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多维奇

季老先生讲的《高等数学》是王海最喜欢的课。每次上课，王海总是坐在第一排，很专心地听课，很认真地记笔记。

季老先生的大名叫季士杰，才50出头一点，看着也不老相，可相对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大一学生已经很老了，所以他们在背后叫他季老先生。那年头大学里的正教授都是早年留过西洋，1950年代的海归。像季士杰这样新中国1950年代的大学生，留校当了助教，又没赶上留苏，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文革前就提了副教授，教学和科研都是很不错的。看外表，季老先生属于那种很典型很传统的教书匠，玳瑁边的眼镜、清瘦、儒雅、穿戴整洁却不是很考究，讲话时总是给人一种深思熟虑的感觉。季先生是苏州人，他上课讲普通话时带着明显的苏州口音，这让王海听着很舒服。教学多年，季老师还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上课不喜欢有人提问，打断他的思路，所以在开学的第一堂课就跟同学们讲清楚了，有什么问题请等到下课再问，或者是在指定的时间到他的办公室答疑。反正那个年代也不兴在课堂里提问，梁凡和同学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几乎每次下课，坐在前排的王海就会走过去问季先生几个问题，诸如 “ ‘开区间内可导’ 和 ‘闭区间内连续’到底有什么区别？”，“如果在闭区间内可导会怎么样呢？” 等等。时不时地，王海还会跟季老先生说上几句苏州话，弄得老先生蛮开心的。上星期的第一次测验王海得了满分，给季先生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王海，乃脑子蛮灵格么。”
“我就是欢喜数学。我要考数学系格，阿爸姆妈勿让。”
“计算机也要数学好格。数学勿好，计算机也读勿好格。”
……

一老一少的吴侬软语，对梁凡来说犹如苏州评弹一般好听，所以王海缠着季老先生问这问那的时候，阿凡经常会站在一旁等王海，大部分时间只是听听，偶尔也提一两个问题。梁凡虽然也喜欢数学，但远没有王海那么痴迷，一般在考试测验之前，他才会问几个出题范围之类的问题，很实际。季先生说只考第三章，梁凡就问这个星期讲的内容是不是也包括在内。有几次把季老先生搞得有点不耐烦了：“梁凡，只要你把我上课讲过的东西都吃透了，测验不会有问题的。” 阿凡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都吃透了，还用的着花这份心思吗？可气的是有时候王海还在一旁添乱：“对啊。我从来都勿管出题范围的，把课堂里讲的东西吃透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阿凡当场也不好发作，只好回到寝室里再跟他计较，那是后话。

这一天高等数学课的下课铃一响，坐在第一排的王海就站起身来，走到正在讲台后面整理备课笔记的季老先生那里，把拿在手里的一本厚厚的书递了过去：
“季老师，乃看。”
季士杰伸手接过去，扶了一下眼镜：“嗯，《吉米多维奇》。从啥地方弄来格？”
“是我自己买格。” 王海很骄傲，
“乃看过了伐？” 季先生又问，
“我看了几页，蛮难格。” 王海没听出鼓励，很有点失望。
……

王海和季老先生讲的这个《吉米多维奇》，全称叫《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此书被誉为数学分析的“圣经”，当年在数学系人手一册，流行极广。全书一共收集了四千多道习题，数量多，涉及面很广，内容包括函数与极限，单变量函数的微分学，不定积分，定积分、级数，多变量函数的微分学，等等。《吉米多维奇》的题目难度比较大，非数学系的学生一般是不会去碰的，老师也不要求。对数学情有独钟的王海，看着原来数学并不如他的高中同学，就是因为进了数学系，也啃起了《吉米多维奇》，心里不服气，于是自己掏钱到影印书店买了一本，潜心专研了几天，感觉不错，便拿来想听听季老师意见。没想到季老先生并不鼓励王海去啃《吉米多维奇》：

“啥个 ‘蛮难格’，迪本书顶顶难啦。乃又勿读数学，呒麽必要格伐。”
“我就是欢喜，有空做做伊，练练脑筋。” 王海不死心，
“练练脑筋可以，勿要花忒多的晨光。乃年纪轻，多活动活动，打打球。” 季老师语重心长，
“嗯，我晓得了，就练练脑筋。” 王海只好作罢。

每次晚上去教学楼或是图书馆自习，王海还是带着那本《吉米多维奇》。找到座位后把它往课桌上一放，挺自豪的。开始的两三个星期，王海还花个把小时看它几页，做几道习题。也就一个月的光景，题目越来越难，有点做不下去了，《吉米多维奇》毕竟要比季老师上课的内容高深了许多。除了一些很具体的解题技巧问题，王海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拿着《吉米多维奇》去麻烦季老先生。和同寝室的李江、梁凡他们讨论吧，一来人家并不是很感兴趣，二来的确也帮不上太大的忙。而且大家都劝王海别在《吉米多维奇》上花无用功，有空看点杂志，小说之类都比这强。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王海不再坚持了，可那本《吉米多维奇》仍然跟着王海，仍然是他课桌上必不可少的摆设。

那天在寝室里吃完晚饭，王海又要起身去教学楼晚自习，在门口撞上了从盥洗室洗碗回来的黄河。
“王海，我说你是书包不够用还是怎么咋？进进出出老是一本《吉米多维奇》拿在手里，累不累啊？”
“黄河，你不懂了吧。人家王海是个聪敏人，不会随随便便拿在手里的。” 正在寝室里坐着吃最后几口饭的梁凡逮着个机会，赶紧寻王海的开心，
“是吗？来，让我看看这个《吉米多维奇》有什么特别？” 黄河伸手去拿王海手里的书，
“他乱讲的，没什么特别，我就是懒得放到书包里。” 王海挡开黄河的手，护住《吉米多维奇》，
“不对吧。我可是留心了，这书的封面每次都是向外，不是偶然的吧。” 阿凡不放他过门，
“噢，敢情是拿给别人看的啊？” 黄河低头一看，向外的封面果然挺醒目的，
“你别听他乱讲！” 王海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把书翻过来，
“我乱讲？这又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到了教室里把《吉米多维奇》往桌子上一放，女同学从旁边走过都会多看几眼的。不信你试试，黄河。” 阿凡越说越来劲了。
“梁凡，你也忒损了。我相信王海绝不是为了吸引女同学。” 黄河见王海涨红了脸，闪出一条道，拍拍他的肩膀，“别听梁凡的，赶紧占座自习去吧。” 王海乘机快步走了。黄河转向梁凡：“你小子这么有本事，怎么也没见女同学围着你转啊？”
“开玩笑，开玩笑。我哪有本事让女同学跟着我转。要说吸引女孩子嘛，当然还是沈国强在行，是不是啊？” 阿凡为了转移目标，把沈国强牵扯了进来，
“《吉米多维奇》？真的有用吗？” 国强若有所思，答非所问，“我下次问王海借几天。”


© 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