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毛泽东
辽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将学制缩短为“5·2·2制”，即小学5年、中学2年、高中2年。由于文革初期将秋季升学改为春季升学，我们70年春才升入4年级，实质上延长了半年。
打破“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用了毛主席“甩石头、掺砂子、挖墙角”战略中的“掺砂子”一招。工宣队不光进驻学校领导学校，还登上了讲台。
休息了一个多学期以后重新回到站四的时候，原来那个活泼友好的班级没有了。据说京剧团子弟太多，他们一热闹全班跟着热闹，为把他们打散整个年级重新分了一次班。但是，京剧团的扬子荣的儿子、栾平的儿子、打锣的女儿、还有一个不知什么乐器的儿子仍在我们班。分班后男女生再没有说过话。
新班主任叫王杰，不是那个为救民兵自己扑到地雷上的英雄王杰，是进驻学校的年轻女工宣队员。王老师一米五几的身高，穿一双回力球鞋，走路一颠一颠的，颠起时身高能超过一米六。同学们给她起名“大回力”，一直到今天还这样称呼她。去年小学同学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小学开同学会，请来了所有的老师，就是大回力不来，怎么叫都不来，你说差劲不差劲”。现在是讲学历的时代，你非要叫退休女工来，那不是恶心人吗?再说文革后她受到了怎样的待遇，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路程你也不知道，也许那是她不愿重新提起的一段呢。
上课前每天仍要作“三忠于”的仪式，不同的是坐到位子上以后，又多了大声朗诵或是高唱一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一项，这也是毛主席语录的一节。三大纪律包括：1一切行动听指挥；2不拿群众一针一线；3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包括：1说话和气；2买卖公平；3借东西要还；4损坏东西要赔；5不打人骂人；6不损坏庄稼；7不调戏妇女；8不虐待俘虏。
用解放战争时期为解放军制定的纪律管理混乱中成长的孩子。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目的就是想让学生们听老师的话，就“一切行动听指挥”这一条有用。造反开始那年入学，一直没有在教室里稳稳当当地坐过，也没有系统地学过东西，换什么老师来也管不住。那时习惯了用毛主席的话压服人，除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以外，“不打人骂人”管教孩子能用上，打碎学校的玻璃时用上了“损坏东西要赔”。倒是学生更能活学活用，栾平的儿子上课时在教室里乱窜，大回力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到坐位上时，他大喊“不许调戏妇男”。
四年级的孩子整天“调戏妇女”“虐待俘虏”地念，不想调戏也调戏了，不想虐待也虐待了。
大回力上课就是比原来的老师有魄力，敢说敢管敢罚站。作算术题时她要求“练习本每张写6道题，横式竖式写清楚，别挤在一块看不清楚”，立即有孩子反驳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节约闹革命!”大回力立即应战“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大搞技术革新。搞技术革新就会失败、就会浪费材料，你能不搞吗？”孩子们不懂什么是技术革新，被她连珠炮的气势压倒了。
大回力1 : 0战胜四年级学生。
学新内容时，大回力从来不讲，而是先找学生到黑板上作，学生作出来了，她再总结一下就过去了。我长期休息返回学校时正赶上学分数，爸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讲了除法，讲了分数和除法的关系，我再也没有“戳山对(错三对)、戳屎堆(错四对)”。
珍宝岛事件后，学生们成了“深挖洞”的主力，中学生挖防空洞、拓砖坯，小学生去小凌河边背砂子给中学生拓砖用。为了泥砖坯容易从模子里脱落出来，每次往模子里塞泥之前，先让模子沾一下砂子。简单地讲，跟做馒头时怕面沾案板要撒一些干面是同一个道理。“深挖洞”之外是练习包扎，用三角巾包扎身体各个部位，看谁动作准确、包扎得快，还举行过竞赛。这些活动占了很多课堂时间，休息一个多学期也没有落太多课。
学把假分数变成代分数时，大回力在黑板上写了8／5，叫学生到黑板上变成代分数。叫了三、四个人都不会作，大回力提醒了一下“8里有几个5啊？”学生们还是不知她在说什么，要学生作什么。她见学生这么不开窍，干脆按坐位一列一列地叫，黑板前已经站了20多个孩子。别看学生闲事上敢顶撞，到了这时候个个垂头丧气。一直到我写出1又3／5，站在前边的人才都被解放回到自己位子上。那天我有种作游戏时把“被俘”的同伙都救回来的感觉。
我们那时使用的是辽宁省编的教材，教材非常照顾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学过拼音的特点，生词、异读都不注音，老师怎么读就跟着怎么读。家里没有书，我闲着就拿出语文书来看看，还常常读出声来。爸听见了就给我纠正一下。
学习《卖炭翁》时，大回力说：“两鬓苍苍十指黑”的“黑”不念hei，谁知道念什么？都觉得奇怪，这明明是“黑”怎么能不念黑呢？她又开始挨个问，一个个又都被原地罚站，直到我回答了“he”，大家才得以坐下。
这些“背后有人教”的表象给我带来了灭顶之灾。
1971年元旦过去了，快要寒假了，爸说让我跟他一起过年，不去看妈了。主要还是刚从妈那里回来半年多，也为了省些路费。
不知是求知欲，还是想打发时间，那段时间特别想看书。长到那么大，我只看过一本叫《英雄小八路》的故事书，那以外就是语文课本上的故事了。再也没有看过其他任何书。
家里别说书了，连个有字的纸张都没有。炕上的一角放着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的像是书籍，一天下午，我挪开压在上面的东西，想翻出一本自己能看的书。里面竟是些油印教材，是爸在干校当教员时编的古汉语教材。再往下翻，翻出爸珍藏的相册。相册比书还有意思，爸从来没有给我看过。我一页一页地翻，后面夹着一张像是奖状的有花边的纸，打开一看是一张离婚证明。上面写着我归爸；姐归妈；自行车、闹钟归姐。我一下子呆住了，爸收工回来时我还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我抹着眼泪问爸：“妈为什么不要我？”
爸说：“你妈没有不要你，我也没有不要你姐，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你感到过你妈不亲你吗？”
我反倒被爸问住了。我相信妈亲我、偏爱我。但离婚证书上写的内容告诉我：我没有资格跟妈在一起，我必须跟爸一起在这寒冷地区受流刑！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被欺骗了的委屈和绝望中沉默着。
躺下后，我睡不着，能感到爸只是静静地躺着并没有入睡。爸终于开口了，讲了离婚时法院的裁判方法(第一章·7占领)。爸说“不管我要谁，都得让你奶奶照顾，你姐姐大了好照顾，所以全家人都想要你姐姐，并不是不喜欢你。判决书上怎么写，你俩都是我的孩子，我谁都不想放手。我喜欢孩子，喜欢很多孩子围着我过日子，就这么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即使现在我也不想让你在我身边，可能的话，马上办手续让你归你妈。一天也不想让你过这苦日子”。
爸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咳、知足吧。这场运动中死了多少人啊，咱们还活着，你还有市民户口，还能坐公共汽车去上学”。
爸点着一棵烟继续说：“我在黄壁庄水库劳动的时候，你妈每次来信都写很多你的事情，可爱懂事的写一大堆，我以为是在安慰我，等我见了你才知道都是真的。你妈说的一点儿都不假，就没有见过你这么懂事的孩子……”。
爸一直在讲，好像把妈给他的每一封信都背下来了，讲得我心里没了疙瘩，讲得我不再怀疑爸妈的爱……。
对孩子来讲，父母离异不仅仅是不幸，还是不光彩的事。那天夜里我下了决心：把这件事藏在心里绝不对任何人讲，不让任何人知道，就是最关心我的孔大妈也不能讲。
现在想想就感到滑稽，当时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怎么就没有人给我透露过一个字呢。是他们以为我早就知道了呢，还是太善良了不愿意看我伤心呢？
(12)嫌疑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