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江一角(2008年回国拍的旧pp)
《悠悠生命河》
1971年,父亲那时候还在牢里,好几次都说要枪毙了。那种很惊秫的警报从大街那边飘来过好几次。母亲一次也没有带我出去看,尽管我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尽管我非常想念父亲,知道那种惊秫的声音一响,父亲就在离我不远的大街上,全含江的人都在看他,可我就是不能出去看一眼父亲,为什么呀?
母亲从没有解释我的问题,回回她和外婆一起坐在走廊上,聆听着从大街那边传来的动静,时而焦虑,时而紧张,每次听到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xxx ”的口号时,反倒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飘在脸上。母亲对外婆说,没有喊“枪毙”,这次又过了。
‘枪毙’就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我很伤心,心里想着,下次警报响的时候,我得想办法偷偷溜出去看一下父亲。
林家当时那座在含江最高最‘伟岸”,全部用大条上好石头建的3 层石楼,仍被二条盖着文革某组织大印的白封条交叉封着。那里面每个房间都陈列有父亲‘罪状’的‘纸证’和‘物证’。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工农兵群众,有组织有次序地来“xxx反革命展览馆”参观,接受‘铁证如山’的无产阶级教育,他们排着队,从大门鱼贯而入,一个个表情严肃地到石宅里,从一楼到三楼,从第一个房间转到最后一个房间,然后神情沉重地走出来,再从后门鱼贯而出。把才几岁的我,看得兴趣盈然,天天趴在边楼的二楼走廊上,孜孜不倦地数着人头,不亦乐乎。
热闹了一段时间,含江所有的人,包括周边的居民,农民,甚至驻地解放军都来林家看过那些‘罪状’,见识了那石头大宅后,当局用二条白纸往大门上一贴,林家人仍然不被允许入住。
林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只能全部挤在西边那栋二层边楼里,母亲在二楼的厅里搭个床,那就是我作息的地方。
在新加坡几十年的外公,年仅 58 岁,却发现肺癌晚期,最后放弃西医,回含江老家看中医,做最后的尝试。外公看着自己汇钱回来盖的房子,竟然变成女婿的“赃物”被没收。心里无比愤慨,但也只能屈就在边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和自己的父母,我们的大公大婆,楼上楼下隔着。外公每天望着窗外咫尺之遥的石宅,把脸上二道黑黑的眉毛拧成一条线。
外公从新加坡带回一袋黑黑,但很好闻,又很甜,用那种又亮又漂亮的塑料糖纸包着的糖果,它们不像含江店里那些用纸包的糖果,只有一种纯粹的甜。外公的糖果又香又甜,还带点淡淡的苦,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巧克力硬糖。
我尝了一粒,太好吃了。我不再舍得剥开第二粒。我用那个我最宝贝的木制小盒子,把剩下的那 6 粒装进去,再把那个小盒子锁进抽屉里。那一刻我有了一个心愿:我要等父亲平安回来的那一天,给父亲吃,或和他一起吃。
我每天都会打开抽屉,轻轻拉开盖子,看看那亮亮的棕黄相间的6 粒糖果,把每一粒都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咽了咽口水,然后,很坚定地把它们放回去,想象着父亲第一口品尝它们时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感动。
斜躺在床上的外公,看到我每天爱不释手地把玩那几粒果糖,却不吃。对母亲说,这孩子很特别,那有不爱吃糖果的孩子。
四年后,父亲终于无罪释放回家时,那6 粒糖早已粘连在一起,变了味。父亲看着那不能吃的糖果,眼红红的,说,爸爸在牢里,把你的相片缝在衣领里,每天晚上都偷偷拿出来看一眼,后来被监管发现了,把相片没收走,我嚎啕大哭,大家以为我被判死刑了,因为我在牢里从没有哭过,就是被殴打暴揍,也没吭过一声。。。
父亲2006年突然去世时,回想起我那6 粒巧克力糖,和父亲告诉我的,他一生里仅有的一次大哭,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虽然我人在美国,虽然我并不在父亲的灵柩前。。。
生命的传承,亲情的厚重,是一种最伟大的自然现象,像天和地,像大川和大海。。。
。。。
外公弥留时,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能死在自己花钱盖的大宅里。外婆听了,二话没说,拿着一把大钳子,到石宅那边,把大门上的那个大锁撬了,撕了那封条,然后对边楼里,林家的所有成员说,要杀要剐,由我一人去,你们把外公抬过去,按习俗,在大厅搭个床,大家都去大厅里守着吧。。。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去的场面。大人们都围在外公的床前,我看不到外公的脸,做尼姑的大姑,外公的亲妹妹守在最靠近外公的地方,当她说外公走了时,哭声顿时响切大厅,我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过去,看到从不哭的舅舅,站在楼梯口,抽着气,脖子一动一动的,我再望出去,看到外公的父母,我们的大公和大婆,杵在外面边楼的门口,因为按照含江的风俗,长辈是不能给晚辈送丧的,二位老人不做声地朝上屋这边远望着,听着大家的哭喊声,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去了,呆呆的,欲哭无泪的样子。。。我转头再看看那一屋子哭的人,哇的一声,也很大声地哭起来。。。
那时,我并不清楚生和死的含义,我哭,是因为大家都在哭。
第二年,大公病重。也是躺在大厅那临时搭起来的床上,也是大姑守在离床最近的地方。大公年轻时得过风湿关节炎,老了,两腿蜷曲,不能行走。信佛的大姑相信,只要入土时,大公的双腿是直的,那大公到了那边世界就会有一双正常的双腿,不用再遭受在人间时的那份苦痛,在那边重生。所以,为了大公“好走”,大姑婆想趁着自己父亲身体还没完全僵硬时,把他的腿尽量拉直。
其实,躺在床上的大公还没完全断气,大姑哭着边抚摸着大公的腿,边使劲拉着它,可能是太疼了,大公突然抬起了他的手臂,象是说,别拉啊,好痛。。。可大姑还是为了大公的“将来”,无视他的举手,继续拉着大公那不直的双腿。。。
那惊人的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我没有跟大人一起哭,但心里却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可憎和人的残忍。
大姑为什么要那样不顾自己父亲的剧痛,硬要把大公的腿拉直呢?人都死了,腿直不直有那么重要吗?为了那死去的未知世界的好,就得把还活着的时刻那样摧残吗?而大姑竟觉得自己是在为父亲做一件必须做的,对他有益处的事。。。
死的含义,生的内容,生命的来龙去脉,朦朦胧胧飘拂着我幼小的心。(上)
(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