我瘫在床上,戴蒙不分白日黑夜地陪伴着牧覃,不过是两三天的时间,他的面容变得惨不忍睹,憔悴,深深的倦意,和担心,化作那清秀脸上的沟沟壑壑,黄色青色。

有一天半夜三更,我不期然醒了,便下床,蹑手蹑脚地去儿童病房。隔着玻璃先看见戴蒙,他背对我坐着,专注地看着牧覃,两手捏着牧覃的小手,神态慈祥又悲恸。牧覃闭着眼,脸上挂着浅浅的泪痕,大约是刚呕吐过,剧烈的肠胃反应激起跌宕的泪水,偶尔一阵小声呜咽,也是无意识的。他比着前几天更加消瘦,眼骨突出,眉毛淡而浅,毫无生气。我的眼泪忽然地,簌簌地坠下来,一滴一滴打在病号服上,隔了半个钟头,站得头昏眼花,才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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