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8-28
酒大侠年轻的时候,不慎陷身“恶裁缝”简千线的天罗地网阵,中了网毒。
酒大侠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生死攸关的时刻。比如被裴九姑娘陷害,如果不是过大侠及时搭救,几乎就要在一辆熊熊燃烧的马车中无聊坏——我们不要忘了,酒大侠是金刚不坏之身,烧是烧不坏的,只会无聊坏——;又比如赴京城巨贾王小毛的鸿门宴时,被王小毛预先埋伏好的一块巨大的蟹黄噎住,几乎噎坏;再比如小时候练轻功,正赶上“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大好春光,幼小的酒大侠学艺尚未精,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当儿,不断撞到各家各户伸出墙外的缀满杏花的树枝上,有一次甚至还把自己的右足跟撞了上去,几乎撞坏……但是如此种种生死攸关的时刻,都没有酒大侠身中网毒那一刻来得惊心动魄,风云变色。
网毒是什么?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歌谣:
网毒网毒,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曾闻风丧胆;网毒网毒,有多少传奇人生因你变得黯淡。
网毒,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江湖上,最厉害的一种毒。与网毒相比,唐门的毒针只好用来绣花,五毒教的毒虫可以当宠物养着玩,石观音举世无双的下毒手段好比给人解闷耍的把戏。就连名满天下的情花,也可以变毒为宝,打着“万紫千红是春,爱过可知情重”的广告语,披个马甲叫做“万爱可”,在药店里出售,让一众性情中人、有情人、情种,都能痛并快乐着,而且就算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毕竟总有解药。
而网毒却是没有解药的。就连恶裁缝简千线自己也毒入膏肓,从此只能带毒生存,带毒闯天下,带毒陷害人。
自从酒大侠不幸中了网毒之后,世界变了。准确地说,是酒大侠眼中的世界变了。这位身经百战,叱咤天下的大侠,突然对一类东西丧失了完全的抵抗力。
这类东西,就是网。
对某样东西丧失抵抗力,有两种表现方式。或者被其威力所慑,仓皇溃败逃窜;或者被其魅力所迷,兴起不可遏制的占有欲望。网毒的毒发症状,正是后一种。酒大侠中毒之后,所到之处,寸网不存。渔网、蜘蛛网、网兜、铁丝网……所有网状的物品,都被酒大侠身不由己地顺手牵羊,巧取豪夺,据为己有。
长此以往,酒大侠就此惹下了无数麻烦。渔网和网兜也就算了,可以赔点钱给原主,算作交易。只可怜无数无辜的蜘蛛,在酒大侠这个仁心侠骨的大侠手下失去了家园,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不得不逃进山里占个山洞改行做妖怪;可恨无数罪恶滔天的罪犯,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越突然间不复存在的铁丝网,越狱成功。当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妇女纷纷走进衙门,声讨变态狂徒对她们实施的无耻偷窃时,在暗处的酒大侠坐不住了。他拂开头发上沾着的蜘蛛网,在渔网改装的吊床上坐起身来,从床头的网兜里拿出一只苹果,咬了一口,神情凝重地对床下铁丝网焊成的笼子里、身穿网眼丝袜改制的紧身衣的小白鼠们说:
“这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远越漫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毒不除,何以立身,何以家为,何以国为,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啊。”
大侠毕竟是大侠,戒毒的决心一旦下定,酒大侠就风卷残云地寻找起出路来。可是网毒既然是天下第一奇毒,出路自然不会那么轻易被找到,否则世上怎会有如此多为网所困之人?后世拜科学和思想发展所赐,有人制出了一剂很拉风的解药:电击。可是酒大侠的时代,还没有电,酒大侠也不曾起过浑身透湿地站在雷雨天的旷野中等待电击这种天才的创意想法。于是酒大侠踏遍千山万水,做了无数化学和生物试验,身上的网毒仍然无解,所到之处仍然导致渔民丧失工具,蜘蛛无家可归,罪犯逃离法网,妇女走进县衙。
有一天,酒大侠来到一个村庄,见到一群闲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其中一名养蚕女子得意洋洋地道:我戒网一年,如何如何如何。酒大侠在旁边听得此言,感叹万分,喟然道:戒网戒一年,这需要多么钢铁般的意志啊!
这话一出口,酒大侠突然觉得很无奈很惆怅,心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武功盖世,为何就没有这样钢铁般的意志呢?为何就偏偏陷在网中央,越陷越深越迷惘呢? 一念至此,酒大侠心灰意冷,几乎就要放弃寻找解药的努力,自暴自弃地步恶裁缝简千线的后尘,带毒生存,带毒闯天下,带毒陷害人了。
可是天佑英才。老天爷是不会让酒大侠这样不世出的天才堕入魔道的,世界需要他来拯救,人类需要他来保卫,过大侠需要他来双剑合璧,不计其数的各种大侠小侠还等着他的生花妙笔来立传。就在酒大侠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他偶然来到了一个小村。
一到这个小村,酒大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经过几天适应生活之后,他找到了这种不对劲的根源:原来这个地方,没有网,压根就没有!渔民们捕鱼用的是鸬鹚;人们上街买菜,用的是纸袋;蜘蛛们在花丛中与蜜蜂比邻而居;监狱不但没有铁丝网,甚至没有墙,犯人们每天可以自由地走出监狱,回自己家去吃晚饭,饭后再回到狱中继续服刑;妇女们穿的是自己手织的棉袜,很密实,一寸肌肤都看不见。
在这样的环境中,酒大侠陡然神情气爽,一颗勇敢的心只想放声高呼:Freedom……dom……om……m!生龙活虎的酒大侠回来了,龙马精神的酒大侠回来了,猛龙过江的酒大侠回来了!他手提纸袋,穿过鸬鹚群,对每一个脚着棉袜的妇女亲切点头微笑,在蛛围蝶绕之下,走进监牢,与犯人们促膝谈心,记录他们的感人言行,用一枝生花妙笔,勾勒着一幅又一幅美好和谐的图景。没有了网的羁绊,酒大侠身轻如燕,精力过剩,于是自告奋勇担任起全村人的杀猪任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酒大侠抹一把溅到脸上的猪血,兴高采烈地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呀和嘿嘿依嘿呀嘿!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酒大侠在一个笔记本上郑重地记下一行字:网毒,世奇毒也。中者几无药可救,惟绝网之踪迹,或可解。
当酒大侠的《新时代死屋手记》记了十来本,杀猪杀到第四百二十三头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
一天,酒大侠像往常一样,心情愉快地在路上走,迎面遇到村长的漂亮女儿小芳,酒大侠正想像往常一样亲切地点头微笑之后就擦肩而过,可是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系列生理反应:嘴发干,心发紧,头发晕,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
这一切生理反应,是因为……因为……
小芳姑娘的腿上,赫然穿了一双黑色的网眼长统丝袜!
说时迟那时快,酒大侠出左手如风,把自己陡然伸向小芳双腿的右手生生扯回,并咬牙点了手腕和手臂上的四处大穴。他心中惊惧莫名,踉跄后退,突觉脚下绵软,一低头,却见自己的方口布鞋,正踩在一张渔网之上。
酒大侠大叫一声,纵身跳出一丈开外,定下神来,揉揉眼睛,看到小芳姑娘和渔民老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芳面上红了一红,对两个男人略略施礼,匆匆走过去了,腿上的白棉袜闪着柔光,像翩飞的白蝴蝶的翅膀。
老朱手里提着一只被踩扁了的鸬鹚,说:酒先生,这……
酒大侠定定心神,讪讪道:在下酒喝多了,对不住。说完掏出三两银子,一边赔不是,一边塞到老朱手里。
老朱走了,酒大侠极目四顾,心里的惊惧越来越浓。他深知自己其实压根就没喝酒,那么,怎会出现这等可怕的幻象?
两天之后,这可怕的幻象再次重演:酒大侠像往常一样来到大牢前,正想迈步进去,却见面前陡然立起一张无边无际的铁丝网。酒大侠心胆欲裂,往后急退,定睛再看,却哪里有铁丝网的影子?
酒大侠额上冷汗涔涔而落,突然发现网毒要比江湖上所有的传说加在一起还可怕得多,触者必中,中者必深。不但深入骨髓,而且深入内心。就算手里无网,身边无网,可心中始终有网,freedom原来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假象。
一念至此,酒大侠悲从中来,黯然收拾了行囊,第二天鸡鸣之前就悄悄离开了村庄。临行前,他打开笔记本,把先前那句话涂去,写下:
网毒,世奇毒也。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