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国内一个杂志社做通讯员,写海外的华人社会。编辑要求我,第一,写华人社会的凶杀色情。第二,要写失败的华人的故事。他认为,这些都是国内读者爱看的。
同时,我也给华人社团写采访稿。他们要给成功的华人们著书立专。他们找华人老板,知名侨领等等。让每个成功人士缴钱。然后把他们的血汗事迹编成白字黑字。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华人老人。他非常成功。然而,我觉得,他肯定没有钱让人给他立传。
那是晚上,我在公园锻炼的时候。有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欲前又止的样子。我就冲他笑了一下。后来他走过来,原来是一位华人老人。他的名字是“良生”。他说,托名字的福。虽然他一辈子辛苦,但是遇到危险,总是逢凶化吉。后来我就知道了他的故事。
从1945年说起吧。那一年日本投降,两岁的他就和父母到了柬埔寨。我另外有出身富贵的柬埔寨华人朋友说,以前的柬埔寨非常富庶,号称“和平绿洲”。我向良生老伯求证。他立刻说,不。
他小时候,柬埔寨还是法国控制着,谷子快成熟的时候,越南的飞机就飞过来,上面有大的吸筒,把穗子都吸上去。后来,法国人走了。郎诺政变了,柬埔寨的国王又到外国享福去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穷苦人总是苦。
良生老伯有个快40岁的儿子。他说儿子本来很能赚钱的。可是让身边的女人骗光了。前几个月他搬回来住了,一无所有。怎么办呢,只好让他回来吃老爸啊。小子 回来的时候脸上又青又瘦,头上头发也没有了,肚子大大的。他说他以前就对儿子说,看着姑娘好,就应该订婚结婚。可是年轻人就是不肯。而他年轻的时候,媳妇 是别人送的
他说那个时候媳妇都是人送的。他两岁妈妈就死了。跟着后妈,很苦啊。所以从小就勤快做事。20几岁的时候,买了果园,里面有芒果。还作盐的生意。就有人和他说,送你一个女子给你做媳妇好不好?他说好啊。
现在他媳妇的照片就放在他身边。是黑白照,脸庞秀气,细长的眼睛。他们在一起生了七个孩子。那段时间他买很多东西回来吃,她就哭,我们有这么多孩子,你今天买这么多明天后天我们吃什么呢?他说,你吃,我能挣。
我问他红色高棉时期的生活。他说,那个时候,有的做(有工作做),可是没的吃。她就是那个时候死的。那时候尸体太多,尸体里面就有气跑出来,人遇到就死了。他感叹说,她太善良了。我没有细问。
她死的时候,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白天他要干活。晚上才下到地下给孩子喂吃的。他和孩子的腿软完了。
我就想起,前几年法国的博物馆举行红色高棉屠杀展览中的白骨累累。我总以为这些屠杀距离我们非常遥远。事实上,家家户户都有人被害的红色高棉惨剧是从 1975年才开始的。而列国漠视下,甚至在法国支持下的卢旺达大屠杀,是从1994年4月6日开始至6月中旬结束,100多万人死亡。我们也总以为这些人 间惨剧不会再发生。事实上有时候,一伸手,都能摸到屠杀的影子。比如眼前这位老人。
那个时候,聪明的有钱人早就走了。比如我采访过的一个柬埔寨瓷器大王。那前一年,看形势不对,就把生意给人打理了,全家走了。不然,光是1975年,金边城里落“掉炮”(应该是火箭),那些观望的人就成家死了。
而良生老人怎么也走不掉。三次想跑,都被挡回来了。他没有具体说。而我刚出国时在中餐馆打工时候的老板说,他跑出来的时候,后是追兵。好不容易跳上船,子 弹就在头上飞。而小船两岸就是那个什么。那会儿我法语不好,没有听懂是什么。老板说,就是有个衬衣牌子,很有名的。直到他一边做手势,一边把牙齿嗑得夸夸 响。我才明白,他逃命的小船两边都是鳄鱼。
良生一家,直到1989年才经过亲戚担保先到了新加坡,然后再到法国。然后全家六口人,除了最小的儿子,给亲戚整整打了两年工还债。
我第一次遇到良生老伯的时候,他刚刚去华人家摆了地摊回来。他卖虎牙,前些年他一次从一个四川人那里买了很多。那些非洲人很喜欢,那去镶了金片挂在脖子上。此外,他也卖虎皮膏药,风油精给华人按摩院。
有时候,我遇到他拖着小车送咸蛋。一盒10个鲜蛋1欧元。他一次买400粒。然后用八角香料盐巴之类的腌起来。然后一盒卖六块钱。很多人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咸蛋。一般人家一次买三十粒或者四十粒。
有的时候,他也卖大蒜。在市场上便宜的时候,买回来一袋几十公斤。然后到华人区去卖。华人超市卖六块五,他就卖五块钱。
一来二去我们熟悉了。他请我去他家吃饭。
他 就住在我家附近的楼上。他说这个二室一厅的房子,以前是房东租给别人做春卷的。刚开始墙上贴了墙纸,脏到不行就在纸上贴上布,后来又贴上竹片。蟑螂就从竹 片后面排着队出来。房东想卖的时候,因为太脏了,四年也没有卖出去。最开始,良生老伯觉得太贵没买。然而他终于等到这四年间,这房子从六十几万法郎一直降 价到三十几万法郎。他的钱就足够了。而现在这房子一点儿都看不出当年的模样。大客厅的一面墙。密密麻麻摆满了鱼缸。他说这些鱼苗买回来1块五,长大后卖出 去10块钱。
而鱼缸对面是个雕花的巨大柜子。那是一个法国人丢了的。因为木料做工都很上乘,所以门框,还有柜子面都被人撬走了。只剩下这个巨大的架子,他花了五十块钱,找超市送货车给他运回来。然后,他重新做了柜面。而那些精美的雕花仍然露了出来。就好像他的生活。
老伯做饭的手艺果然好。饭间,他还拿出几把刀说,这些都是中餐馆的,刀具商店每次收来10几把,然后让他磨。每一把他要一个半小时。可以赚上15欧元。他还说,其实今天这餐也没有花钱。他出去打球,顺便倒卖了一袋子芒果之类的。
我跟他说,我最近在作义工,给一个流落街头的华人做翻译,以便他得到政府的救助。他不肯说他来历。然而从他的口音,以及写的繁体汉字来看,他可能是来自东 南亚的潮州华人。我记得一天大清早我去做义工的时候,他帐篷下的河里,不时飘来两只天鹅,或者几只野鸭。那会儿我就觉得,其实他的生活也不那么悲剧了。
我和良生老伯说过这个流落街头的华人。老伯说,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不做工,第二是不交朋友。
他说,潮州有段话,翻译过来就是,三十无妻,四十无子,五十无钱,六十岁就只有死路了。说完,他说到他那四十岁的儿子说,他,就晚了。
饭后,他拿出他儿女们送的月饼,他的大部分儿女都成家,而且发家了。他还说,他在这里参加滚铁球的比赛,还得过区里的冠军,还有证书。我看过他那些和法国队友们的照片,以及他的很多奖杯。
最近,出版社要我写华人移民的成功经历。我就想起,良生老伯有成功的品质,造就了他成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