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天津到冬天除了储存成堆的过冬大白菜和成筐的土豆,几乎没什么蔬菜可吃。做大白菜时,把外面封干的干皮剥了,里面水分充足的菜帮菜叶用红薯粉条和肥肉片烩一下,加点酱油也是不错的一盘北方菜。那菜虽不精致,但粗犷豪放,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地烩上一锅,只不过肥肉片换作了油炸肉丸子,加进些生抽和一点老抽,放点大蒜头和糖调味,挑嘴的儿子也能吃上一碗。
可当年我妈无论如何吃不惯这种看着就没精神的菜。
“绿菜叶子!”我妈总是嚷嚷着,看着一锅毫无生气的酱红色,就连剥了皮的大葱也是黄白的,没一点绿色!我妈痛苦地叹着气,整个冬天,她都沉浸在对绿色食品的向往中。
其实我妈在天津的十年里一直都在家里享有着饮食上的特权:我家四口人的米都归了我妈,其他人一概吃白面。当时一个人限量供应的米是一个月6斤,全家一个月只有24斤米,剩下的全是面粉和一些玉米面和黄豆等杂粮。
那24斤米除了有时煮点稀饭都是我妈的专属,每次在蒸馒头的时候大锅里永远都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铝饭盒,里面是为我妈开的小灶。如果是烙饼的话,就要为我妈单独闷一小锅米饭。
我和妹妹好像从来也没觉得天天吃馒头和面饼有什么不妥,也没觉得白色和酱红色的菜比绿色的难吃,我爸就更不讲究了,似乎他生来就是北方人,在我9岁以前,和面,兑碱,上锅蒸馒头大多是他的事,并且一边蒸一边吃,还没蒸完肚子都填饱了。
至于做葱油饼这样技术含量比较高的事,还是我妈比较在行,在黑色厚厚的铁质大饼铖上烙出两面焦黄而里面出层的葱油饼,这活,呆脑子的爸爸比不过心灵手巧的我妈。
不过,那是我10岁以前,以后在我脑子逐渐开窍后,像蒸馒头,蒸花卷,包子,烙千层饼这类和艺术有关的活都归了我。发展到后来,我发明的面食花样繁多,令天津本地人也望尘莫及!到了初中,我们家去公园郊游,或者中秋节赏月,带的都是我发明的五香发面千层小饼,像纸一样薄油煎薄饼,葱油芝麻酱千层糕。每次那些个饼都被吃完了,买来的月饼倒还剩着。
扯远了。
我妈在冬天因为好几个月吃不到“绿菜叶子”,心情一天坏似一天。终于熬到了开春,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菜场抢到一点芹菜,茴香菜什么的,但还是见不到上海小白菜。有时她差我跑了一家又一家的菜场去给她寻找“绿菜叶子”,但往往只能空着菜篮子而归。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踢着小石头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再多跑一家更远的菜场去找找,突然发现了路边野地里长着一排“绿菜叶子”!那是刚刚长成的嫩绿的野“灰灰菜”。好主意啊!我的脑袋瓜一旦开了窍,时不时地就特别好使。
我摘了几棵灰灰菜的嫩叶子放到菜篮里,放眼看看路边两旁虽然长着一些,但并不怎么茂密于是径直奔到了两三里路远的北运河边。那是京杭大运河在天津的一段,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走过去也只半个钟头的样子,在盛夏天我们曾跑到河边去找过河蚌和田螺。春天来临,河边已经有人蹲在那儿用鱼竿钓鱼了。
果然在河床上长满了各种野花野草,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大片大片的灰灰菜,甚至还有不常见的野苋菜。这两种野菜是我唯一认识的,灰灰菜是往年跟着玉苹她们在大院门外疯玩的时候学会认的,而野苋菜是我妈教我们认识的,我妈还认识一种叫“马齿苋”的野菜,我想应该是跟奶奶学的。
奶奶超喜欢那种野菜,总是摘了回来用开水烫过再晒干,到冬天用来加上肉馅包包子吃。但我妈不喜欢它,因为它滑溜溜的酸不拉叽,并且颜色是紫的,算不上“绿菜叶子”。
当我看到有那么多的野苋菜时就立刻放弃了灰灰菜,因为我知道比起灰灰菜我妈更喜欢野苋菜,因为她曾在去年夏天采过一把回来用大蒜头炒了一盘,我倒没觉得有多好吃,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妈曾得意地用眼睛看着我爸,等着他的赞扬。
当然她什么都等不到,我爸的嘴里永远都吐不出一句象牙,其实他是没有这个天份,再加上木讷,无论我妈如何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到了了嘴边了还是不说。我妈气愤地筷子一挥,一口口野菜落到口中,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和我爸之间鉴赏力的差异。
一想起这个我立刻明白了:把这种中间带有一个紫色小点的棱形“绿菜叶子”拿回家,我妈绝不会不高兴!
正埋头摘着菜,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起哄:“哎!姐姐,干嘛呢!吃这个?忆苦思甜呢?”“姐姐”,是天津人对年轻女子的尊称,相当于“小姐”,而此刻耳边出现的“姐姐”,口气里充满了流气和鄙薄。
我抬眼一看,左前方已经并排站了三个13,4岁的男孩子,嬉皮笑脸地歪着脑袋看着我,我顿时害怕起来,忙直起腰,提着篮子往另一边走。那几个孩子就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跟着,一边嘴里不停用地道的天津话喊着:“别跑呀!姐姐!吃这个?是喂兔子的吧?”
我又羞又气,看看河沿四周在此刻竟没什么人,刚才来的时候明明看见河边有一个大人在钓鱼,一眨眼工夫也不见了!我开始在河堤上跑起来,那三个男孩也追着我跑,我感到后背发紧,希望这时能在不远的地方冒出个大人,并且我知道只要跑回到河堤上,就是大马路了。
其实如果那三个男孩子真的想抓住我只消一两步的功夫,可他们只在身后吓唬着我,似乎就是为欣赏一个陌生小女孩的惊慌失措。我终于逃到了河堤岸上的马路边,远处有车,近处有房,还有两个提着网袋的老大妈正往这儿走着。
我见了救命的稻草就站定了回过身,胜利地看着他们,那三个小子也站住了:“呕!吓死你了吧!挖野菜的,臭挖野菜的!回家抱孩子去吧!”“回家抱孩子去”就是“回家该干嘛就干嘛!”的意思。两个老大妈走到近前停了脚看着我,那个胖的瞪圆了眼睛问:“怎么回事?”
我像见了亲人,眼泪含在眼里,用手一指:“他们!”
那胖大妈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狠狠地扔了过去:“小王八蛋们!叫你们欺负人!”那群小王八蛋赶紧抱了脑袋逃命似地往河滩里跑去了。跑远了才回过头:“谁小王八蛋?谁小王八蛋?你老王八蛋!”
老太太一听气得就要往河堤下面追,旁边瘦大妈一把拉住她:“得得!别理他们!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们,犯不着!”胖大妈这才停了脚,回头看看我:“闺女,赶紧家去吧!没事别一个人在这儿呆着,提防着点坏小子!赶紧走吧!”她并没注意到我篮子里的野菜。瘦大妈盯着我的篮子瞧半天,也没说话。
回到家里,我妈见了一篮子的“绿菜叶子”果然舒展了眉头,其实她心里清楚这样的季节在菜场买到正宗“绿菜叶子”的几率并不高。我得了表扬,因为难得,所以珍惜。
那表扬鼓励着我,只要河边的野苋菜还没老得硬了杆,我就跑去摘,甚至在夏天里,当菜场里已经能买到绿色食品的时候,我也同样会在一大丛已经长得有一米高的野菜地里小心地选新发出来的嫩苗拿回家给我妈。以后每次都是带着妹妹,在我埋头找菜的时候她可以给我站岗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