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那边是不是住着神仙 》18


五月下旬,武汉爆发了一次全市高校联合大游行,好些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也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上了街头,江南和罗晓本来是跟着大队伍出发的,慢慢地体力跟不上就掉队了。她们后来是在武汉长江大桥上赶上大队伍的,因为所有的游行队伍都集结在大桥上。放眼望上去,整个大桥上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实在是太累了,她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想要就地歇息一下。

“罗晓,我头好晕啊,不是要中暑了吧。”

“我也头晕得很,怎么觉得到处都在晃啊。”

她们这才发现是大桥在晃,不但上下在晃,左右也在摇摆,这桥要是垮了,岂不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两人给吓得不轻,赶紧起身就往桥头奔去。

六月初的时候,学校已经停课了,同学们都无所事事,到处瞎晃悠。就在这个时候,江南收到了“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其他几个外省的同学也收到了类似的电报。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父母给孩子们提供的一个提前返家的正当理由,拿着电报去给班主任老师请假时,老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于是,几个外省的同学相约着一起去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五号早上七点整,文涛和同屋睡得正香呢,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

“会是谁啊,这么无聊,才七点呢!”

文涛呵欠连天地打开了门,待到仔细一看,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是江南,一身的风尘仆仆,小脸上挂满了疲惫。

听江南说完原委,文涛赶紧领着江南去邮局挂了个电话回家,电话中江南母亲嘱咐文涛赶紧送江南回家。文涛向单位请假后,就和江南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如果江南再晚一天离开学校,京广线就被堵了,许多同学最后是被迫辗转走水路回家的,到家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而如果江南再晚一点去找文涛,文涛一定会被几个激进的好友拽着去组织大游行,而那几个组织大游行的好友们后来全被开除了公职。以后每每说起这件事情,文涛都笑称江南是他的幸运之星。

其后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文涛的母亲有次去文涛所在的城市出差,有同事告知文涛你母亲来看你了,文涛兴冲冲地跑下楼,一看是自己母亲颇有些意外,不小心竟脱口而出,“妈妈,是你啊,我还以为是阿姨呢。”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母亲肯定给他伤着了,可是他的心里,因为爱着江南,爱着江南家的温情,爱着江南父母的慈爱,他真的是当江南母亲更胜自己母亲的。

九月返校后,学校轻描淡写地让每个学生写了份关于六四的反省,身边熟识的朋友中也没有任何人受到严厉的处罚,事情似乎慢慢地平息下来了。谁也不曾料到,在这风平浪静和波澜不兴之下,各种变革都在悄悄地酝酿着,单纯无知的学生们根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新年一过,紧张的毕业设计就开始了。江南和二十几个同学一道,进了同一家实习单位,是离学校很近的中船总公司的一家研究所,专门负责设计海军舰艇通信系统的。指导老师交给江南的任务是设计一块印刷电路板,这也是他自己负设计的项目的一部分。经历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以后,江南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的心态沉静了许多,突然渴望脚踏实地的做些事情。于是,她把所有的心思和热情都倾注在那块电路板的设计上,一点点瑕疵都不愿放过,偶尔发现有一星半点的缺陷,她一定不厌其烦地推倒重来,这个在其他同学看来枯燥无比的过程,她却从中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也许她原本是个学理工科的好料子,只是自己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转眼又是江南的生日了,文涛前一段正好去北京出差,回程路上掐着点赶到了武汉。当他从旅行包里掏出给江南的礼物时,江南和朋友们都被震慑住了,一瓶飘柔,一件精美无比的白色间黑条纹衬衣,还有一双粉色白底带蝴蝶结的公主拖鞋,乖乖,怕是一个月的工资也打不住,当时一个大学生每月也就七八十元人民币收入吧。那时候飘柔刚刚上市,一瓶就要二十六块人民币,广告里那个青春无敌的模托儿,妙曼的身姿一转,黑亮如瀑布般的长发随风飘扬,不知羡煞了几多人。而那件白条纹衬衣,花去了文涛整整六十五元人民币,穿在江南身上,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配上一条黑色西服裙,活脱脱一个白领丽人。粉色拖鞋上那灵动的蝴蝶结,和母亲给江南做的粉色休闲两件套小裙子配在一起,说不出的协调,把江南身上小女儿的那份娇柔全都衬托出来了。那个夏季的江南,如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是那么的流光溢彩,引人嘱目,一切都完美得令人嫉妒!

江南精心设计的电路板,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就调试成功,直接投入了生产线,令指导老师喜出望外。下来的设计答辩,江南毫无争议地拿到了二十多个同学中唯一的A。研究所有意想把江南留在所里工作,透过系里带队的老师询问江南毕业后的打算。江南对未来一向没有太大的计划和野心,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就是她全部的心愿。她一早就打算好了,毕业后回家乡的省城工作,母亲也早已托好了人,答应为她谋得一份在中专教书的工作,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谢绝了研究所的提议。在当时特定的大环境下,也许这是她唯一可以摆脱命运安排的机会,可惜人是不可能有先知先觉的。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决定,彻底地扭转了她的人生方向而十年之后,命运又给她开了个极大的玩笑,把毫无准备的她再次推回了原来的起点,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叫人怎能不感慨,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江南母亲原以为所托之人十分可靠,所以压根没有预备备用方案。等到江南的档案分回了省教委,这人尽管之前收了江南母亲的重礼,此时却对江南母亲避而不见,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根据国家教委的指示,这一届的毕业生全部都要分到基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而江南所在的省份在执行国家政策方面是全国出了名的左倾,通常这个省的毕业生都不愿意回原籍。最终那届毕业生分配的结果是:外省回来的大学生甚至不如省内的五大生(电大,函大,。。。)安排得好,当时听过的最最让人心酸的事例是,一名清华的应届毕业生因为没有背景,被分配到了县啤酒厂刷酒瓶,何其令人悲哀啊!

事情的发展是如此的始料不及,尽管不喜欢自己所在的国营部属大厂,文涛也不忍心看着江南被分回家乡去,他不得已去找了自己单位的人事部门。文涛所在的单位向来只接受部内院校的毕业生,而那一年需要接收的毕业生明显的供过于求,于是他们给文涛开出了一个条件,如果是照顾夫妻关系,他们可以接受江南。

消息传到江南的耳朵里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第二反映还是拒绝,她本能地觉得受到了羞辱。真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算她和文涛是真心相爱,也不用被人逼着去结婚啊?何况当时他们根本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就在这时,江南母亲发话了,“小南,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了,你和文涛反正也是要结婚的,不如现在就把证领了吧。”

如果没有这场毫无征兆的变故和人为的干预,文涛和江南,两个相亲相爱的年轻人,走进婚姻的殿堂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眼前的一切,似乎由不得他们选择,涉世未深的江南应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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