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鸣凡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尴尬地躲过一边。
林叶子走到胡启东面前,瞪着黑亮的眼睛说:“你现在明白,她这次流产不该怪我了吧?她以前流过一个孩子,手术做坏了,做得不好,造成多年不育,好容易怀上了,又变成习惯性流产。”
胡启东口干舌燥,有种要冲出牢笼的欲望。他脑子里混乱,已经不能有任何思想。
李婉婷指着林叶子,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记恨了我这么多年,你跟踪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复仇?这一切都是你设好的圈套?你故意走近启东,你故意勾引他,你就是为了报复我,是不是?”
林叶子狂笑:“你明白过来了?哈哈!你知道吗?我妈妈一去世,我就找人打听你的下落。我高考之前拼命地复习功课,恨不得每天 24 小时候都不睡觉,除了记单词就是背古文,除了做习题就是写作文,因为我知道,只有成绩好了,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考哪里的大学就去哪里的大学。考完以后,我所有的志愿都填了这里的学校,一本二本,我全填本市的志愿。考老家的大学要容易得多,可是我不愿意,考不上本市的大学我宁愿再读一年。黄天不负有心人,第一年就给我考上了。”
“我妈妈去世前跟她老公离了婚,要了大部分财产,都给了我。考上大学,我立刻把西安的房子卖了,在本市重新买了房子,用房租支持我的学业。”林叶子称自己的父亲是“妈妈的老公”,令在场的人全都打了个寒颤。
她接着说:“当然,这个男人给我的生活费我也来者不拒。”她凑近李婉婷,把那张青春逼人但是充满仇恨的脸伸向她,笑着问,“你应该记得我以前长得像谁,看看现在还像不像?不像对吧?我接受他的生活费,我出租房子,我自己打工赚钱,加上我妈妈留给我的遗产,我去了几次韩国,把自己整成现在这个样子。好玩不好玩?”
李婉婷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故意整得像启东的初恋?你怎么知道他有个初恋?你怎么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
林叶子哈哈大笑:“你变聪明了嘛!告诉你,这个世界,只要你肯花钱,没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历史,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我不需要百分百像她,只要有四、无分神似已经足够!你看看,你是我的师傅,我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当年只会耍耍文艺腔,写几笔毛笔字,来几首唐诗宋词,搞搞小资情调,就能抢走我妈的老公,传到我这里已是百宝耍尽,只能靠现代科技来出奇制胜了。”
“当年你说的话你自己全忘了吧?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什么没有公婆祝福的婚姻是不长久的,不都是你对我妈妈说的吗?是,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可这就是你插足别人家庭理由吗?你更会做个好妻子好媳妇,更善解人意,怎么你的婆婆大姑姐都不喜欢你呢?你的善解人意到哪里去了?那我是不是也有理由去插足你的家庭呢?因为你婆婆和大姑姐更喜欢我呀,我是她们的大福星小天使呢!”
她笑得疯狂,笑得眼泪欲出。胡启东听到这一段,再度陷入震惊之中。他不能置信,因为她曾经那么稚嫩,稚嫩得像面对这个强悍的世界举手无措的小羔羊;她曾经看起来那么纯洁,纯洁得像一个天使。
这只羔羊转眼之间脱掉羊皮,变成一只凶狠的狼;那个天使脱掉羽翼,瞬间幻化成来自地狱的魔鬼。他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的猎物,成为她复仇的工具。
他一个稳重充满智慧的成熟男人,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间,还有比这个更讽刺的吗?
他眼前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对他隐瞒了历史,一个玩弄他的感情,他不到四十年的人生瞬间归于零数,土崩瓦解。
林叶子的父亲——虽然她否认他是她的父亲,她拒绝承认他是她的父亲,他仍然是他生物上以及法律上的父亲——他凝视着女儿,表情极度痛苦。这是他的女儿吗?她曾经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女孩,在父母的怀里撒着娇。她跟所有的独生女儿一样,感情依恋父母,有点任性。她上舞蹈班,绘画班,跟钢琴老师练习钢琴。她有时候会故意跟父母作对,在挨过训斥之后的星期六早上,早早地起来弹琴,让他睡不成懒觉又有苦说不出。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这样?小小的年纪有如此的心计?她心中的恨念如此执着。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选择跟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把自己浸泡在仇恨之中,追杀她认为害死她母亲的凶手。
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幸福!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
能够说得出的苦不算苦,他欲哭无泪。
李婉婷惊骇地瞪着林叶子,像瞪着一只怪兽。她想不出她居然栽在当年那个扎着两只马尾,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手里。她不敢去看胡启东,不看也罢,反正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完了。只是想不到,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他们夫妻俩行走江湖若许年,居然会栽得如此惨。
她呵呵呵地冷笑着。这声音令病房内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对着那头发花白的男人点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愿赌服输!建军,恭喜你养了个好女儿。你女儿厉害,我自愧不如。当年你有负于我,现在你女儿追杀我,你们父女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生!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感觉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她身子晃了一晃,向后仰倒,头磕在床头,砰的一声响。
婉婷妈妈凄厉地呼唤:“婉婷!婉婷!!!”她用自己的身体托住女儿,一边急急地按着床头的铃,一边对着林叶子嘶吼:“你给我滚!你给我滚!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
章建军——林叶子的父亲——还想走上前去查看李婉婷的病情,被婉婷妈大手一挥声嘶力竭地喊:“你也滚!都是你做的孽!当年我们婉婷好好的一个黄花大姑娘,因为跟了你吃尽了苦头,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
医生护士冲进来,立刻清理现场。乱哄哄之中,章建军和章鸣凡转头找林叶子,却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林叶子冲出医院,躲在一个角落里狂呕。亚热带下午的阳光把她晃得晕眩。一身的冷汗让她有脱水的感觉。
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冷饮店,她几乎是挣扎着过去买了一瓶冰可乐,猛喝一口缓过劲来,刚好有一辆出租停在路牙边,她等到客人下来立刻冲上去坐下,让司机快开。
她知道她不能回家。章鸣凡知道她的地址。车子开到植物园停下,她下了车。
到哪里去?她唯一能找的人只有萧雨。她拨她的号码。
萧雨搬了家,正在新家里打扫卫生。她的工作升了职加了薪,父母出首付,她刚刚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二手房。
二手房的好处是装修现成,她只要带着行李搬进去即可,家具可以慢慢买。
赵迦楠在她买房前曾经邀请她搬到他的公寓同居,萧雨立刻回绝说:“除非有订婚钻戒戴在手上,否则我不同居。”
她态度坚决,赵迦楠也不勉强。后来她张罗着买房,他拿出十万给她。
萧雨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赵迦南答曰:“入股,购买你香闺的临时使用权。”
萧雨说:“那算我借你的好了,等我手头松了再还。入股不可能,但是你可以有条件使用。”
赵迦南说:“只要你不把我拒之门外,什么权都可以。”
那房子装修有些年头了,都是当初的清水漆的门套和护墙板,看起来又旧又暗。萧雨等房产过户拿到钥匙,自己动手将之刷成白色,墙壁也粉刷一新,匆匆搬了进去。
接着忙着工作忙着跟老板出差,家里除了原来租住房间搬过去的衣柜和床,客厅里一只破旧的二手长沙发,可以说空空如也。
她把林叶子让进房间,接着开纸箱往大衣橱里挂衣服,一边匆匆地说:“叶子,你要是饿了渴了,自己到厨房里去找东西,我忙着呢。”
林叶子茫然无知地问:“你什么时候搬的家?我怎么不知道?”
萧雨空出一只纸箱,将之压扁后靠墙放着,一边腾出地方开另外一只一边说:“还说呢,有几次打你电话想让你帮忙来刷墙,不是关机就是忙音,我只好自己动手了。最近忙,有一阵没联络你了,你怎么样?听迦荑姐说你受过伤,想去看你来着,出差买房子搬家,一忙起来都忘了。”
未几她又空出一只纸箱,搬另外一只箱子,发现很重,里面全是书,于是放在一边。这时她感觉肚中饥饿,走出卧室到厨房去找东西吃。
她发现林叶子呆坐在厅里的那只破沙发上,眼望窗外却没有聚焦。
厨房里没有饮用水也没有可吃之物,萧雨只得一边动手烧水打算泡面一边问:“大小姐,你吃过午饭吗?要不要我多泡点面给你一份?”
问了两声没有回音,她走出厨房看见林叶子仍然以原有的姿势脸向窗外。
她过去推推她的肩膀,问:“喂,怎么回事?你要不要吃泡面?”
林叶子转过头看着她,嘴唇蠕动,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萧雨,你觉得我很坏吗?”
萧雨心中惊疑,嘴里却说:“坏!你看我忙成这样,你都不说给我泡碗面,还要我亲自动手伺候你,你不坏谁坏?!”
林叶子低头捂住脸:“我也觉得我很坏。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萧雨骇然,蹲下身来拉开她的手,凝视着她问:“叶子你怎么了?我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吗?以前天天跟你开这种玩笑你也没这样啊!怎么回事?”
林叶子眼泪簌簌而下:“萧雨,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说我很坏,你相信不相信?你会不会跟我绝交?”
萧雨傻了:“全世界都说你坏我也不会认为你坏——再说全世界干嘛说你坏啊?你又不是希特勒!”
林叶子请求:“萧雨,抱抱我好吗?”
萧雨说:“妈呀,怎么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过分了?让迦楠看见还不以为我是同性恋?”她说着,看见林叶子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连忙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伸出双臂紧紧拥抱她,拍打着她的后背:“叶子你究竟怎么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我们老板跟我讲的,我转送给你。”
林叶子趴在萧雨肩头无声地泪下,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