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英杂记 26)
巴黎之旅
田 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到巴黎去”的梦想,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从来没有到过的巴黎却早已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幅依稀可见的图画。上初中时学地理,知道巴黎是一个“无霜冻的城市”,尽管它的纬度比一年四季半年冬的哈尔滨还北。上高中时读邹蹈奋的《萍踪寄语》和《萍踪忆语》,知道巴黎在三十年代时已相当于上海的六倍之大。那里有五层地铁,邮政交通非常之便利,“早饭之后写一封信扔进邮筒请一个朋友来家吃午饭肯定误不了事”。那是三十年代的事,现在早饭后打个电话请朋友来吃午饭当然更误不了事。上大学时读巴尔扎克、莫泊桑、左拉、雨果,他们无数次描写的塞纳河沿岸风光和香榭里舍大道街景,贵族沙龙和平民酒店,显赫夫人和善良妓女,逐渐地在我心中勾画出一幅有声有色的巴黎画卷。我那时想,巴黎是正义战争的果实,人民艺术的结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西方生活方式的浓缩典型,一座为任何有知识的人所向往和憧憬的城市,连美国纽约的自由女神雕像也是从巴黎运过去的,此生一定要到巴黎一游。1981年看埃及电影《走向深渊》,银幕上出现了从飞机上拍摄的巴黎市容鸟瞰,现代巴黎活生生的画面。惊叹之余,居然想过:这正是与我想象中的那个巴黎差不多啊。
但毕竟,“到巴黎去”在我三十六岁生日以前还完全是一个梦想。
去年到了英国之后,“到巴黎去”才成为一个比较现实的计划。
正式为到巴黎去而奔走,开始于今年元月初。当时仅是老钱道听途说:法国的签证要等候三个月。所以我们议论,若想四月份获得签证的话,我们马上就该动手申请了。一开始老钱和老徐积极性很高,主动来邀我商讨去巴黎的计划。后来由我和老徐去爱丁堡法国领事馆申请签证。谁知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法国领事馆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发一个签证可不仅仅是个等候时间的长短问题,那位负责办签证的年轻官员干脆泼了我们一头冷水。一事无成,白跑一趟。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李爽白天祥事件,因为张淳班安年事件,因为类似的上千例中法关系问题,使得法国政府对中国公民的的签证不可避免地要施行少许“报复”。春节之后,中央关于留学生可以携带配偶伴读的消息传来,老徐和春璋兄开始酝酿携带妻子同游巴黎的长远规划,对我们原先的计划冷淡下去了。老钱尚有热情,怎奈她是个憨实女流,领不了头。于是惟有我煽风点火、主动奔走,才使原计划得以延期实行。办法国签证,跑了三趟爱丁堡,办英国再入境签证跑了一趟格拉斯哥,前后历时近五个月,终于成行。
从丹迪坐火车到伦敦换车,在伦敦街头与乞丐流浪汉为伍,度过了一个免费的夜晚。五月二十六日早晨终于登上了开往多佛(DOVER)的火车。上午十点到达多佛关口,从那里乘飞翔船过英吉利海峡。到法国的波隆(BOULOGNE)进关。来去进出英法国境四次,每次都是我们几个中国人耽误时间。填表、验照,别的旅客等得很不耐烦。而持英联邦护照的、美国护照的、欧洲共同体护照的、日本护照的、澳洲护照的,通过关口时根本不必停留一秒钟,只把护照拿在手中晃一下,并不翻开,就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显然,“国界”的概念在整个西方世界几乎已经消失了,惟有“立志实现世界大同”的共产主义国家的国界却越来越不可逾越。持中国护照过任何国家的关口,包括我们自己的国家的关口,都像唐朝过蜀道一样艰难。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巴黎时间两点多钟到达巴黎。住进酒店几分钟后,我们便开始了游览。从旅馆附近下地铁,首先去埃菲尔铁塔。巴黎的地铁比伦敦地铁更加历史悠久、规模宏大,票价也比伦敦便宜一些。地铁里像伦敦一样,有许多弹吉它唱歌的、摆小摊的、求乞的。我们马上发现,与伦敦不同的是:在巴黎摆小摊的也有中国人。而在伦敦,中国人除了开饭馆之外几乎不开其它的店铺和摆小摊。巴黎的中国人里,香港人比例并不高,许多开饭馆、杂货店的中国人来自浙江温州地区,会讲普通话,大部分是文革之后偷渡出来的。巴黎的唐人街主要有三处,比伦敦苏豪的唐人街更集中。
那一天风和日丽,气温二十多度,又恰逢星期天。埃菲尔铁塔一带人山人海,像北京颐和园的星期天一样拥挤不堪。但游人的穿戴显然比北京的花艳。上铁塔的人排了很长的队,我们也不准备这天就登铁塔,所以先在塞纳河对岸的广场上玩了很久。广场上有巨大的喷泉,池中有各种肤色的人游泳。无数的非洲黑人在巴黎卖首饰、工艺品、药材等,他们吸引顾客的本领实在惊人。从广场取景照埃菲尔铁塔全景十分理想。我马上感到,用一千个胶卷来拍巴黎,也显得太少。
我们从铁塔下面的一个码头乘上一艘游艇,去游览沿塞纳河的一段繁华市区。塞纳河真是巴黎的主动脉,巴黎一半的名胜古迹都在塞纳河两岸。游艇上有个导游女郎,拿着话筒用英文、法文交替地介绍两岸名胜古迹。可惜我对巴黎的历史地理所知甚少,听不出什么名堂来,惟有不停地拍照。
游过塞纳河,天色已晚,饥渴交攻。后悔未从英国带些罐头、汽水到法国,法国的吃喝比英国贵两倍以上。尤其是法国的自来水不符合饮用标准,在街上买一杯水喝要六个法郎。这几天天气晴朗、气温高,喝水花钱不少。法国的公共厕所也很少有免费的,一般是男厕所一个法郎、女厕所两个法郎。所以能躲在花树丛中撒泡尿,也能省一个法郎呢。第一天晚上在一个香港人开的饭馆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平均每人一百法郎。后来几天,每天早餐在旅馆吃(早餐包在房钱里)。中午吃饼干。晚上找温州人开的饭馆吃,比香港饭馆便宜一些,大概每人六十法郎。一位温州老板娘对我们说,巴黎人的收入比英国人高些,下层普通人的收入大约在每月四千法郎。法国政府鼓励生育,如果一对夫妇生到五个小孩,则每个孩子可得每月四千法郎的政府补贴。可这样多孩子的夫妇太少了。全世界最会享受的巴黎人怎么会为了那每月两万法郎的政府补贴而把十多年的享乐时光用于生儿育女?你看满街的露天酒吧,满街风情万种的半裸女郎,就知道法国人口出生率低的原委了。
法国时间比英国早一个小时。晚饭后尽管天还亮,但已是十一点钟了。回旅馆后商量了一下第二天的日程,就立刻洗澡睡觉了。
第二天由凯旋门开始,沿着香榭里舍大道向东漫游。过了罗浮宫以后斜插入江心岛,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再折向北,去看了大歌剧院和圣玛德丽娜大教堂。然后吃晚饭。这一天因为罗浮宫没有开放内部,所以我们结束得比较早,晚饭后才八点钟。然后春璋兄和我两个非中共党员去红磨坊(MOULIN ROUGE)看表演,老钱和老徐两个党员不敢去。
红磨坊的表演,因为女演员的几乎全裸(仅下体正面有巴掌大的一块布片遮羞),被传说得近乎色情场所。其实,红磨坊并非色情场所,而是法国国家级的现代艺术表演场所。至于女演员为何要如此裸露,据说与追求票房效益有关。但大歌剧院作为巴黎顶级古典艺术表演场所,也一样上演近全裸节目,所以不可以裸不裸来猜测其艺术范畴。红磨坊是一切介绍巴黎的正规文字中决不会遗漏的项目,是与大歌剧院相提并论的。它也是政府招待外宾显贵的场所之一。与我们同一天晚上,我们白天在巴黎圣母院认识的中国贵州省代表团也受法国政府邀请在红磨坊观看演出,我想若老钱和老徐早知有资格比他们更老的党员去看,也一定跟我们一起去了。演出一百分钟一场,不仅座无虚席,连过道上也塞满了“加座”。每位门票三百法郎的,包括半瓶香槟酒; 每位四百法郎的门票,包括晚饭。我当时以为这是全世界最贵的歌舞门票,但观其表演艺术之精湛,剧场设施之豪华完善,演员之多与服务之周全,又觉得这门票并不算贵。一百分钟的节目安排得巧妙绝伦,歌、舞、杂技相间,观众没有半分钟感到厌倦,自始至终掌声不断。就我自己凭心而论,尽管满眼的裸体美女,甚至有时候表演特技的裸女被巨型吊车移动到每位观众身前,我也没有起过一刻淫念。可见真正的艺术情操还是能超越低级的动物情欲的。
第三天我们乘车去凡尔赛。凡尔赛宫是古代帝王的行宫,相当于我国清代承德的避暑山庄与外八庙。宫内收门票太贵,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细看,仅宫外就足以使我们几个小时流连忘返。宫墙外满是雕塑,花园里也到处是浮雕。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丛花草,一望无际,气派非凡。水榭亭台,森林曲径,方圆数里。我感到凡尔赛宫犹如集十三陵、天坛、颐和园、坛柘寺等北京名胜之大成之地,使人心旷神怡,惊叹美不胜收。
下午由凡尔赛宫返回巴黎,我们去一处中国城闲逛。巴黎华人集中的三个地方,都比伦敦的苏豪大。无计其数的中国商店、照相馆、饭馆、洗衣店,无计其数的中国面孔,使我感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华人的勤劳能干,以及法国人民和政府的友好宽容。在中国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何曾有一处外国城、外国街?外国人在中国,要么被尊为贵宾,要么被视为敌特,从来不能被当作本国普通人一样对待。而西方国家里,各民族、各肤色、各国籍的人居住在一起,无尊无卑,无优待无监视。究竟哪一种情况离共产主义境界近、哪一种情况离共产主义境界远呢?有头脑、有良心的人当然不难找到答案。
第四天为“复习”日,所走的路线基本上是第一天和第二天所到过的。一早先去登埃菲尔铁塔。从地面乘电梯上至塔顶,收费每人三十七法郎。埃菲尔铁塔高三百多米,站在塔顶层,整个巴黎尽收眼底。塞纳河以及数以万计的街道,把巴黎切割成无数的碎块,好像田野干裂以后的图案。但是所有的“裂缝”都被鲜花绿树装饰,所有的“碎块”都被高楼大厦填满。辽阔的布隆森林好像是巴黎之绿的发源地,是那“干裂”的田野边的绿浪翻滚的海洋。在塞纳河游艇上和埃菲尔铁塔上,我都把巴黎市区和伦敦市区作了比较。我想,巴黎市区的面积至少是伦敦市区面积的五倍。
从埃菲尔铁塔下来之后,我们去参观罗浮宫内部。罗浮宫里珍藏了几十万幅美术与雕塑作品,是西洋古典艺术的宝库。许多名画被倍加保护,禁止参观者靠近和拍照。例如油画《蒙娜丽莎的微笑》、雕塑《断臂维娜斯》等作品总是被层层人墙包围着,难以挤上前去细看。我遇见一位中国大陆来的五十多岁的女画家,拿着铅笔和纸不停地在各处临摹。对于美术家来说,罗浮宫真是不可多得的大学堂啊。
我们从罗浮宫出来向北,拐上繁华的瑞沃里大街,步行到蓬皮杜中心。蓬皮杜中心被誉为现代罗浮宫,它包括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阅览室、现代画展览厅、儿童游戏室、楼顶酒吧等。它的建筑别具一格,听说是华人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整个大厦没有一砖一瓦,全部是用钢管和玻璃造成的,看上去不像是真房子。室外有一个供儿童游玩的大水池,喷水和转动的机械裸露在水中,教给儿童简单的机械原理。一楼的儿童游戏厅里有许多电视屏幕,你能看到你自己当时的录像在屏幕上播出。靠墙外的自动扶梯都是安装在巨大的玻璃管道里,人们在这透明的管子里上上下下,同时观赏远近的景物。门口的大广场上有杂耍的、摆摊的,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几个香港来的青年,靠着一把剪刀和黑纸,为游人剪头像,剪一个收十法郎。他们说,生意还不错,剪上十天半月,挣的钱就够他们旅游欧洲了。这种剪纸我过去在国内也见过,我认为是一种了不起的艺术。跟在街头给人在钢笔上刻字画一样,这些人的技艺炉火纯青,并不比某些正规艺术院校毕业生差。但是社会的分工就是难得摆平,他们命该浪迹江湖、靠街头卖艺谋生。
离开蓬皮杜中心,我们又去了建筑在山顶上的沙可瑞葛大教堂。那是我们一天里第三次登高,像登临埃菲尔铁塔和蓬皮杜中心的顶层一样,在这座教堂边,也能俯瞰巴黎。教堂里正在举行弥撒,气氛庄严。但参观者络绎不绝,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第五天只有半天可以游览,下午两点必须离开巴黎。我们选择了军队博物馆。我们四人提着行李到了那里,分为两组,一组进去参观,一组看管行李。草率地看了拿破仑灵柩和法国战争史展览。然后直接从那里赶到纳德火车站。下午六点钟回到了伦敦。
五天的巴黎之旅,在知识缺乏、语言不通、经费不足的情况下,很可能是挂一漏万的。所以我这里按时间顺序所记载的,也许是一份最低劣的流水帐。但是这丝毫不会损毁伟大艺术之都巴黎的壮美形象。人们会从无数专家的介绍文字中去了解巴黎,去过巴黎的人会以切身的体会去评价巴黎。见仁见智,千秋各是。这是我自己的游踪记录。这是我感性认识中的巴黎。
(一九八四年六月一日写于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