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贤被招进数学统计系里当上教授的时候是四十三岁。我有一天看见她垂头丧气的,就问是怎么回事。“没拿到NSERC(加拿大科学工程研究委员会)的科研经费。”更要命的是和她同时进来的其他三位新教授都拿到了。那三位教授都比朴教授年轻多了。最年轻的一位才二十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太出乎意料的”,她看我替她着急的样子,“我这辈子干什么事都是要比人费劲的”。她给我讲了好几段故事,让我明白了,她是那种步步坎坷,老倒霉的人。
朴智贤长得很普通,人倒是一点也不显老。我一直不相信她有四十多岁,不过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也并不显得很嫩,是那种三十年高中同学聚会时你发现长相一点都没变的人。她妹妹比她小几岁,和她一样也读到博士。一毕业就找到合适的工作,而且在公司里如鱼得水,事业上蒸蒸日上。很快又和心上人结婚生子,而且是一儿一女。在父母的眼中,妹妹是他们骄傲的源泉,是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时可以大说特说的那个。朴教授可不一样。她父母当年移民加拿大时,她已经大学毕业在中学里教书了。出来之后读了数学的硕士、博士。博士读了一半,指导教授得急病死了,开始了的题目就做不下去了。在找新的指导教授的过程中,她碰了很多钉子,渐渐地对纯数学没有了信心,于是改学了就业前景相对看好的统计。为这一改,她补选了很多的课,等毕业的时候快四十岁了。她这么多年从来是宿舍,办公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也没有结婚。而这一点给她更大的压力:“我没有为家庭付出精力,所以没有理由在学术上不出成绩。”
我每年一到三月份就特别关注智贤,因为这是NSERC放榜的时候。我也提醒她教授们会和NSERC评审委员会的成员拉近乎。“那没用,”她很诚恳地和我说:“我相信还是自己的实力不够。”她第一年的教学的学生评估也不好。学生说她口音太重,内容也解释得不清楚。
她这时候开始学开车。“我要是不在这一年学会开车,这辈子我就再不开车了”。她索性一气报了两届驾照学习班,和掉儿郎当的一帮高中生一起学习,眼看着那些半大的孩子玩似的就拿到了驾照。我们俩出去吃饭的时候,我也让她开车。她就是成年人学车的样子,缺少孩子们的自如感。当然她还是拿到了驾照。不过她开着自己的新车头一次进车库的时候就蹭了墙,乘客那边的门不但有一片划痕,还有点瘪。
智贤每天早上七点到办公室,晚上七点回家。她说因为她驾驶水平不高,所以要避开交通高峰期。她喜欢现代版的古典音乐。Il Divo就是她介绍给我的。她不喜欢做饭,老拉我中午下馆子。在韩国风味的餐馆里,她喜欢点中式炸酱面,我喜欢点韩式排骨汤。她喜欢喝葡萄酒,但并不太挑拣。我每次提到一种还不错的中档葡萄酒,她就去酒店买上六瓶,回家慢慢享用。我们在一起只能说英文。说到好玩的地方,她就开怀大笑,一直笑瘫到桌子下面。
后来她的生活也渐入佳境。有一阵子没来找我出去吃饭了。有一天我在教授俱乐部里看见她:周围众星捧月似的-一群帅哥。“学校里有很多韩裔教授,很多是工学院的”。智贤一来,他们就联系上她了。这些韩国教授的太太都是在家里不出来工作的。智贤比他们年长,又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职业女性,能倾听,也有见识。他们有什么和同事、太太不能说的烦恼,就和智贤说了。于是她成了大家的红颜知己。那些教授们也和她合作课题,所以她在科研经费方面也渐渐从容起来。
她的学生们开始爱戴她。她把几门课教活了。“因为我很苯,所以能当好老师,”有一天她这么告诉我。“你看咱们系里那帮搞纯数学的,个个都是天才。中学里那点数学,恐怕都不是老师教给他们的。大一、大二的东西也没让他们费过什么劲。他们不重视教低年级的大课。我可不一样,我一路坎坷,特别同情那些不是一点就透的学生,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和学生沟通的更好的渠道。过去的这几个学期,我试尝过各种方法,然后根据学生的表情进行调整。知道我的办法有的有成效,有的完全不对头。现在我终于从学生们的脸上看到了我期待的表情。我意识到我找到了可行的办法。”
明年就是朴教授申请终身教授(Tenure)的年头了。我希望这个老倒霉的朴教授能顺利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