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之前,写点儿我的感慨。
小郭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写字谋生,后来就开始办杂志,面向中学生。他的企业叫《最世文化》。
他的杂志,最先引起我关注的,是印刷质量。那时候这边一个中英双语学校的老师让我回国买中文书。老师说,在大陆买中文书很困难,因为印刷质量不好,这边的孩子都不愿意去翻看,给学中文带来更多障碍。
后来发现小郭十分重视自己杂志的印刷质量,总是如数家珍地谈论他们用的是什么样的纸张,便有很深的好感。也常去读他写的新书介绍之类的。总之,很给人希望的孩子。
这篇文章尤为受到关注的地方,是小郭介绍吴忠全的时候,提到,小吴的写作经历。很有意思。当然也希望有机会看看小吴的作品。
虚线以下,是小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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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一点题外话。
在落笔这一篇序言的时候,我刚刚接到出版社宣传部的同事传来的消息:在一个全国性的媒体票选奖项中,我入围了。但微妙的地方在于,我并不是入围了最佳作品或者最佳作家的奖项,反而,我和几位中国出版界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前辈们,一起入围了“最佳出版人”的奖项。
从我第一次做出品人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年的时间。这四年里,确实有很多作者从《最小说》这个平台开始,迅速崛起,成为全国出版界的新锐,他们囊括了各大奖项的同时也收获了近几年来其他新生代作者无人能敌的市场销量。能够有幸作为他们的出版人,我为此感到骄傲。
我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究竟作为出版人有什么吸引力,值得你牺牲那么多自我创作的时间?要知道,你也是一个作者啊。
其实作家和出品人,前者的核心精神在于坚持自己的审美,用自己的独特征服别人;后者与之相反,出品人的核心精神在于放弃自己固有的狭窄审美,发现别人的独特,然后帮助他征服别人。
我作为出品人可能推出了很多的作品,应该已经过百部了,但是其中我作序推荐的,很少。之前有过的落落、笛安、安东尼、恒殊、hansey……每一个都几乎是百万码洋级别的新生代佼佼者,他们用耀眼的成绩来证明了自己,同时也证明了我作为出品人的职业素质,我很感谢他们。
那么,是什么原因驱使我为吴忠全的处女作《桥声》作序的呢?我想,应该是他小说字里行间渗透出的那种黑暗特质,这是属于他骨子里的,从世界观价值观开始,就酝酿出的独一无二的特质。这种特质太惊人,也太迷人。而这种本应黏稠而炽热、细腻又复杂的特质,又被他以一种白开水般透彻而简练的笔法呈现着。他交出的答卷,就是这样一份萦绕着矛盾气息的黑纸。
首先他的文字异常洗练,我用的词是“异常”,而不是非常、十分、特别等词。“异常”代表着让人惊讶,代表着不合常理,甚至代表着让人质疑。因为他文章里所营造的叙事语气、白描场景、转场抒情等等,全部统一在一种异常成熟且大气的语感之下,这种语感就是洗练。和目前大量的青春作家不同,吴忠全的文字里没有我们见惯了的花拳绣腿,没有铺天盖地的华丽辞藻,没有生僻怪异的新词异句,他用几乎接近于家长里短的口语和小学生就具有的词汇量,营造出了强大无比的小说气场。语言简单分两种:一种是不会创作的人,他的词汇量贫乏,缺少创作经验,叙述苍白无力;另一种,是千帆过尽、返璞归真,在大量的创作中积累起来的文字熟练度,已经能够让他们游刃有余地用最简单的词句,表达最复杂的情感结构。
我不相信吴忠全是第一种,但我更无法相信一个一九八九年出生的作者可以达到诸多七零甚至六零后作家都无法达到的洗练精准。
很多年轻的作者在使用着“我的胸腔里萦绕着一种磨砂般的痛楚,眼眶用力地发胀,视线被风吹得一片破碎,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被糅进一片虚无的模糊里”的时候,吴忠全轻描淡写惜字如金地用三个字表达着同样的情绪:“我哭了。”
在阅读《桥声》的全过程里,我都持续地被这种让人惊讶的阅读体验轰炸着。他所使用的叙事,他对情绪的描写时而近乎苛刻地克制,时而又近乎铺张浪费地渲染,都让人惊讶于他的底气十足和随心所欲。我甚至数度质疑他的阅读素养和创作背景,我不相信这是一个新人,而后来和他的聊天,更是加剧了我的质疑,他告诉我,他在二〇一〇年参加比赛之前,完全是一个不看小说的人,他在参加比赛之前,一篇文章都没写过。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洗练白描的写法是很多年轻作家耗尽数年时间想要洗尽铅华后完成的目标,最后,我不得不认同了对吴忠全同样赞扬有嘉的笛安的说法,她说:“他不知道自己跟别人原来如此不同——我觉得,不自知的与众不同还有另外一个更简洁的说法,就是才华。”
于是,在笛安的推动下,吴忠全登上了获得全中国媒体一致赞誉的文艺旗舰杂志《文艺风赏》的新人特辑。
其次,不得不说的是他小说的黑暗特质。我相信每一个阅读他的小说的人,特别是这部《桥声》,都会被持续战栗的阅读体验所攫住。他仿佛一个最冷静的枪手,站在黑暗里朝你持续而平稳地扣动着扳机,于是所有你之前建立起来的家庭观、世界观、价值观,都在他一颗接一颗冰冷的子弹冲击下,分崩离析溃不成军。笛安说:“吴忠全的文字里有种浑然天成的冷酷。我相信有很多人看过他的文字会不安地说这冷酷背后蕴含了深情——但那真的不是这个作者的审美。”我很认同这一点,我觉得他是发自内心地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偏执的恨意。他拿着匕首并不是想要捍卫些什么,甚至不是为了自卫,他只是为了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大量让人沉默但又沉迷的描写,比如清晨大地上波光粼粼的河流,美好的场景在他眼里是“一条发亮的蛇”。比如黑夜的星空,在他眼里是“苍老的破败卷轴,书写着人生的漆黑,也反讽着永远不会来临的曙光”。他难得出现一个美妙的描写“世界的色彩旋转不停,美妙无比,看起来就像一个漂亮的万花筒”,但紧接着他的下一句,却是“我想要葬身其中。”
就是这种持续的,仿佛黑色胶质一样的东西,在阅读的过程里,紧紧地包裹住了你。我在没有阅读这个小说之前,曾经和这本书的美术编辑张强聊天,我问他这个书感觉如何。他说:“我是个不怎么看书的人,我在排版“天鹅”的时候也没看,但《桥声》让我忍不住想要看下去,我想要知道结果,我不相信结果一丝温暖都没有。但我输了,他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余地。”过了会儿,他看着我说:“如果你家庭观念很重的话,你会被这个小说击溃的。”
我经常回答的另外一个关于出品人的问题是:“你最在乎作家身上的什么品质?”我的答案是:“我喜欢作者中呈现出来的独一无二,他的辨识度就是他的一切。”如果说笛安的辨识度在于她几乎十项全能百毒不侵,安东尼的辨识度在于他的个人品牌和奇怪文字的完美融合,恒殊的辨识度在于她专业领域的无可匹敌,那么吴忠全的辨识度,就在于他从头至尾散发出的这股强烈的黑色暗质。
当然,作为处女作的《桥声》,还是有一些缺点的。比如在一些描写上的多余(我相信这也是他在被很多人诟病“语句苍白,不懂比喻,没有华丽的文笔”之后的一种妥协和让步),比如一些情节的生硬。但是,瑕不掩瑜,这块黑色的“瑜”终将绽放他的光芒。
作为出品人,我认为自己再一次发现了一枚未经打磨过的宝石——这枚属于黑夜的原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