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尽量把这篇文章写得低调些,不希望人们把此文当作什么宣言,把问题学术化。
我想写的仅仅是个人在目前的经验积累下的感受和判断。
前几天,在海外文学城论坛上和蓝六耳有几段“交锋”,我们随后就成了朋友,我不怀疑她对当代艺术理论知识的全面和深度的理解,也毫不保留和她在艺术观念上的不同认识。我希望听到她的见解,也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朋友之间的切磋。事实上,我有很多美国的同事和朋友,甚至学生,都不时地和我有这方面的互动。而他们所受到教育,尤其是现当代艺术史的教育,几乎给他们灌输了清一色的现代主义观念,但是我还是很怀疑这些观念的资本主义根基。
“不辞辛苦地······把一幅彩色照片放大了几十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时代,照相和电脑技术比画笔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 这是个“现实”,实际上对于大多数艺术家,还有批评家,都是可以接受的,也几乎是共识。但是,作为画家的我,还是要咬文嚼字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己的经验出了偏差。
我认为,以为照相技术真的取代画笔的技术,是不恰当的。虽然,就绘画的结果的低质量要求下的“图像”来说,画和照片是没有区别的,古代艺术家创作绘画的目的,就是要完成现代照相的要求,而所有的艺术史家研究绘画发展史的时候,也都把“图像”作为唯一的依据,分析作品的结构,内容,意义以及在技术上的进化,对他们来说,照片就是画本身。所以,当摄影技术诞生的时刻起,绘画的合法地位就被动摇了,艺术家“不得不”去创新,去开拓艺术本身的形式,加入新的内容,甚至对过去的绘画进行颠覆性的革命,以此来保持绘画的合法性或必要性。于是,艺术就“发展”了,对于西方绘画,为什么有如此多的创新,每一次都走在时代的前面,而每一次又被更新的科技刷下来,就是这样一个合法性的挣扎过程。以致于,我们也不断地在开拓艺术家本身的范畴,艺术的目标和志向也越来越大,更多的年轻人励志要用艺术改变社会,而论改变人们的生活,没有一个艺术家赶得上乔布斯,我想,政治家、发明家和艺术家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了,将来的艺术家,一定应该有伟大的心。
但是,所有前面所说的这一切“艺术发展史观”,都是错误的。
我觉得,艺术,首先是一种手艺,是一种让身心安宁的手艺,如同和尚捻动念珠,修行人打坐,或农人的耕作,或垂钓者的等候,都不应该是以结果而论过程的。艺术首先是一种劳动,不是忧国忧民的圣人般的思考,而是心的劳动,手的劳动,仅此而已!以西方功利主义的逻辑看艺术,必然会肤浅地把古典艺术商业化,现代艺术政治功能化。
在我看来,绘画的过程,就是艺术。无论是用模特也好,用照片也好,甚至就是描摹照片也好,就是一个过程,是一种修行。对于有专业素养的画家来说,描摹一个本身已经存在的图像,并不等于白费力气。这是一个重新发现的过程,是一个观察入微和欣赏的过程,这是一个把主观意念集中起来,在画布上生长出新的生命的过程,就是艺术的意义。我在教学生素描的时候,就要求学生仔仔细细去看,仔仔细细去画,我说:这就是我们重新用新的眼睛去看我们本来熟视无睹的世界的过程!不要以为那些学者,大牌艺术家一定不是瞎子,他们不停地抱怨,不停地要“创新”,好像不满足这个世界的现有存在,他们根本不懂人生,不懂造物主创造的伟大!
艺术史不是阅读出来的,不是以“图像”来判断出意义的,而是要去看出来的。当你为一幅作品的伟大再现力而感动的时候,管它什么“艺术史”,你会明白:千言万语,不如那辉煌的一笔!
当然,欣赏能力是和绘画训练的多少直接相关的,不学着唱几句,怎么能理解京剧呢?我们的现代艺术教育走到了死胡同里,就是不懂艺术的,和浅层次的“专家”的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对于老百姓来说,具象绘画更容易看得“懂”,即使是西方的老百姓,也是一样,于是,他们成了低层次的粗糙具象艺术的支持者;而有高等教育修养的学者,又不可能通过艺术实践去理解我所说的绘画艺术的艰深博大,只能以书面的理论为依据去分析艺术的价值。他们当然一定会对老百姓所欣赏的艺术表现出不屑。但是他们也永远没有机会自己去画一笔,所以对艺术只能是猜想和隔靴挠痒。而西方在实践艺术的教育上也已经断层很久,艺术学院的学生,手里只有照相机,没有速写本,他们学艺术,几乎就是过去业余级别的投入,而更多依赖的只能是现在通行的艺术理论的价值判断。
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定论:具象的,没有特别的构图和题材的“新意”的,就是过时的艺术,而只有企图“说真话”,去批判社会,去改变社会,或学术地说:引起人们更深层“思考和启发”的才是好的艺术。而问题在于,人们总是想得多,做得少,对于艺术,我们的教育已经久违了。我常常和学生们说,我们的绘画课、素描课,不是绘画和素描的欣赏课,你说得头头是道没有用,去画出来,用你们的画说话!
现代艺术,真的是迷雾重重啊!艺术已经变成了外行人根据自己的理想操作出来的怪物,它对社会的影响力被夸大,而它的实际质量和水准在跌落,或者说,完全泡沫化了。专心学习绘画并确实了解绘画的意义的人越来越少,我相信有一天,他们象恐龙一样会被灭绝,而世界上有更多的以研究恐龙为生的学者在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所研究出来的恐龙。
有时候,我更愿意把我的作品展示给普通人,因为他们会被感动,我说的是原作,不是网上的图片,他们会激动地说:这是真的艺术!这好比在中国的小女孩被车碾过以后,所有的人都失明了,只有一个拾荒的老妇,可以正视这个小女孩,去帮她 - 因为她没有其他人那种过多的考虑或顾虑。我的学生们,我的同事们,虽然在美国现代主义的极浓烈的学术气氛里,还是对我的绘画原作彻底地肯定:他们说他们看到了呼吸,看到了色彩的惊人的深度和内涵,看到人物在作品里的意义。可能他们的现代主义观念的定力不够,才被我俘虏了?我在改变他们对具象主义的理解,让他们认识到低俗商业具象绘画和真正艺术品的差别。
但是,对中间层次的,已经被观念牢牢捆绑的学者,我的作品就没有这样大的说服力了。他们往往先是一怔,然后马上皱起眉头,去梳理脑子里的概念,先建立一个视觉“保护屏”,再把绘画的结构,形式,图像意义等东西套上去,得到一个结论:这样的技巧已经过时了,形式不新颖,没有社会意义。对我来说:他们几乎都是瞎子!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一个著名的评论家,叫比特·弗兰克就很欣赏我的作品,虽然一开始他也皱眉头,但是还是忍不住注视,再注视,最后写下一段话在他的艺评文章里:他的画,除了对经典的做了重新诠释,也加入了对现代艺术的一剂药。
实际上,资产阶级革命粉碎了传统-人类艺术里最高贵的成分,在大众化的过程中被冲刷洗涤,消失殆尽,现代文明,裹挟着高利贷资本主义,把社会推向破产的边缘!我曾经说过,现代艺术,和华尔街的投机家已经如出一辙,他们鄙视劳动,鄙视手工技术,鄙视勤俭积累,鄙视兢兢业业,如果一个画家,没有出色的商业成功,或没有投机政治,只是和他的画布打交道,他就被排挤,受到生存的威胁。
我在三年前,说到美国现代艺术的时候,说这些艺术家,都是银行家,而不是劳动者,当时所有的人都笑了,说:银行家好啊!我们就要做银行家!现在,他们里面的多数都同情“占领华尔街”了,我又说:华尔街是合法的,愚蠢的是你们自己,而愚蠢的人不可以引领时代。如果你们早知道劳动的意义,知道生活不是只有用钱堆积的“现代主义”一种方式,你们就可以自己摆脱华尔街的控制,做真正的艺术家了。
第一个苹果让人知道羞耻;
第二个苹果让人知道重心在哪里;
第三个苹果让人知道什么是现代的生活;
我现在重新给大家一个苹果,去观察它,去画它,去了解生命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