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羽化
水溶看她手托玉带,问道:“这个给我可好?”又道:“我只想要这上面的玉,将来你见着这个就知道是我,我能给你什么呢?”自己正打量身上所有的,水溶却揽过她道:“不要那些东西,只要你这个人。”黛玉也不动,心里伤痛他这样不肯舍弃,便道:“王爷莫忘,还有来生。”水溶道:“今生未完,莫谈来世。”忽然松开黛玉,往水边跨了一步,手里多了那把宝刀,朝那船上三人喊道:“若带她去,先取我命。”黛玉未曾料到他如此这般,一时感念,竟不知说什么。
一直未开腔的癞痢头和尚呵呵大笑起来:“王爷果然还是衷情重爱,不肯舍得妃子而去,既如此,你可愿意随同我们一船同渡?看你这样醇厚无瑕,和妃子情深意长,我也受累心动不堪。原是只渡她回去,看来还是不能让你们分开。你本身是王,天上人间都是,今日渡你也不为过。你放心,北王太妃仍还有10年的寿数,你们家留下的那位无心得到的大‘因果’,将来也必得一统万千之众,位极泰至。不过你这样大声,无非还想招来你那些高手侍卫,救回妃子。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不能过来,你明白什么是徒劳无功,虽好却了么?”
水溶见他立刻看出自己的意图,便知道那些侍卫们早已无法看见听到这里所有一切。又听他把自己堪忧的事体讲述毕,心中已是清楚明白。自己可以和黛玉一同而去,豁然开朗,于是扬手把宝刀抛入水中,拽过黛玉的手,便要上船。
黛玉一把拉住他,望那渡船窄小如叶,宝玉三人各处于船头、中、尾,流水潺潺,小船纹丝不动。癞头和尚笑道:“不必担心,这船再上来一百个人,也沉不下去,只是没有那么多人可渡。妃子何必又要拦阻于他,劝他回头?”
黛玉知道藏不住心事,便道:“师傅为何渡他?我想他今生未完,还有事情要做。我不愿连累他和家人,请师傅收回宝诺,许他离开这里。”和尚听了这话,微笑不语。水溶认真对黛玉道:“你不愿意我同你一起,也好,你自坐船去吧,我也会有个了断。”黛玉伤情不已,望向河面,却没有掉下泪来。
宝玉---那神瑛侍者道:“世面不平,贫富无均,男尊女卑、贵贱分明。王爷即使回去,也不能从流于世俗,一定会被毁谤于世。绛珠仙子既下界为人,必经修炼,剧荣剧耻,大喜大悲,离合聚散,和那前世、今生、后来,皆从定数。你已是妃子,即使回去那里,也不会变,而王爷为天下河水之王,溶之贯通,万水将归于沧海。我只是个侍者,世缘皆尽,仙缘亦了,来世一遭本是侍候你一番而已,你已还完眼泪,两不相欠。我也留下宿孽儿女在世,生死有命,皆等天理。”
跛脚道士拍水笑道:“空空皆无,无非还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至情忘不了,君若仙去我沉溺,百年一瞬都没了。”
黛玉眼波流慧:“如此,我们还是一同去吧。”便双手托起玉带,要帮他束于腰间,水溶却一手抓过来,看也未看,手向高处一扬,把那玉带甩向树丛中去。两手一抄把黛玉抱起,走上船来。
就见那船像有一根无形的缆绳拖曳,倏然拽向远方去了,而河面波纹不生,岸上枝丫未动。陡然间有一群白鸥惊起,忽拉拉拍翅升空,映在那蓝天碧水,烂漫山花之间,回旋嘈仄鸣叫。只见鱼翔浅滩,蚌沉水底,藻芫摇弋,黄沙烁金,好似水底有大物出没。只在霎那,一切归于平静,众白鸥慢慢落下沙滩,折翼收羽。有白光隐隐闪现之后,风送清气,波纹叠现。只见一片硕大白羽落于水面,碧水周转着它,渐送渐远,一直往东去,看不见了。
朱英自昏迷中被那些白鸥聒噪惊醒。他跳将起来,拍起两个手下,大声道:“快救王爷和王妃。”三人飞身向鸟鸣之处而去。却哪里能寻得来?只见天阔水深,山高林密,无有影踪。朱英反复逡巡,只在两株干枯的树木之上,觅得北静王爷水溶的一条青白色玉带。
那根玉带本是官带,上缀着六块相连的淡青色方形玉佩,上刻着细密龙纹—-青玉温润、剔透,末端的圆首榘形的铊尾玉片背面刻着楷体小字,却已经模糊不清。玉带是羊羔皮和蛋清色驼锦缝制,上面还有王妃亲自绣的几丛淡绿色藤草。
朱英双手捧着玉带,大哭失声。这根玉带王爷十分珍视,平日都是在长袍外束带,从未见他取下过。如今蹊跷地挂在这里,显见的王爷王妃已遭不测。若是抢匪来劫,必不肯放弃这根珍贵玉带;若是仇家做事,也不会留下这玉带作幌子;到底是怎么了?自己从来就没有大意失过手,今天却被一阵香风所迷昏,按说在乡野空旷之地,又没有风,所有的暗器之中最不可能是用迷雾,可是这近二十个人全部迷倒,也算是绝技,至今还有功力稍浅的三个和那两个丫鬟仍在昏睡之中。
朱英他们在这洛河沿岸细密搜寻,一无所获。无奈中便惊动地方官府,派兵士大面积搜寻王爷王妃,官府不敢担当责任,消息一层层传递,直至皇上听闻后大惊失色,急忙派御用高手连夜赶赴洛河附近,昼夜不停地在岸边水上叫喊寻找。北静王太妃与世子还有紫鹃也快速赶来,王太妃每日移坐于河岸,世子随众人一片片围巡,并有俗称“水鬼”的水中好手下河潜寻,但两个人像被溶化于山林水溪之中一般,倩影难觅。半月之后,王太妃下令不要再寻找了,万儿、紫娟和朱英依旧不肯,太妃洒泪道:“他两个必是成仙去了,之前我做过一个梦,见他们坐一艘龙舟去了,大家还是听我的罢。”于是众人方沮丧地返回京都。
北静王太妃亲自上言皇上,王爷王妃的失踪一定大有阴谋,请皇上彻查与北王家暗结世仇的人。于是查出某年某月某日南安王派人以兔鹘暗害北静王,致使北王腿部受伤;并在多年前曾与兵部尚书令李寿成有大批书信往来,企图陷北静王于不义之中---以此类推,这次北王、王妃失踪,纵使不是南王所为,也必有嫌疑瓜葛。皇上动怒,着令南安王削王爵,留部分家私土地,子孙不得重用,两个月内返回故乡,永不得进京。在皇宫中已封为瑞妃的南安王次女,多年来肆父兄之猖狂,在宫内结私营党,败坏后宫,皇上下旨即刻打入冷宫。瑞妃所出三皇子中乾,不授亲王位,另赐府邸于京都七十里外的晏城,无旨不可入京。
北静王与王妃在勘察河道之时失踪,京都遍传了这个新闻。湘云得知后悲痛万分,原来这些年大家虽然住在同一个城里,可是因为身份地位环境都有变,湘云不愿意到王府去见黛玉,黛玉的身份也不可能像在园子里那时一样。湘云见黛玉虽是王妃却宠辱不惊,宁静恬淡,深为敬服,而黛玉看湘云虽遭遇坎坷仍旧坚定忍耐,也时常叹服不已。大家基本上是有事就书信往来或仆从差使告知,无事便相安各处。如今听说黛玉的事情,湘云方知自己一生中最知心最亲爱的姐姐去了,心里怅然失落,一下子便不能起床,芊儿惊吓至极,哭啼不住。
那一天白日间湘云便做了一个怪梦,她看见黛玉和宝玉同时飘飘而至落雪巷,湘云只听得黛玉一声声唤宝玉为侍者,便奇怪地问:“姐姐为什么这么叫他?”黛玉笑道:“妹妹不知,他本来就是咱们女儿家的侍者,你不记得在园子里他就叫‘无事忙’?”宝玉也笑着,此刻却收住笑容道:“云妹妹不必等我,我抗不住这个龌龊世道,护不了你们这些花儿一样的女儿家,来世一遭无非做了一回‘富贵闲人’,愧对了众姐妹的心。”湘云听他这么说,正要羞他,却听黛玉笑道:“我要回去了,你林姐夫还等着。”说的湘云和宝玉都笑了,湘云便想起过去在园子里自己打趣黛玉的一段话:“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黛玉果然是得了那样的丈夫,满世界都看见北静王对黛玉的恩爱。只是自己这位等了多年的“爱哥哥”却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一阵心酸。黛玉指着宝玉道:“他说过咱们女儿是水做的,这话很对景儿: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他自会和妹妹讲。”说完,就听得一阵仙乐袅袅,空中隐约现出一辆五彩云车来,有蟠龙为驾,凤凰鸟两侧护卫鸣叫,上面俨然坐着一位玉面王者,黛玉便翩然而去,湘云只见她柔胰般的双手被那王者接过,玉銮车铃清清而响,那一切便像云雾一般散去了。
湘云连忙抓住宝玉道:“爱哥哥,你不要也去了。”说着便惊倒在宝玉怀中,宝玉慢声念道:“若你能厮配得才貌仙郎,一定会博得个地久天长,可惜终究是不承望,这也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倒真的是乐中也悲伤---”湘云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是唱给我的么?”宝玉见她天真憨态,便捧起她的脸,在她红唇上轻轻一吻---是年秋末,湘云逝于京都落雪巷,有女儿贾芊摔盆送葬。贾环在她去世后三天,结环于梁挂身而亡。
年轻的北静王世子水懋,于隆庆十五年春,世袭了北静王之位。那年他刚及弱冠,英姿俊朗,才华横溢,更兼为人谦逊,行事豁达,性格坚定。只是他眉宇间常含了一丝忧伤,目光悠远,如黛山长依,更多了一份神韵。关于北王水懋生平,不能在此演绎,弱女子笔拙心悸,此刻无力再续下去了。
只是不知又有多少年过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