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高晓松 [昔年种柳]译文第一章

日子翻回我九张儿那年,那时我打算送给自己一份生日好礼——找个雏儿,过个夜,撒点儿野。

我想起了罗莎.卡巴卡斯同志,一个有了好果儿就立马发给熟客的地下老鸨。我之前从没中过伊的淫招儿,但伊也从没相信我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清教徒。我拨电话时猜想伊肯定会一脸坏笑地对我说:清教徒也会被如梭岁月打败嘿嘿。 鉴于这位老太太只比我小一点点并且好多年没了消息,我猜伊八成已经死了。没想到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这嗓音我太熟了,于是我开门见山: 到日子了! 伊先叹了口气,然后老练地夺回了主动:倒霉蛋大知识分子,你消失了二十年,一出现就要求那么高! 然后伊发了一串果儿,可惜都被人用过。我严词拒绝,坚持必须是雏儿,而且必须当晚就用! 伊提高了声调:你急着证明什么? 我伤不起,于是回答:"不用证明!我自己清楚!能干干不能干就看!"

伊不为所动:"大知识分子自然什么都清楚,但隔行如隔山,告诉你,这世道就剩下处女座的人还敢自称处女了,比如八月底生人的你。你得给我时间!"
 "那玩意儿说来就来!"我说。" 那玩意儿可以持续!"伊永远显得比男人渊博。 然后伊提出用两天时间让伊做个彻底市场调研的小建议。 我再度严词拒绝,说这种事儿对我这把年纪的人完全是度秒如年,一刻不能等。 "没戏!"伊毫不犹豫地说——"不过你还别说,这事儿还真他娘的刺激,你一小时之内等我电话!"
 
不用我坦白从宽,正常人从二里地以外也能看出我又丑又腼又过时。直到今天,我的老良心让我正式承认这些老缺点之前,我都伪装得很好,甚至装成了这些词汇的反面。我今天敢给罗莎.卡巴卡斯同志打这个令人发指的电话,是因为我发现没几个人到了我这把年纪还好意思活着,我决定过一种崭新的,彪悍的人生。

在圣尼古拉斯公园朝南的一侧,我住在一所殖民时期的房子里。爸爸妈妈曾在那儿活着并死去,我在那儿度过了我全部的单身无产者时光,并打算在我呱呱落地的那张床上悠久而孤单地无疾而终。 爸爸赶在十九世纪终了的时候从政府拍卖中买到了这所房子。他把底层租给了一个卖奢侈品的意大利家族企业,自己住在二层,和这个家族的一个女儿——佛罗丽娜.德.迪奥斯.卡加曼妥思——杰出的莫扎特演奏者,会多种语言的意大利民族主义者,以及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美丽聪慧的女性——我的妈妈。

房子宽敞明亮,有粉饰的穹顶和意大利马赛克地面,四扇玻璃门外是合围的阳台。早春的繁星夜,妈妈和她的表姐妹们会在那儿凭栏清唱爱之咏叹调。从那里望出去,越过圣尼古拉斯公园的巍巍教堂和哥伦布雕像,越过河岸码头上的层层仓库,越过莽莽地平线,大马格达莱纳河静静去往百里外的海洋。房子唯一的缺点是阳光会在白天依次照进每一扇窗,午睡时得把它们一扇扇关上。我32岁开始过形单影只的生活时,搬进了爸爸妈妈从前的卧室,打了一条通道去往书房,然后卖掉所有孤魂野鬼过日子用不着的东西——其实就是所有东西,除了书和一架会自动演奏的钢琴。

我在《和平日报》当了40年电讯编辑,工作内容是拦截从空气中路过的短波电台和电报里的世界各地新闻,然后编写成本地人能看懂的小文章。这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工作如今给我提供着微薄的退休金,数目甚至比我教授国文和拉丁文法所得还少。我坚持写了半个世纪的星期天专栏几乎是免费的,更别提我那些吹捧偶尔来这座小城演出音乐和戏剧的半红不红艺术家们的小册子了,不让我倒贴钱已很幸福。除了写字,我不会干任何事,并且由于不善于编织戏剧化冲突,我连这门手艺也做不到高屋建瓴。之所以坚持写字这门营生是因为我相信这辈子看了那么多闲书,总会分泌点灵感吧。说白了,我排在长长的队尾,没啥荣誉和光环,没啥好意思留给后代,除了我打算用尽我全部脑浆子来记录的——我那可歌可泣的爱情。

像所有的日子一样,我在90岁生日那天早上5点醒来。因为是个星期五,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给《和平日报》写那个星期天专栏。这个早晨流年不利:后半夜开始骨头疼,屁眼像着了火,还有滚滚雷声预示着连续三个月大旱之后的暴风雨。我趁着煮咖啡的时候洗了个小澡,然后就着两片木薯面包喝下被蜂蜜搞得齁甜的一大杯,吃毕,才穿上我居家的麻布行头。这期专栏的主题必须是我的90大寿。我从没料到岁数这玩意能像房顶的窟窿数目一样让人清楚地数出你还有几天活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说人死后如果头发里的跳蚤逃进枕头会导致全家蒙羞。这刺激了我,让我从读书起就不停剪头,如今即使就剩下几根老毛,我也会用人家给流浪狗洗澡的那种强力去污肥皂使劲搓洗。暮然回首,原来我自幼就克己复礼,视死如归。我已酝酿了好几个月,以便让我的生日专栏不再像过去N年那样顾影自怜,而是相反地要为耄耋大唱赞歌。我从自己何时有感于自己老了开始动笔,因为那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在我42岁的时候,我因为背疼影响呼吸而去看过医生,该医生觉得没啥大不了:这类疼痛在你这岁数很正常。他说。 “在我这岁数,”我说,“有什么是不正常的?” 该大夫脸上浮现一种叫怜悯的,笑着说:我觉得你是个哲人。那瞬间我第一次琢磨了一下老去的问题,但没几天就忘了。接下来的发现是经常在不同时代的早上醒来,发现疼痛的部位神出鬼没。有时感觉死神已经冲着我舔爪子了,可第二天又遁去无踪。

我听说人变老的第一个征兆是越长越像亲爹,这样看来我将永葆青春,因为我这张马脸无论如何也不像我爸的生猛加勒比样貌或是我妈那罗马雕塑般的容颜。实际上,改变是静悄悄进行的,你内心觉得你还是从前的那副皮囊,别人从皮囊外观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活到五张儿多的时候我开始脑补我的老年生涯,因为我的记忆开始衰退:我会把房子掀个底朝天找眼镜最后发现它就在我脸上,然后带着眼镜去浴室冲澡,接下来就把老花镜戴在近视镜外面看书;有一天由于忘了已经吃过早点我吃了第二顿;我开始从朋友们担心的眼神里意识到他们不好意思提醒我正在讲上周刚给他们讲过的故事。于是我搞了两份记忆训练表,一份是熟人们的大头像,一份是他们的名字,把两张表一次次对应起来。可真到了该打招呼寒暄的时候,我又对不上号了。

我的性能力并不依赖我本人,而是全靠妇女们,妇女们对这件事有“知”有“识”。我心中暗笑那些八张儿的小伙子们,他们不停咨询各种医生,担心某个悲催时刻的突然降临,殊不知到了九张儿他们会变得更加绝望。没啥大不了的,这就是活着的风险之一。

可话又说回来,老了能忘记那些浮云般的烂事儿也是人生的成就之一。并且记忆这玩意儿是有选择的,古希腊雄辩家西塞罗同志曾经雄辩地指出:老家伙们永远记得最心爱的细软藏在哪个角落。

基于以上胡思乱想,当然远不止这些——当八月的骄阳穿过杏树林梢,邮船带着因为干旱水浅而延迟了一周的远方来信驶进港口的引河,我写完了专栏的初稿,对镜默祷:给您请安,九十岁!

我不打算骗自己,好像我清楚为什么非要用淫荡之夜为自己庆生而给罗莎.卡巴卡斯同志打了那个电话,那只是鬼使神差或者叫魔幻使然。我的身体已经安详圣洁了多年,我的时间全部被用来看闲杂名著和去音乐厅被音乐搞嗨。可生日这天的欲火仿佛是被上帝点着了的炮仗。

打完电话,我写不下去了。我把吊床挂在书房里早晨阳光沐浴不到的地方,躺下,在焦虑等待中胸口发闷。

很久以前我曾是个富二代,直到我多才多艺的妈妈在五十岁上去世,然后是我那一丝不苟到即使一丝不挂也找不出一丝缺点的爸爸在单人床上合了眼——那天正是尼尔兰迪亚条约签订日,这份条约结束了“千日战争”和上个世纪数不清的内战。和平对这座小城的改造超出人们的憧憬。在一条原来叫安可大街,后来叫肮脏的阿贝罗现在叫帕西尔科隆的街上,成群结队获得解放的妇女们疯癫于酒肆。这座我灵魂之城的敦敦民风和淳淳阳光深深吸引了本地和外来的人们。 我这辈子从没和不要钱的果儿上过床,对少数非职业性工作者,无论花言巧语还是强买强卖,反正最后都让她们收了钱——即使有些钱被个别妇女甩进垃圾桶里。我20岁的时候开始制作一份果儿单,记录与我发生过关系的妇女的姓名、年龄、住址和用简略符号标注的做爱偏好。到我53岁的时候这份表格排到了514号。在身子骨实在对付不了那么多果儿之后,我不用表格也能随时联络到那寥寥无几的几枚,就终止了记录。我有我自己的伦理道德:我从不参加声色犬马的派对,也不在公共场合勾引妇女,从不泄露任何秘密,也不与任何人分享我无论是灵或肉的奇遇。因为我从小就相信: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唯一与我保持了多年不寻常关系的是忠实可靠的达米阿娜(这名字也是壮阳药的意思。译者注)。如果可以称之为姑娘的话,伊是个有着印第安外观的强壮村姑,在我家帮佣干些粗活。我喜欢伊干活时赤着足蹑手蹑脚,不会打扰我写字。至今犹记我躺在门厅的吊床上读一本叫《傲慢的安达卢西亚姑娘》的书,忽然瞥见伊弯着腰在水房洗衣服,裙子短得露出了一轮比圆括号还圆的屁股。我欲火中烧,疾步上前一把掀起伊的裙子,裤衩扒至膝下,从后面搞了进去。 “哦,老爷!”直到我完事拔出来,伊才带着哭腔说了这唯一的台词。身体不堪其辱地剧烈震颤但仍咬牙稳稳站着。我给伊的嫖资是最贵的果儿的两倍,可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只好把伊的薪水涨到差不多每月够搞一次的水平,每个月,照例在伊洗衣服的时候,照例从背后。

一次我忽然想到整理这些香艳材料会有助于我书写自己迷茫不幸的人生,然后一瞬间,这部书的名字蹦入了脑海:《昔年种柳》。除了这些寻花问柳,我的日子了无生趣:父母双亡,单身无望,在印第安保留区的卡塔赫纳花博会诗歌比赛上四次入围未获奖,平庸小记者和一张只有漫画家盯着看的经典马脸。总之,自从19岁那个倒霉的下午,妈妈牵着我的手去往《和平日报》社,问人家能否刊登我在国文和修辞课上撰写的一篇校园生活流水账开始,我的生活就废了——文章在那个星期天登出来,还附有编辑大人鼓励的小序。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了刊登那篇以及我接下来一发不可收的七篇稿子,妈妈付了报纸不少钱!不过我那时已经不感到羞耻了——我已经靠星期天专栏、电讯编辑和音乐评论营生了。 我以优等成绩拿到学士学位后,就开始同时在三所公立中学教国文和拉丁文。我是个无培训无假期的穷教书匠,并且那些仅仅为了逃避家暴才来学校的孩子们对我也毫不施以同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硬木戒尺震慑群小,这样最起码他们还能被迫诵读我最心爱的诗篇:哦,法比奥,多么忧伤,在你眼前的荒芜田园和阴霾山岗,曾经是明珠般的意大利市场。。。在老去后我对着镜子忽然明白了那时学生们在背后给我起的外号:阴霾山岗桑。

这些就是生活给我的全部,我照单全收,不求多福。我在课间独自午餐,下午6点下课赶到报社编辑室,攫取划过星际的各种电波。晚上11点报社截稿,我的生活正式开始:我每周有两三个晚上睡在红灯区,也就是唐人街,临幸的果儿数量与品种之多以致于我一年之内两次获得最佳恩客桂冠。通常在左近的罗马咖啡馆胡乱搞完晚饭,我会随便逛进一间妓院,溜进后门。这是我的秘密乐趣,同时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那些官老爷们爽了之后经常向熟果儿透露点政府机密,从没想到那些硬纸板糊的隔墙是多么不隔音。当然了,偶尔也能听到些关于本人的传闻,大概是说本人义无反顾地耍单儿不结婚的深层原因是从鸡奸街头不良少年中获得了极大快感。还好我脸皮厚,只要偷听到对我的人生价值稍有肯定的片言只语,就会立马忘了绯闻带来的不适。 我的心房里没有朋友。唯一能蹭进来的是几条来自纽约的死魂灵。我觉得那座遥远的大城是五湖四海被判过刑的魂灵聚居之所,一个可以真切忘记过去的地方。退休之后我几乎无事可做,仅剩的正业就是每周五下午携着专栏小文章去趟报社。业余时间用如下事项填充:去贝拉音乐厅听音乐会,去我作为创始会员的艺术中心看画展,偶尔会出席公共改革社团的会议,或者一些更重要的活动比如法布雷加斯在阿波罗剧院的订婚仪式。年轻时我喜欢去看露天电影,兴奋于银幕之外的晴朗月蚀或者被瓢泼大雨浇成痨病鬼,但最嗨的还不是那些,而是时常能遇见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一张电影票跟你上床的小果儿。可自从秀兰邓波尔也开始在银幕上犯骚,我对电影的最后一点热情也熄灭了。 我的旅行经历仅限于三十岁前去过四次印第安保留区的卡塔赫纳花博会诗歌比赛,以及去圣塔玛塔参加萨克拉门托.蒙铁尔女士一座新妓院的开张庆典,那是个令人不快的快艇之夜。

我的宅男生活乏善可陈,吃得少,不挑食。亲爱的达米阿娜老了之后已然停止给我做饭,从那时起我的正餐就是报社下班后去罗马咖啡馆搞一份土豆煎蛋卷充饥。 九张儿前夕,没吃午饭,罗莎.卡巴卡斯的电话等得我心烦意乱,掩卷发呆。其时蝉鸣正午,骄阳似火。我被冲入窗棂的烈日逼得挪了三次吊床。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在炎夏过生日,可是今天燥热的情绪让我很不习惯。四点钟我放出卡萨尔斯演奏的巴赫大提琴协奏曲企图让自己平静,结果这阙极品音乐不但没能如往日般轻拂我心,反而导致更加的悲催。第二乐章时我昏昏睡去,节奏仿佛越来越慢,大提琴于睡梦中幻化成长长的汽笛,如满怀悲伤远去的一叶孤舟。

电话吵醒了我,罗莎.卡巴卡斯锈迹斑斑的声音把我拉回苍老的现实。 傻人有傻福!伊说。“一枚长势喜人比你想的还妙的小果儿,只是有个缺点——她刚满14岁。” 我没搞清伊的潜台词,于是喜道:我不在乎给人换尿片!

"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乎呢。"伊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在乎我为此将面临的三年牢狱之灾,我需要有人买单! " "不会有人买单的",伊自己总结道。伊的小店靠贩卖青春年年丰收,那些小果儿被残酷训练和无情榨干之后,会以八级妓女的身份在名垂青史的黑店欧菲米亚大妓院里雪上加霜。伊从未交过一毛钱罚款,因为小店后院就是当地官场的桃花源,从总督大人到市长豢养的小人撑起了大大小小的保护伞,让店主视法律如粪土成了一件当然且必须的事。所以伊在电话里装孙子无非是想多收几个钱——严禁就是昂贵的同义词,其实多给两个比索就能让鬼推磨——我们达成了当晚十点在伊那儿先付五个比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协议。不能再早了,因为那果儿得先喂弟弟妹妹,把他们哄睡之后还得服侍她那风湿致残的瘸妈就寝。

还有整整四小时!

这段时光在我肺里慢慢发酵成一堆妨碍呼吸的酸性泡泡,使我的各种穿衣打扮变得徒劳。于是毫无意外地,达米阿娜明确指出我穿得像个准备出门布道的主教。我开始用专业剃头师傅的大片儿刀刮胡子,燥热地等待在水管里被八月骄阳烤得巨烫的洗澡水变凉,洗完澡急赤白脸地用毛巾擦干身子导致了又一身臭汗。最后,我穿上了我的锦衣夜行服:白色亚麻正装和领口浆得生硬的蓝色条纹衬衫,丝绸领带与抹了青春焕发锌白的靴子,以及链子拴在翻领扣眼里的纯金怀表,然后把裤脚齐齐折进去以免被人发现我那缩了水的老体格。 我一向以吝啬著称,因为没人相信一个真穷人会赖在我的祖传大宅里。但实际情况是,今晚我将进行一次豁出老命的吐血消费。藏在床底下的钱盒子被打开,两个比索租房,四比索付给店主,三个给那果儿,还有五个大子儿用来对付晚餐和各种边际成本。我想说这十四比索就是给报纸写一个月星期天专栏的全部稿费。我把钱藏在裤腰带里的小密兜中,喷上兰曼和肯普-巴克莱公司出品的花露水,然后开始用意识挠墙捶地。

直到8点钟声一响,我摸索着走下黑洞洞的楼梯,出了一身白毛汗之后,一头扎进荡漾着幸福的生日夜。 天气凉爽的帕西尔科隆大街上,成群男人在等活的出租车长龙中高声争论着一场足球赛。一支铜管乐队在马塔拉顿树盛开的林荫道上懒洋洋地玩着爵士乐。在公证大街,一个四处追逐木讷客人的可怜小野鸡问我要一支没过滤嘴的香烟,我给了一个没过滤嘴的回答:今天是我戒烟第三十三年两个月又十七天。路过黄金线(我猜是个百货公司——译者注)的时候,我向明亮的玻璃窗里瞥了一眼,看起来我衣衫褴褛,比想象中老了几岁。
 
快十点时我爬进一辆出租车,只告诉司机我要去环球公墓以免他发现我的真实目的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知识分子老爷,您别吓着我,我还指着上帝让我活得跟您一样长呢。我们在公墓前一起下了车,原因是他没零钱找,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叫“坟头”的专供寒酸酒鬼在后半夜哭丧的寒酸酒吧。等我们算清了帐,司机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老爷,您得小心点,罗莎.卡巴卡斯的店已经今非昔比,连从前的影子都不如。 我必须相信他,谢谢他。出租车司机们的目光是雪亮的,帕西尔科隆大街没有秘密可言。

我走进一条烂街,看上去有着和从前一样的沙砾街道,粗木板墙,棕榈屋顶,和从前一样夜不闭户,可就觉得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没了从前的宁静。大多数房子里敲锣打鼓令人反胃地开着周末派对,五毛钱想进哪家嗨都行,不花钱也可以在人行道上随音乐扭扭屁股。我边走边担心这一小撮地球会生吞了我这身风流倜傥的好行头,但没有人注意到我,除了一个坐在出租屋门口打瞌睡的瘦弱混血儿。 “去见上帝吧博士老爷,”他发自肺腑地说,“祝你操美了操出花儿来!” 除了谢谢他我还能干啥?

我中途停下三次调整呼吸才爬到最后一个坡顶,在那儿端详一轮铜制大月亮浮上地平线,肚子就在此时翻腾起来,有点要失禁的意思,还好被迅速平息。在四周变成一片果树林的街道尽头,我走进罗莎.卡巴卡斯的店里。

伊变了。一个曾被誉为低调得体并因此成名的女人,一个我们曾打算像表彰消防英雄般为之加冕的大只妹——一半为了伊的肥胖,一半为了伊帮客人灭火的效率。如今无尽的孤独萎缩了身体,干裂了皮肤,磨尖了声音,伊变成了一枚苍老的小果儿。旧时光留下的仅剩一副皓齿,包括那颗风情万种的金牙。伊戴着重孝,为分享了伊五十年非法生涯的皮条兼丈夫服丧。唯有那冰冷清冽的眼神,让我相信伊尚未向生活缴械投降。 店里只有一粒昏暗的灯泡从天花板垂下,装点门面的售货架上空空如也,对于一个人人心知肚明但从不公开承认的臭名昭著的行业来说,那应该是最起码的配备。

罗莎.卡巴卡斯正在专心照顾一位客人,对我蹑手蹑脚而入视若无睹。我坐到板凳上等伊完事,顺便用记忆拼贴了一下伊从前的模样。在那些我们风华正茂的日子里,伊曾数次拯救我于自恋和迷惘。 我猜伊读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伊转向我,令人发指地审视着我。 “时光对你真吝啬。”伊长叹一声。 为让伊高兴,我说:时光对你还算慷慨,让你越变越精神。 “我是认真的。”伊说,“时光甚至让你的死马脸有了点生命迹象。” “一定是我换了个老鸨的原因。”我揶揄道。 伊焕发了生机:如果我没记错,你身怀苦役犯才有的家伙事,现在还好使吗?(我猜是指阳具——译者注) 我顾左右而言他:从上次一别迄今,我唯一的变化是屁眼经常火烧火燎。 伊迅速给出诊断:用少了。 “留着给上帝陛下用呢。”我说,“不过是真的:每当月圆之夜,屁眼准时着火。” 罗莎从针线包里摸索出一小罐绿色膏药,闻上去像是山金车擦剂:“让那小果儿用手指头帮你擦药,就像这样。” 伊边说边恬不知耻地用食指比划。 我回答说谢谢您的仁慈,没那狗皮膏药我也能撑一阵子。 伊用嘲笑的口吻说:“好吧艺术金刚,原谅我得开始谋生了。”然后伊开始说正事。 “那果儿从十点起会在房间等你”,伊告诉我:她漂亮、干净、举止得体,只是怕得要死,因为她的一个跟了加亚拉码头工私奔的姐们在开苞两小时后不幸流血而死。 “要我说”,罗莎解释道:这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加亚拉的男人都是著名的种驴。 伊回到主题:可怜的小果儿,在工厂钉了一整天扣子之后还不能歇着。 “我觉得钉扣子算不上什么重活儿吧。” “那是你们男人无知。”伊回答:其实钉扣子比采石头更累。 伊开始忏悔给小姑娘喝了缬草和溴混合的饮料导致她现在睡着了。

 

我生怕伊的矫情可能是另一种涨价的技巧,但没有,伊说:我字字如金。这就是伊们的行规:每项需求单独算账,预付现金,现在货款两讫,不找后辙。

我跟着伊穿过天井,被伊褶皱的皮肤和裹着不透气纯棉袜子的浮肿双腿搞得多愁善感起来。其时满月升上天穹,世界仿佛沉入一江春水。小店旁边是用棕榈叶遮盖的公务员专用宴会大棚,散落着无数真皮凳子,柱子之间悬着一些吊床。在与果树林交接的后院,六间毛坯房一字排开,窗上蒙着防蚊的麻布。其中唯一一间透出昏黄灯光的屋里传出电台播放的拉内格拉版失恋情歌。罗莎.卡巴卡斯轻叹一声:波利乐舞曲(一种轻浮的西班牙舞曲——译者注)就是人生啊。我同意,虽然我自己从不敢写这句话。

伊推门进去片刻又走出来,说:她还在睡觉,你最好让她的身体养到为你做好准备,反正你的夜晚比她的长。我凌乱了:那你觉得我应该干点啥?“你可别忘了”,伊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不能浪得虚名。说完,伊转身离去,只留下我和我的惊惶。 无路可逃!

我涌进房间,心潮澎湃,目击那枚小果儿赤身露体,无助地躺在一张限时求欢的职业大床上,宛如刚出生的姿态。她侧躺着,面朝门口,天花板上漏下的光辉忽略了很多细节。我坐下来,从床沿凝视她,眼耳鼻喉舌全被施了魔咒。她黯淡而温暖,出于卫生和美容动机精心修饰过的阴部甚至连新生的绒毛都找不到一根,头发被人工卷过,手脚的指甲溢出自然的光泽,只是那蜂蜜色的皮肤看上去有未经保养的粗糙。她刚刚发育的胸部像个男孩儿,可已经显出要被某种神秘能量冲破继而爆发的征兆。她全身上下最动人的部分是那双轻柔的,拇指和其他脚趾一样修长秀丽的大号玉足。虽然有风扇,她依然香汗淋漓,汗珠在越发难忍的八月夜里荧光点点。 很难判断她实际的长相,因为她的脸蛋被卯足了劲糊上厚厚一层廉价胭脂,假睫毛下熏了眼影,嘴巴在褐色唇膏中变得肥大。但是所有这些装潢都没能掩住她的天性:桀骜不驯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一双浓眉。让我想到了一头柔情似水的小斗牛。 十一点钟我一如平日准时出现在卫生间洗漱,可怜小果儿的衣服出乎意料像个有教养的姑娘般整齐叠放在椅子上:印着五彩蝴蝶的的确良裙子,廉价黄色内裤和塑料凉鞋,最上面是劣质手镯和被极细的链子穿过的处女徽章。水槽边放着小手包、口红、粉盒、钥匙以及零星的几枚硬币。所有这些土的掉渣的廉价货让我无法想象还有谁能让自己过得更穷一点儿。 我脱了衣服,一丝不苟地在衣架上挂好它们以免丝绸起皱亚麻拧巴。然后用链式抽水马桶小了个便,如同小时候妈妈教我的那样坐好以免尿湿了马桶边,顺便提一句,那一瞬间我的尿柱稳准狠一如处男。出去之前我仔细端详了水槽上的镜子,镜子里盯着我的那张马脸堪称行尸走肉,脸皮耷拉得跟教皇有一拼,眼泡浮肿,曾经如指挥家般的一头秀发只剩下几根细软。 “你大爷,”我对丫说:“汝将弃吾而去兮吾将安适?”

我光着屁股坐在床上,尽量不吵醒她,眼睛逐渐适应了暗红色光线,开始一寸寸仔细验货。我用指尖轻轻从她的后颈划过肩背,她浑身轻颤如竖琴晶莹的和弦,翻过身冲着我喃喃呓语,嘴里呼出酸气令我窒息。我用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子,她一激灵把头转开,再次给我一个后背,仍未醒。我欲火难当,试图用膝盖分开她的腿,头两次她双腿紧绷抗拒着,我在她耳边轻轻唱起“天使们环绕着德尔加迪娜”,她放松了一些。一股暖流顺着血管汩汩涌来,我沉睡多年的兽性慢慢苏醒。 “德尔加迪娜,我的心肝”,我充满渴望地念叨着。德尔加迪娜发出一声悲切的呻吟,从我大腿间溜走,翻过身蜷缩成受惊的蜗牛。缬草药剂肯定对我也起了同样的效果,因为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不光是对她,就算仙女出现我也没戏了。

不过我不是很在意结果,我不停问自己:在我此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际,叫醒她又能怎样? 随风而入的午夜钟声清晰传来,8月29号——施洗圣约翰受难日的清晨开始了。有人在街头全力哭嚎,没人理会。我为这个人祈祷,如果他确有需要的话,至少我需要,我需要为了天赐的礼物谢恩:我愿每个人都不被命运愚弄,一个都没有,因为等待之悠久必将远超人们全部的生活。小姑娘在梦中呻吟了一声,于是我也为她祈祷:愿你闯过生活的每个米字路口!然后我关掉电台和灯,睡去。 后半夜我醒了,想不起身在何处。小姑娘依然以婴儿的姿势睡着,背对着我。我恍惚记得我曾感觉到她在黑暗中起身,听到过洗手间冲水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在梦中。这对我简直太新鲜了——我从没练过吸引异性的秘籍,只和随便划拉来的露水新娘过夜,考虑她们的价钱多过她们的魅力,跟她们做无爱之爱,大多数时候连衣服也不脱光,反正也不开灯,可以尽情发挥想象,王子公主什么的。可那晚我第一次发现一种崭新的欢愉:不疾不徐,不羞不怯,无欲则刚地尽情浏览一个女人的身体。 五点钟我艰难地起床,因为我的星期天专栏必须在午前出现在编辑大人的桌上。我拧了拧我的生物钟,满月夜的屁眼还在作痛。我拉了一泡酣畅淋漓的大屎,仿佛把对过往生活的积怨全部还给了下水道。完事回到卧室,全装冠带,彷如重生。小姑娘依然背对着我睡在晨曦中,双臂伸开如十字架映衬下的贞洁圣女。“上帝保佑你!”我对她说。 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包括她应得的和我剩下的,都放在枕头上,然后轻吻她的额头,说:永别了。

这家小店如同所有天亮时的妓院,是离天堂最近的地址。我从通往果园的后门离开,以免遇见任何人类。 长长街,艳阳天,九张儿人生挑在肩,我开始细数脚步,计算流年,看看这最后一口气还能走多远。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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