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日志2


2:老公的出场


 


老公在坡底下就按住了遥控器,只见我们家车库的卷闸门在山头冉冉升起,好似一个巨人慢慢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我们朝着那嘴飞驰过去,老公说,我不会停的,我不会因为那该死的卷闸门开得太慢就放慢我的速度的。同居良久的好处就在于我知道这愚蠢的誓言不会真的将我们在卷闸门上撞得粉碎。老公在某个坑洼的地方适时地稍稍顿一下,一边等着闸门上升一边诅咒道,这个狡猾的坑,是它绊住了我,你不要以为我是在等门。我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用挤出笑容来捧他的场,他上演这一套的兴趣之浓厚完全达到了自得其乐的境界。他从继续上升的卷闸门下开进车库,故意猫着腰缩着头,好象他要直起身子的话,就肯定会在门上碰得鼻青脸肿。我马上下了车,这臭车,老公追我那年买的,为了显卖他的刚阳,他买了这辆铺满了臭烘烘的皮革的宝马。我恨这辆车,没有一次我坐进去不想吐的,只要一想到我将要坐进去,我的胃就会翻腾,我的浑身就会病软。老公非常惊讶地失望了,他没有因车而获得好感,而且,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不得已常常要开着我的小破车招摇过市,丢人现眼。


 


而今天晚上出门之前,老公恳求我,坐宝马去吧,今晚的招待会云集的是本村最显赫的人士,我们实在不应该在一群宝马良驹之间拴一头小猪。因为我属猪,老公认为我所有的拥有物都多多少少应该跟猪挂上点钩。我同意了,坐进他的臭车。我等着他启动,等到窗玻璃缓缓降下之后才坐进去,一进去就在鼻子上捂了一张无味餐巾纸。老公伸手过来扯掉餐巾纸,笑道,那有什么用?空气会从纸缝里照样钻进去的。我屏住呼吸,用意念稳住胃口的荡漾,右手出拳,狠狠一记砸在老公的大腿上,他浑身一颤,大腿几乎跳了起来。我抢过餐巾纸重新捂上鼻子,他不以为然地抱怨了几句,到底没有再来捣乱。恶狗服粗棍,象老公这样的赖皮狗也常常需要如此教训。我把老公叫做赖皮狗,不是说老公不好,而是他太好了。他的身体好象刚刚出品的优质机器一样只懂得高速运动,全面发展,他无法明白我这部劣质机器为什么老出毛病。同居良久后,他发现我的多病多灾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意志薄弱,结果他从当初的恩爱倍加堕落成了今日的调侃取笑。现在,当我捂着痛处嗷嗷嚷痛时,赖皮狗老公会抱着我笑问,是不是被苍蝇踢了一脚?好疼噢,让爹的揉揉。


 


我们上路了,老公遇见红灯停下来时,我往前一倾,胃酸上扬,我说这样会让我吐的;老公重新启动时,我往后一仰,胃酸再次上扬,我说你能不能温柔一点,不然的话,你这铺着臭皮的车会臭上加臭。他于是停住了,两个手从方向盘上收回来,道,那我只有停在这里不开了。好大胆的家伙,他在交通灯口停着不开,好不容易等到绿灯的车流被他截在半路,喇叭喧天。我吓得餐巾纸也不捂了,车也闻不见臭了,但还是威胁着要拿右拳砸他的大腿。绿灯已经变成红灯,老公不顾惜他的大腿,却忙于朝后面冲他挥拳头的车辆竖起中指,一边说,我操你屁眼。我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公为我而停,为我而遭遇四面楚歌,却傲视群雄,巍然不惧。我五体投地,在这种纷乱的局面里,老公显示了一个真男人的勇气。我软倒在他的怀里,尽管安全带将我们绑向不同的两端,我们在咒骂声中安然接吻。


 


老公宣称自己曾经在超市做过职业趴车手,但我至今认为他沿街竖趴的技术还是不尽人意。他往前蹿,往左蹭,蹭到路牙子上,只得再往前蹿。我说,让我下去。他往左蹭,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就好,就好,他说。他不动声色,悄悄地又往前挪去,我打开了车门,他大叫,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腿伸出了车门。他趴在方向盘上悲痛欲绝,你要知道,他说,否定一个男人开车的技术比否定他阴茎的长度更扫人格。我借机跳出车外,清凉的空气叫我感觉有如重生。我回头对老公说,我对你开车的技术和阴茎的长度全都了如指掌。


 


老公趴完车以后精神抖擞地向我走来,他抹了一把头发问,我帅不帅?我说帅,他将我端详一番道,你越老越漂亮了。他拉着我的手向大厦里走去,这是我们村最大的俱乐部,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靠这个找点乐子。老公在签名簿上誊写我们的地址和姓名,我则阅读墙上的行为衣着规范。有一则规范写道:不准穿有粗鲁字眼的T恤衫,旁边还配了一副简图,T恤衫上写着FUCK ME。老公叫我过去签字,我问他FUCK ME算不算脏话,他摇了摇头,没等他说什么,俱乐部管签名的胖子在柜台那一头说,要是哪个姑娘跟他说这么一句,他当是最大的恭维。老公喜笑颜开地举起一根食指道,哥们儿,我得告诉你一个笑话:你知道公狗为什么舔它的阳具吗?因为它够得着。管签名的胖子楞在那里,不知道老公是真逗他乐还是肆意取笑他。我拖着老公就走,路上不由得问他那笑话跟当时场景有什么关系。老公说,什么关系也没有,人家既然已经贡献了一个荤段子,我就不能傻听着,非回敬人家一个不可,礼尚往来嘛。这可够痴的吧,不知道哪天我这老公能捅出多大的篓子。


 


俱乐部有几个功能厅,今晚全租出去了。我怎么知道呢?要没这么多招待会、单身聚会什么的,这俱乐部里通常也就是个老年和亚裔的天下。老年人和亚裔男人穿得就刚刚比行为规范上好一点,叫你拿不住而已。因为人家来的目的明确,进来就直奔老虎机,一人一台占着,在魔鬼一般的音响和豺狼一般的掠夺中打发他们的金钱和时间。可今晚不同,一大拨一大拨的人涌进来,都在事业年华上。平常很少能看到这个年龄段的人以这么大的规模在俱乐部里出现,他们可是地球上任何一个村落的精英,平时不是加班加点就是倦鸟归巢。可是今晚这些人全亮相了,不亮则已,一亮则考究。男的明显上衣行租了行头,女的终于能将平日里不得不深藏柜底的拖泥带水的长裙大袍一见天日。大家都很高兴,这是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一个发式,一件长裙,都透着主人的个性,更别提那些精致的小饰物了,一枚胸针,一个提包,配得如何,简直叫人紧张,别小瞧这些东西,最跌人身份的就是它们。老公,我碰一碰我老公的手肘说,你看门口那个女的,被一条披肩折磨得多惨啊,每隔五分钟她就得捞一下,每隔三分钟,她就得检查一下。老公伸直了脖子说,哪个,哪个?哦,那个穿粉红袍子的呀,屁股蛮好看的。我急了,直拧他的屁股,说,什么屁股呀,我说的是她肩膀上的披肩。老公狡猾地笑着,肩膀?肩膀也蛮不错的嘛,你看人家那皮肤。


 


我的老公不支持我对同性的挑剔,这没有关系,我的挑剔永远不会怠泄。我睁着锐利的眼一个一个检查招待会上女人的服饰,最后的结果,你要想听句实话,令我对生活霎时丧失了最基本的信心。这是一个多么寒酸的世界啊,最美好的东西都会被这寒的酸的腐蚀一光。我怎样才能将这种绝望的心情表达清楚呢?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眼前那个盆骨特宽的女人穿着一件似曾相识的长袍,这似曾相识的长袍是如此似曾相识,无疑叫哪个名角在畅销杂志上重复演绎过很多遍,没错,是戴妃,那个死了比活着时更风光的美人。杂志并没有因为她的死而容忍世界对她的遗忘,她依然容光焕发地在超市和发廊里冲着我们笑。伴随着容光焕发的微笑,这件长袍在起码五十个我必须经过的地方和戴妃一起出现过,我不可能忘记,现在它又以一种因为相似而别扭的形状被克隆了。整个造型是亦步亦趋跟上的,只是戴妃支棱出五寸的地方这一件只支棱了四寸五,戴妃鼓得象南瓜的地方这一件鼓得象条冬瓜。更叫人不能容忍的是面料上的偷梁换柱,戴妃那件在杂志上看起来铺满星光,而我眼前这件连自然灯光都叫它吞没了。这寒酸叫我有些愤怒,戴妃那件不知道多少钱买的,可这一件我能估计得出来,至少也得四百块,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税后一周的工资。四百块,够不够一家三口一星期的口粮?吃得满嘴流油还能有剩。四百块,买一套桌椅放在空荡荡的花园里有多实际?晴天、阴天都可以坐在上头享受自然。宽盆骨的女人居然为了东施笑颦花掉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税后一周的工资,我不能看她了,我会气绝晕倒的。那么我能看谁呢?


 


这个村里的所有头面人物都在饭前餐的五个桌子前排队,牛肉桌前队伍还罢了,你要是看见海鲜桌前的队伍,你会以为你是在俄国排配给物的队了。大家严肃地排着队,认真地挑拣最昂贵的鱼类和贝类。我的老公居然也在海鲜队里,他端着盘子站在离桌不远处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各类海鲜,似乎举棋不定。老公是不太懂得挑拣食物的,他非常乖地总是将送到眼前的食物不加选择地吞食。我必须帮他,我必须利用他的有利位置趁早往自己嘴里填一点海鲜。于是我拎起绊脚的长裙朝他奔去,一路上将端着满满盘子的人吓得退避三舍。我在他到达桌子之前及时抓住了他,和他并肩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队伍骚动起来,似乎有不满的声音响动。老公回头谦虚地含笑,请见谅,是家属,直系家属。我坚定地绷着脸拿起刀叉,三下五除二,把盘子装了个满。老公偷偷说,不管头面人物如何推崇这生蚝,我还是得说它们的味道跟鼻涕一个样,要不是看在价格的份上,我才不会屈尊吃这劳什子呢。


 


老公和我一人举一个盘子站在场子中间,说实在的,这人头攒动的大场子让我有举世茫茫的潇飒之感,除了老公,我谁也不认识。更别提这恶心死人的冷盘海鲜了,我宁愿吃自己的鼻涕也咽不下一块冰凉的什物。于是我将盘子放在了一处角落的地上,私下里唯愿某长裙会不慎撩一下,好在裙边上带一层浓浓的海鲜酱。空了手的我站在仍然咀嚼的老公身边,四处张望,我问,这村里的头面人物怎么都好象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老公囫囵地说,不是这个问题,你不明白。刚才你瞪着人家的裙子生气的时候我就想了,反正没人理我,我也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来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插科打浑,我除了排队等饭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做。其他队伍都还太短,就这海鲜队比较长,可以打发多一点时间,所以我就排起队来了。排队比傻站着好,起码你的手就有地方放了,插在兜里也好,自然下垂也好,你觉得你是有目的、有安排的人了,你还可以得意洋洋地去观察其他没找到目的或刚刚完成了目的惴惴不安寻找下一个目的的人。那么既然排了队,排到了我不能不拿东西,当别人面排这么久的队还不拿东西那叫怎么回事啊,所以我就拿了,拿了不能光端在手里,结果我就吃,还越吃越饿,可不都快吃完了吗?我一看盘子,老公还是老脾气,给他什么吃什么,连生蚝都叫他吮吸得干干净净。


 


我没想到,吃了整盘海鲜的人们还能从容面对一块块硕大的牛排。当然这是在我们吃了冷盘之后又倘佯于场子良久之后发生的正式晚餐。黑色的,从地面直达天花板那么高大的屏风突然打开了,露出另一个场子,那个场子里昏天暗地,一溜溜整齐排列、影影绰绰的餐桌上只吝啬地点着三、四根蜡烛。人一下子涌了进去,餐桌上的小纸片子写着我们的名字。为了寻找名字,大家很是乱了一番,但最终都高高兴兴地坐下来了。我坐下来后还直扭头看高大的屏风,觉得这么多人都叫那些屏风骗了真划不来。无聊地吃冷盘时有谁会想到我们靠着的黑色高墙后面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呢?但大家都没有被愚弄的反感,而是乖乖地站在划定的区域内乖乖地吃着没有多少选择余地的冰凉的食物,等到高墙一被撤离,我们又都象羊群一样忽地涌进了另一个划定区域,并且拼命地在小纸片子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好象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是我们的错一样。


 


我觉得这是很可笑的场面,当我环视我们这张圆桌,发现八个人几乎来自八个民族时就不再觉得可笑了。我们说着口音浓重的英语,互相介绍,巴基斯坦英语自然跟印度英语有相似之处,而马来西亚英语跟伊朗英语绝无相似之处,至于中国英语有什么特点不能由我来评说,只有老公一个人说着他的澳式英语非常自信地发言,别人听不懂不会是他的错,听不懂他的人则自己就先谦虚了起来。我放眼一望,好象整个场子里只有我们这一桌是杂色纷呈的,其他的都是清一色澳式鬼佬。大概我们的名字就是显而易见的新移民名字,管理人员干脆就把这些怪里怪气,他们读都读不出来的名字堆到了一起。我悄悄地向老公说明了我的猜测,在烛光里隐约地做出愠怒的脸色。老公说,如果你要拿种族歧视在每一件事上做文章的话,现在就算你回中国恐怕都摆不平了。学一学美国人吧,瞧人家,撼山易,撼美国人难,全世界一起丧棒他们,牟着劲地叫他们“阉客”(YANK),人家都拔着高科技胸脯,挺着麦当劳肚子招摇过市,不跟大家计较。


 


场子里真热闹,几乎是每个人都在谈笑风生了,一扫方才排队吃冷盘时孑然独立的气氛。分明是圆桌的贡献,是中国式的圆桌给不得不互相面对的人们带来了相亲相近的机会。印度先生最善侃,一旦话匣子打开了,他收都收不住。从他上的基督教学校是多么地残忍,学生来自多么富裕的家庭,到他踏上澳洲的土地时只有身上三百元钱,艰难创业。伊朗先生和伊朗太太频频点头,更勾起了巴基斯坦夫妇的辛酸回忆。老公突然发问,你刚才还说你出身于富贵家庭,怎么来澳洲只带三百块钱?印度先生的马来西亚太太先着了急,撅着小嘴说,我家先生是独立自主的模范青年,为了给弟妹们做好榜样,宁愿从头做起,如今的产业可以说是完完全全自己一手造就,不靠显赫父母一分荫芘。伊朗太太触景生情,哽咽道,这样的青年如今还去哪里找?谁不是能用则用,不在手头的还要伸长了胳膊去抓过来用呢。印度先生低沉着嗓音说道,世风日下啊,我们那个时候做人的原则是什么?现在的原则又是什么?现在的原则就是搞垮整个公司,把股民的钱装进总裁的口袋。就是,巴基斯坦先生突然愤怒道,这世界是骗子横行,骗子得势,谁是骗子?大公司总裁都是骗子,鱼肉百姓,填满私人口袋。老公摇头道,骗子,骗子其实没劲,他除了拥有几百上千万的财产、年轻美貌的妻子、豪华的住宅和子女的贵族教育以外,他到底能在人生这样严肃的课题里得到什么样的成就感呢?


 


老公开车时如果默默无语,我也随之默默无语。老公如果伸过温暖的毛茸茸的大手来触摸我的膝盖,我便将我冰凉的小手捂在他的手背上揉搓取暖。老公如果偷空飞快地扭头过来看着我微笑一下,我便将冰凉的手指插进他火热的脖领子好好蹭一蹭。我们常常一路无语,尤其是在这漆黑的冬夜里。然而快到家门口时,老公叫道:“我不会停的,我不会因为那该死的卷闸门开得太慢就放慢我的速度的。”他缩着头弯着腰开进车库。车刚停稳,我就跳了出来,深深地吸一口自然的空气。我进到房间,换鞋换衣,把头发扎起来去泡澡,我在浴缸里时而嚎叫般地唱摇滚歌,时而蚊子般的唱中国情歌。等到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从浴缸里升起,老公则从车库进来,他不问而告:“今晚的招待会折磨人,我至少损失了两亿个细胞,我觉得我得补补身子,所以在车库里吸了两口大麻。”我从来不跟老公争论大麻补身一说,但每次都为他编造的理由笑得要死。我说,您能不能不跟我说理由?老公于是给我一个孩子式的大笑脸,他自己也乐岔了。


 


老公和我至今没有一纸婚书,我不便叫他老公,而他倒常常假装忘记这一事实,逢人将我介绍为老婆。至于我俩之间,除了生气的时候就直呼其名以外,平常总是缠绵以老公老婆相称。世界上有多少情侣就有多少人叫老公,但属于我的老公只有这一个,当我叫老公的时候也以为他自当一点通,然而他会假装没有听见,只顾低头忙活,等我敲他脑袋的时候他才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你是跟我说话呀,我以为你跟他说话呢。此言一出,把旁边的一个“他”也没头没脑地臊了,人家多无辜啊。到底是同居良久,臊别人臊不了自己,我们两位一体,扯不烂打不散,内功逐渐深厚,爱情变亲情。我说,我讨厌你,我没法跟你在一起了。老公则欢天喜地地答道,不要紧,没关系,我能顶得住,我能忍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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