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妻儿睡得正熟。我迫不及待地坐到写字台旁,从黑漆盒里取出笔记本。正像梁三省说的,前面几页字体娟秀,写得十分工整,记下了一个青年女教师得奖的欢乐和对在假期中与丈夫团聚的憧憬。后面则字迹潦草,越来越乱,常常是跳跃式思维,有时一句话只有两三个字,其它都用……来省略。让人充分感受到环境的险恶、情况的紧急和阿依古丽超凡的坚强意志。整个事情确实闻所未闻,骇人听闻。如果让它埋没,那也是一种犯罪。为了让人们都能读懂,在忠实于原始记录的前提下,我加入了自己的想象,从头再现事件过程。多少次我停笔长叹,不得不任泪水流淌;多少次我恨的牙碎,不自觉地撅折了几支铅笔。我真希望整个事情没有发生过,阿依古丽和她的幼子、老母还活在人间。但是,事实就像日记最后几页上那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一样无法抹掉,尽管它残酷得令人不堪忍受。
……暑假又和成熟的马奶子葡萄一起来临了。这几天县教育局正召开全县教师大会,交流教学经验,表彰优秀教师。阿依古丽顽强克服各种困难,认真教书育人的事迹就像她那娇美的容貌一样特别吸引人,几百名教师一致评选她为本学年的优秀教师。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得到同行承认和赞扬,当然十分高兴。走起路来,步子更加轻盈。每天开会回来,总是人还未进门,婉转的歌声已经飞进母亲和儿子的耳朵里了。母亲懂得女儿的心,阿依古丽不仅是为自己的工作成绩高兴,更为即将与在库班市工作的丈夫团聚而兴奋。
五年前,阿依古丽以优异成绩从师范学校毕业时,本来可以留在库班市,但因为她拒绝了教育局长公子的追求,选择了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库尔班,结果在毕业方案公布的前夕被改派到这个偏远县。这里和库班之间隔着一个几百公里的大戈壁滩,交通极为不便。每天只有一班长途汽车一大早从县城开出,经过两天跋涉,才能通过戈壁滩,到达库班。夫妻分居两地,一年十二个月只能在寒暑假的三个月中厮守一起,其它时间全靠鸿雁传情。五年来,阿依古丽和库尔班越是分离长久,越是思念深厚。特别是在有了一个健壮漂亮的儿子之后,彼此感觉更加需要对方。每次见面都像新婚一样激动不已,而每次分手都像生离死别一样黯然销魂。
这几天阿依古丽格外高兴的原因还在于另有秘密。这个秘密连母亲也没有告诉,因为不知怎么她隐隐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唯恐事情不能实现。临放假前,接到库尔班的来信,说是已经基本上取得了有关方面的同意,有可能在下学期把她调回库班工作,并让她尽快回库班参加接收单位的面试。想到很快就要结束长达五年的牛郎织女生活,从此一家人朝夕相处,自己可以亲手为丈夫准备每天的饭菜,丈夫也能够天天教儿子说话、写字、逗儿子玩,阿依古丽陶醉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她仿佛看见库尔班和她相互依靠着坐在地毯上,幸福地彼此凝视,儿子快活地满地打滚,一家人开心、愉快地畅笑……
整理发言材料,找领导谈话,接待学生家长,为儿子、老母洗衣服,收拾行装,忙得团团转,竟然忘了提前去买汽车票。待到想起,赶到汽车站时,三天以内的票都已卖光了。我的真主,要等三天,三天啊!真是太长了,长得要等出一头白发来,我和库尔班可是分别了五个月啦!
阿依古丽四处跑着打听有无去库班的顺车。有一年,也是没买到车票,凑巧县百货公司有车去库班拉货,司机同意顺便捎上她。那位老司机有一肚子关于戈壁滩的故事,开一路,讲一路,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可是今年没有好运气了,全县城跑遍了,不是车刚走,就是没车去。正当阿依古丽垂头丧气往回走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姑娘,你要去库班吗?
阿依古丽停下脚步,扭回头,只见一个三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的维族壮汉站在她身后。是呀。那汉子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带你。阿依古丽几乎不相信:真的?我还有一个儿子和老母亲。那人犹豫了一下,可一看阿依古丽那副热切期待的神情,就点头说:好吧,没问题。不过我那是拉货车,按规定不能载客。要是路警看见,一定要罚款。所以,明天一大早,你们到县城外无人处等我好了。阿依古丽真是喜出望外,觉得真主把世间一切事物都安排得那么巧妙,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感谢真主!
第二天,她们提前赶到了约定地点。时间尚早,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更不用说路警了。不一会儿,络腮胡子开着一辆拉满羊皮的卡车来了。驾驶室里只能坐三个人。司机让阿依古丽抱着孩子坐在中间,老母亲坐在边上。这样孩子不会被风吹,老人晕车呕吐方便。阿依古丽和母亲都觉得司机想得真周到,心里十分感激。
车行不久,进入了一望无际、荒凉死寂的大戈壁。除了偶尔可见盘旋滑翔的苍鹰、受惊狂奔的野兔、黄羊和交错行驶的汽车外,只有遍地碎石、稀疏的小草以及狼牙刺。狼牙刺是戈壁滩上生长的少数植物之一,属于多年生灌木。为了适应干旱环境,它的叶片很小,枝条很少,满身尖刺。阿依古丽特别欣赏狼牙刺不畏严酷环境的性格,曾就此写过一篇优美的散文刊登在一家文学杂志上。同事们知道后都奇怪她一个娇小文静的女人,怎么会喜欢狼牙刺的性格。
也许是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司机讲了一些颇为耸人听闻的戈壁异事。什么“干风”有多厉害,一夜功夫把上千清朝官兵吹干了水份,变成肉干,跟出土的干尸一样。还有戈壁上的狼,个子大得像驴,跑得快如飞。一旦碰上,凭两条腿绝对逃不掉,他就亲眼见过被啃得七零八落的人骨架。讲了一会儿,他发现这些异事并没有达到引起阿依古丽骇然惊叫的效果,自觉无趣,便闭嘴不讲了。车里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老人家的精力到底不济,没多大工夫,母亲头抵车窗睡了。儿子开始还好奇地瞪着大眼睛四处张望,用圆鼓鼓的小手指着苍鹰,奶声奶气地叫:鸟,鸟。逗得司机也哈哈大笑。时间一长,总是这些东西,小家伙失了兴致,趴在阿依古丽怀里睡着了。阿依古丽叶困得要命,自从期末以来,她整天不是辅导学生复习,就是开会;晚上要几次叫醒儿子撒尿,早上还要早起做好一天的饭,免得母亲劳累,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她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三天三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但是她现在不敢,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刚上路时,司机还比较规矩。等到母亲、儿子睡着,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借着道路颠簸挤撞阿依古丽。有时操纵方向盘动作过大,用胳膊肘触碰阿依古丽的乳房;有时推拉变速杆的手滑落在阿依古丽的大腿上。司机灼热的目光越来越长时间地盯在她的脸上、胸脯上,令人很不舒服。她心里一点点增长着忐忑不安的情绪。真主啊,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