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记忆 - 上学这件事 (七)

十五,排名倒数第一


   南京大学有一座典雅的中文系二层小洋楼,它座落在绿阴环绕的西侧门很隐蔽的角落。


   开学后有一天,109室的几个女孩子去系里有事找韩松龄辅导员。从楼里走出来几个同班同学,一问,原来是看高考分数排名来了。我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先拐进另外一间房间假装翻报纸。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走下楼梯,我才折身去见韩老师。


   我 说我也想看自己排第几名,韩老师推一推眼镜,一面把一本册子往抽屉里放一面说:“你就别看了。大家都差不多。”他越这样我越被勾起了好奇心,说是偏要看。 韩老师把册子打开:我看见甲班由我排名倒数第一名。乙班是由宁夏来的万文红排倒数第一。两个来自大西北的女孩,都为各自的班垫了底。


   我咽了一口唾液,仔细看究竟分数拉在哪里了。几乎所有的分数都比同学低,尤其数学和英语,不过语文分数还不差:112分。我这个人天性乐观有些傻气,即使遇到这样的事,要是别人早就恨不得找地缝往下钻了,我却伪装得自认为别人看不出来。一来,我想问题有阿Q精神,那就是:我读的专业是中文,只要中文不落后他人,其余科目差点又有何妨?许多科目比如数学、地理、历史等,在我跨进大学门槛的那天,我就已经和它们说“拜拜”了。二来,自尊心让我不动声色。我看不得轻视或同情的目光。这就是我。


   韩 老师本想安慰我几句,我没容他开口讲话,蹦蹦跳跳地跑走了。一种羞辱的感觉吞噬着我好强的个性。从小到大,这是唯一的一次让我厌恶自己。肯定全年级的人都 知道我的名次。真丢脸!我大步走在校园里,因为激动手中握紧双拳都是汗。等我快步走出北园过马路回南园宿舍的时候,我已经暗自下决心:我一定要在学期结束 摆脱倒数第一进入倒数第六,这是最低目标。


   其 实,现在想来,做倒数第一实在是有好处的。因为,你每次取得的哪怕是小小的进步,都是别人看得见的,而排在正数第一第二的同学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除非 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这几乎就不可能,不然就只能是退步。就这样,我不但暗自和班里的所有同学比赛,我还在和我自己比赛,每一次的进步都给了我极大的自信 心。到学期结束时,我已经跟上了班级的步伐。大学第二年的时候,社会风气早已经不“分数挂帅”了,那时候高校流行“60分万岁”,许多同学逃课溜号,甚至让同学代替点名喊“到!”都是常事。我的心理压力更减轻了一大半。


   到 了大学第三年时,我早已经是系里非常活跃的一份子,和第一年新入校的小女生判若两人。很显然,我早已经不是倒数名次,至于第几已经不重要,事实是,在面临 分配谁最后留在南京时,因为竞争太激烈,辅导员宣布按分数排名,我是女生中头几名有优先权挑到去银行这样的单位的。在这里提到这一笔,毫无炫耀之意,纯粹 想表明自己一直是在追求进步的女青年。仅此而已。


   说起这个“60分万岁”还有一小段插曲。1985年 夏天我返回新疆探亲。正好爸爸的得意门生李川源也从安徽科技大学回去探亲。我们本是同届但是他比我早一年读大学。当时,他去我家看望他的恩师、我的父亲。 我们俩聊各自大学的趣事热火朝天,没想到在一旁的父亲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打断我们:“说来我听听,你们在大学读书是怎么计算分数的,60分是满分吗?还万岁?”还说:“我怎么听不出来作为大学生的热情和积极性,聊来聊去,用的字眼不是‘混啊’,就是‘无聊啊’,‘管它呢’。早知道这样,国家还花大力气培养你们,栽培你们做所谓的栋梁之材干嘛? 我看全然没有什么意义。”我和李川源撇撇嘴,笑话老爸老套落伍, 书本知识不得满分不代表没有理想和志气。气得爸爸一甩门帘再也不理睬我们了。

 

南京记忆 <wbr>- <wbr>上学这件事 <wbr>(七)
(一九八五年夏天,摄于留学生宿舍大门外)



十六,我的差异

 

   其 实我的想法未免天真。虽然我的语文成绩还算满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和别的同学在接受知识上没有差异。后来证明,差异很大。它是一种基础知识是否扎实的差 异,是知识面是否广泛的差异,是知识层是否深厚的差异,是见多识广的差异。。。这样的体会,在我后来的读书中被一点点体验和证实。


   谁 又没有差异呢?从一出生开始,我们就已经背负着属于自己命运的名份。农村的同学和城市的同学,小城市的同学和大城市的同学,大西北的同学和内地的同学,一 般家庭的同学和知识分子家庭的同学,实验中学的同学和普通中学的同学。。。所以说,我们虽然都经历了高考的提炼,但是等级的差异残酷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 心。记得我曾读过一篇文章:《我奋斗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大致就是讲一个农村孩子要经过多少艰难的努力,最后才能和城市的孩子平起平坐。


   我 至今,古文底子很薄弱。当别的同学能写各种文言诗体并作班级“接龙”游戏的时候,我一点联想力都没有;我至今不会写华丽词藻堆积的文章,有的时候很想尝 试,但是不会。脑子里好似大雁飞过,空留“嘎嘎”乱叫的余音之声,和有节奏的翅膀拍打的残风,别的只剩下苍白的天空,任凭我绞尽脑汁也是徒劳。


   很多差异,很多。它只属于我曾经出生过的那个地方,因为那里贫瘠、落后、偏远,因为我的老师有的只是农转非并没有受 过专门的教师培训,因为父母都是穷苦出身,因为戈壁滩上只有沙土而没有荷塘月色,。。。所以,我这个在那土坷垃上奔跑长大的女孩,也就没有那样丰富的才情 天赋。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也有属于我独有的特质而别人没有的。比如我骨子里的野心和野性,比如我的豁达和高远,比如我的憨傻迂,比如我的智慧,比如 我的倔强不屈服,比如我毫不矫揉造作的大笑。。。得了,这就算扯平了。


    我们每个人都在靡靡的命运安排下往一个看不清的轨迹方向走,因为着太多的因为,所以着唯一的所以。前途充满无奈、憧憬、迷茫和期待。。。


   下面的两篇日记片断,多少反映了我那段时间因为知识贫乏而焦急的心情:


19841015 / 星期五 / 晴朗

 

   “写 作课上完了。命题作文《我上大学》被老师评级为及格。作文评语是:感情细腻地抒发了父亲深沉的爱。但由于观察视野太窄,完全局限于小家庭,甚至是父女之 间,因而给人的印象是境界不高。没有崇高的思想。语言过于简单和贫乏,学生腔太浓,啰嗦之处颇多。要注意标点符号的使用,要加强遣词造句的语言基本功训 练。最好不要使用简化字。。。”


   这是开学后的第一篇作文,我很想给老师留一个深刻的印象,写作上饱含深情。没想到老师的评语给了我这个新生洋芋蛋子一个毫不客气的下马威。我在日记最后处写道:“唉,我自以为不错的作文,却被老师批评得那么糟糕。我真不知道怎样写作文了。”


19841018日:

   “进 了大学门一个月了。今天我如此强烈地感到:我的知识少得可怜,贫乏得可怜。我多么想深刻地认识它,描绘它,理解它,但是我没有足够的知识。我只能睁着一双 眼睛,张开嘴巴,极力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却脑子里一篇苍白。我不知道怎样说,说什么。真怕一开口就遭来一顿窃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图书馆的楼 那么高大,而我自己,连沧海中的一粟都算不上。


   看来,除了去图书馆把别人早啃过、而我从未接触过的书目啃下来,我也没别的辙了。”

 

南京记忆 <wbr>- <wbr>上学这件事 <wbr>(七)

 
1987年春天,摄于北园草坪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