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疗 (5)

5. 

去见弗兰克的头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一个人回家看望父母。要返回的那一天,朋友们来送行,我要乘火车先去上海,然后从上海搭飞机回纽约,可是要去火车站的时候,我却迟迟离不开家,不是想起忘了某件行李,就是走出门发现没穿鞋子,只好一遍一遍地返回去取东西。眼看火车就要开了,可是我连家门还没出去。心里着急,想着误了火车,接着就可能误了飞机。最后总算出了门,却突然发现我的护照找不到了。这样一急,就醒了过来。

那天我坐在理疗室里等待弗兰克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个梦。那个梦是什么意思呢?我为什么不想回到纽约却又害怕回不来?

弗兰克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几个星期下来,我们彼此慢慢熟悉起来。他穿了一件细格子的棉布衬衣,一条卡其布的米色长裤。

感觉好一点吗?”

“时好时坏。”

“哼,真不想听到这个,”弗兰克说。

我出去度假的时候从来不腰酸背痛。估计我是对工作过敏,” 我开玩笑说。疗效不显著,不是弗兰克的错,我想应该是我大老板马克的错。如果没有那个讨厌的项目,如果不用老是加班,我根本就不用来理疗。
 

“周末过得怎么样?天气暖和起来,没出去走走吗?” 弗兰克问我,同时开始给我涂抹按摩油。 

“还好,清理卫生,洗衣煮饭,开车送孩子去参加乐队排练。周末差不多总是这样的。对了,应该算是出去了一次,是去买下一周的食物和日用品。”我说完没听见弗兰克答话,但是感觉他笑了一下。 

“你几个孩子?” 弗兰克不经意地问。 

“两个。你呢?有孩子吗?” 

“我也有两个,都是男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我心里有点惊讶弗兰克居然有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他看上去应该孩子在读大学或者高中才对。弗兰克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说,“我要孩子要得比较晚。” 

“那你下班以后的大部分时间也在忙着当司机送他们到处跑吧?他们打棒球还是踢足球?” 

“他们还小,有些活动我们刚刚开始参加。不过,跟孩子们在一起,再多的时间也是不够用的。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太多了。” 

“听起来你是个好爸爸。” 

“我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一两个孩子,但是在他们出生以前,我从来没想到孩子会给我带来这么大这么多的乐趣。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来!” 

我没说话,心里想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两个孩子,结婚以前一直觉得生养孩子是别人的事情,跟我一点都不相关。但是当有了孩子以后,却很自然地开始爱她们。那份自然而然的爱,应该是大自然给人设计并储存好的一个程序。 

“我有没有用力太狠?” 弗兰克问我。 

“没有,挺好的。” 

“我自己长大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弗兰克接着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离开了我,” 弗兰克的语速突然变得有点快起来,“我提起这个就有些动感情,虽然我只是个理疗师,似乎不该有那么多的感情。可是我真不能理解,孩子多可爱,一个人怎么会,怎么能忍心在一个孩子那么小的时候离开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弗兰克缺乏父爱的童年已经在他自己的孩子那里得到了补偿和安慰。他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让他理解了什么是父爱。理疗室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我的头伏在一条蓝色的厚毛巾上面,脸侧向墙壁,看不见弗兰克脸上的表情。我感觉自己象是不小心偷听到了别人的秘密一样,有一点尴尬和不安。但是又想,对弗兰克来说,我只是他理疗过的千百个病人中的一个,有时对一个陌生人泄露一点自己的隐秘应该比对一个熟人宣泄自己的内心感觉更加安全。 

“你是从哪里来的?日本,中国,还是韩国?” 弗兰克见我突然不说话,转换了话题。 

“中国大陆。” 

“来这里多久了?” 

“二十年了。” 

“嗯,中国太远了。这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除了我自己的小家,没有别的亲人。” 

“想家吗?” 弗兰克沉默了一分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想!刚来的时候是很想家的,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想家的时候,就会有一点羞耻感了,”我说,“我是说再象个孩子似的想念依恋自己的父母,有时候觉得很不应该,因为我也是别人的母亲了,”我解释说。 

但是那一刻,就象我不小心触碰了弗兰克心里的伤疤一样,弗兰克不小心也触碰到了我心里的伤痛。二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家,可是想家是很具体的一件事,想家就是想念某些人某个地方某些事物甚至某些食物。有一天,如果父母都不在家里等我了,朋友们也都散了,我还去想谁呢?我回家去看谁呢? 

纽约有我的家,但内心深处又好象不是我的家,我既熟悉这块新的土地又潜意识里对它有着深刻的陌生感。每次带着孩子从国内回来,一到达肯尼迪机场,望着机场外面漆黑的夜空我就想,“又离开家了!”可是两个孩子却兴奋地说,“我们到家了!” 纽约,是我两个孩子的家。 

本来我想把我头天夜里的梦讲给弗兰克听,也想把新民的死告诉他,但是却轮到弗兰克不再说话了。算了吧,我想,那就是一个梦,如果他听了这个梦,也许只会感到有些可笑,他不会理解我梦里分裂的心情,就象我不能真的体会一个孩子缺失父爱的那种痛苦。而新民的去世,在我是一段过去生活的消逝,在弗兰克眼里,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的死。

娅米 发表评论于
豆腐庄庄友趣评:

过耳风 说:
既然你对砖头这么向往,我这里给你一个大的,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我觉得到这里应该有点高潮了,起码是一个隐伏的小高潮,但是目前为止没有看到这个势头。看你下面的答复,有点害怕你就这样轻轻淡淡地一直写下去了...相信你迄今为止的这些描写会打动很多人,乡愁,失落,青春逝去,这些话题,让人可以高雅地感叹人生,没有说高雅地感叹人生不好,可是我觉得这不是生命的实质。我特别希望看到一点实质的东西

娅米回复:
你你..., 让你砸你就真砸呀,下手还这么狠!

很服气你这块砖,果真眼尖手狠. 这篇东西里, 大潮没有,因为我没想写长,没什么故事,大潮是担不住的.但是小浪头本来是有的,可是我犹豫了一下, 觉得铺垫还不够,更怕跑题太远收不回来,那样题目就得改, 而且比重也会不对了,就忍痛给"太监"了.

我还有一小节就收尾了.我理解你说的那些"实质"性的东西是什么. 我觉得这篇东西失败之处不在于没有高潮,而在于缺乏份量,那就是你想要看的实质性的东西.另外,从片断来看,好象描写够细,但是从整个叙述推进来看,我觉得有匆匆交代了事的嫌疑.

让我写这篇东西最初的冲动是因为一句话, 就是理疗师说他父亲的那句话,"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让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所以我想写写人的隐痛,写写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比如,为什么我们有时候跟一个陌生人反到容易倾诉内心的秘密,还有那种又疏远又彼此安慰的关系.....

我不是想写"青春祭"或者"思乡曲"的. 但是写着写着就感觉不对了.你这么一砖,倒让我有了一个想法,过些日子如果还有时间和心情,我以这个为骨架,真的写个"青春祭"或者"思乡曲",大大地发泄一下.

我自己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是,我本来想练习写一篇小说,可是写完发现是个四不象,缺乏的不是细节,而是小说的意味和氛围.很幼稚.

我随意开始,匆匆了结,但是积攒了一肚子学习写作的感想.

呵呵,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跟自己说,"呵呵,玩儿得还挺认真!"

托宝猫 说:
这个,完全取决于娅米打算写多长。如果写得很长,我觉得这样细致的铺陈是完全可以的。看人家《追忆似水年华》,那铺陈多细致啊,放在大部头中,也不觉得了。

(哈哈,我这句话的不轨企图你们看出来了吧?就是要把娅米推上长篇巨制的不归路哇,hoho)

娅米回复:
你说的那个诱惑不了我, 因为我懒. 我倒是大步踏上了跑题的不归路. 喵喵

过耳风 说:
建议你以后写长点的东西都命名“暂时无题”,这样就不发愁改题目了,卡卡

我觉得“四不像”倒无所谓,形式怎么样,实在不是最重要的,写得精彩的话,创一个“四不像体”,不是更牛?还有玩得认真的态度,没觉得有啥不对。假装玩得不认真的同学大多数都是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等别人说不好的时候可以借口“反正都是玩票”,呵呵。俺就推崇认真地玩,偏把自己当葱。哼哼

关于份量,依我看主要问题在于你的细节描写里面给人的暗示和你的“人与人之间微妙关系”的初衷有出入,所以最后还是一个角度的问题。特别是前两段对于老朋友的描写,很容易让人联系到思乡,人生无奈这类题目,假设你现在就收尾,那就彻底地轻风淡淡,人生感叹了。所以我建议你展开了写,青春祭,思乡曲,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管他什么题目啊,初衷啊,形式啊,角度啊,去TM的。写完了再说,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不是改了几百次吗?

娅米回复:
过耳,写作要自由要勇敢。这是我又一个体会。
海上云 发表评论于
有些梦总是不期而至。

有一天,如果父母都不在家里等我了,朋友们也都散了,我还去想谁呢?我回家去看谁呢? 

这样的伤感很容易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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