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沫肉(原创)----------------林起立
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后来定居香港。
当时女主人公的年纪只有十二岁。为了方便起见,我用第一人称来讲这个故事。
我最爱有最怕吃的酱沫肉,其实就是腐乳肉。酱沫肉是北方人的叫法。因为最爱吃
这道菜的人,是我的爷爷,他是纯粹的北方人。具体做法是把五花肉整块上火去蒸,
等到它软烂的时候,拿出来切成大薄片,然后加入豆腐乳,最好是红色的南乳。上
火继续蒸,等它入味。
这道菜本来是我家桌上的家常菜,后来爷爷入狱后,就不那么常吃了,也许是害怕
爸爸触景生情,或者是他们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吃。
当时爷爷关在上海,我们也住在上海。爷爷是个共党份子,已经关了将近两年了。
我的爸爸是当时日本人的翻译,在上海算是有点头脸的人物。
记得爸爸经常去看爷爷。因为爸爸的特殊身份,所以这点面子,国军的特务总部还
是给得。每次看到爷爷,他都是腰板直直的,表情很严肃,一副永不言败的样子,这
也影响了我和弟弟。我们一家都很坚强。
当时爷爷已经受了酷刑,嘴里已经挖不出什么情报了。但是国军因为他在共产党里
重要地位,所以一直关押着他,等待有时机可以加以利用。
那是一天晚饭的时候。秋天,十月底。
一辆上海的黑色小轿车停在了我家大院里。轿车里走出来两个人。前边那个我认识,
是爸爸经常打交道的书店老板,曾老板。后面那个脸裹的实实的,只露了两只眼睛。
看身材跟花白的头发,好像似曾相识的样子。
脸裹的实实的那个人进了屋子,把裹在脸上的围巾迫不及待的拿了下来。天哪,居
然是爷爷。他个子很高大,神采奕奕的大嗓门说,回家了。
我记得爸爸惊呆了,跑上前去喊,爹,放出来了,怎么出来的?
那位曾老板把门带上,用手做了个小声的手势。爷爷依旧大嗓门喊,老曾,这院子
大的很,没人能听见。
爷爷倒是说的对。我们一家的房子很大。院子就是一个花园。家里的大大小小的屋
子不下三十个。
那位曾老板还是没把声音提高,不过这也是他一向的说话方式。
"跑出来的。"曾老板说。
"什么?"爸爸脸色没了那种喜悦,变成了凝重。
"别担心,现在特务那边以为他已经出了上海了。现在在城外边设卡搜查呢。我认
为他们一时半会还不会想到他不急着出上海,反而回家来住了。"曾老板说。
"我就回家来了。那帮笨蛋还在满城跑呢。"爷爷依旧是那副大嗓门,直性格,脸上
一如既往的挂着笑容。
我们家距离监狱实际很近。爷爷是被看监狱的一个人偷放的。那个人听说已经跑了。
因为爷爷被关久了,国军那边也放松了警惕。本来由两个人看管,结果其中一个偷跑
出去寻欢作乐。另外一个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本来就打算跑了。因为跟爷爷相处
久了,关系不错,所以干脆就做个人情,把爷爷给放了。
事情是昨天晚上六点多,直到今天早上九点,才发现人跑了。所以特务总部认为爷
爷有足够时间出了上海。
其实爷爷因为跑出来的仓促,根本就没能出上海。他首先找到的就是这位曾老板,
交情很深。曾老板说,与其现在冒险出上海,不如就留在上海,等风声过了再走。
而且那边既然已经认定你已经出了上海,干脆就来个将计就计,不光留在上海,还
回家去住。
爸爸听完了,脸上舒缓开来,说,着倒是对。因为这里距离监狱很近,他们觉得如
果我父亲有足够时间出上海,就一定先出上海,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待着。
爷爷这时候,才转过身来一把抱起我说,哎呀,好久没见我家姑娘了。
其实上个月我们才去看过爷爷。但是这时候心境完全不同,我可以理解爷爷的那种
说法。
一家人相聚,那种喜悦是难以形容的。这时候已经傍晚了,没说的,跟了我家十几
年的老妈子当然去做爷爷最爱吃的酱沫肉。妈妈也接弟弟回来了。父亲当然对大家都
有一份交待,一定不能透露一点爷爷在家的风声。
等到饭菜快要上桌的时候。突然听到爸爸喊了一声,糟了。
爷爷靠在窗口看时候,远处正看到几辆小轿车,开着车灯,在缓缓朝这边而来。
"特务到了,没想到这么快。"爸爸说。
"可以去隔间里去,没人能找到那地方。"妈妈说。
这栋楼里有个隔间,很小,藏在楼的夹层里。如果没人告诉你入口,你一辈子也找
不到在哪里,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个夹层。
"曾老板要不要也进去躲躲?"爸爸说。
"唉,我经常来公干的,躲进去反而奇怪了。我就说跟你谈买书的事情,他们知道
的。"曾老板说。
爷爷被妈妈带进去了夹层。夹层里很黑,爷爷高大的身体在里面很不习惯,不过他
还是进去了。
我们刚坐定,特务处的林处长就进来了。
林处长也是我们家常客。他最常做的表情就是微笑,对谁都笑,但是脸变的比谁也
快。
"哎哟,又赶上饭点了。想来蹭顿便饭呀。"林处长微笑的进来。他的擦着铮亮的高
筒黑皮靴,跟他的五短身材很不搭配。
"是老林呀,怎么这时候来了。"爸爸也假装惊讶的看到他突然到访。
林处长眼中微微一亮,眉毛一挑说,"装糊涂,哈哈哈,你给我装糊涂。"说完,神
气突然严肃。
爸爸知道他这是心理战术,也假装突然吓倒一般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我来吃饭的,你假装糊涂?"林处长突然跟变脸魔术一样,又笑了。拿着
他那根无时不刻的马鞭,在沙发上抽了两下。
"其实是开玩笑的。看你们一家人吓的。"林处长坐在沙发上,扣扣耳朵,挠挠头发,
好像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那你来是干什么的,不是就是来吃饭的吧?"爸爸也坐在了饭桌旁的椅子上。
"实话实说,你父亲跑出来了,我们正在找。"林处长开门见山的说。
"他跑出来关我什么事情,我刚回家不久。"爸爸说。
"你们父子俩关系应该不错呀,怎么现在听的这么绝情了。"
"我跟他没关系,他跑出来是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父亲现在就是要装出来一副
胆小怕事,撇清关系的态度。
"他到底是你父亲,你怎么这么说话。"母亲趁机走上来也开始演戏。
"我当然知道你害怕担干系,而且他跑出来快一天了,应该早出了上海了。那个看
监狱的老池是个共党,已经跑了。这恐怕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他是他,我是我,他跑了,我这边倒好做事情了。"父亲嘟了嘴埋怨说。
"我也没有要怀疑你的意思,就是看看你对他逃跑后的去向有什么看法?"
"林处长,你这样问也太不近人情了,他怎么说也是他父亲。"妈妈说。
"不,不不。林处长问的对,问的好,我觉得这跟亲情没关系,这是立场问题。"父
亲说。
"哈哈哈,听你这么说,我也懒的听了。"林处长站起来,看了眼整个房子,他一定
在琢磨如果爷爷藏在这里,会藏在什么地方。
"你要觉得不放心,你搜好了,尽管搜。"爸爸一是对爷爷藏身地方的安全有信心,
二是也欲擒故纵的做法。
"不必,不必了。我那些人,鞋都不干净,把这里踩脏了,倒是以后我俩都没的朋
友做了。"
"什么话,我觉得你还是搜一下好了,回去也好有个交待,我也好放心。"爸爸说。
"那我就到处看看,可不是搜查,是看看这房子,早就听说你的房子漂亮,一直没
看过,今天就看看房子。"林处长这话说的漂亮,一不得罪爸爸,二还给了双方面子。
林处长就在爸爸的陪同下,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当然,
他也不时的敲敲这里,摸摸那里,企图找到房子的内间跟夹层。但是一无所获。
忙了一个多小时,林处长下了楼,叹口气说,好房子呀,真漂亮,我要什么时候能
有这么一栋就满足了。
"您要房子不是大把的,还说这种话。"爸爸赔笑说。
"哪有你给日本人干活钱多呀,我这活,累死,穷死。"林处长把马鞭往后腰一插。
他这动作一做,大家都松口气。因为这表示他要走了。他走之前,都是把马鞭一插
后腰,然后要握每个人的手道别,很是周到礼貌。
他握了爸爸的手,又过来握了妈妈的手。我正在饭桌前坐着,他也像寻常一样,过
来拍拍我的头,还有弟弟的头,微笑说,等吃饭了吧,饿了吧。
我说,是,等吃饭,饿了。
老妈子这时候端上了晚饭,那碗巨大的酱沫肉就摆在了饭桌中央。
"这什么菜,没见过呀"林处长新奇的看着那碗肉,靠近闻闻。
"是酱沫肉,爷爷最喜欢吃的。"我说。
话一出口,爸爸的脸色就变了。妈妈脸也刷的一下沉下来,瞪着我。
"噢,老爷子喜欢吃这个,这到有点意思。"林处长从后腰又把马鞭抽出来,在手里
把玩。大家一看,失望了,这家伙又不打算走了。
爸爸赶紧走过来,说,林处长,别听小孩瞎说八道。我爹是好这口,我们一家也经
常吃这个,跟我爹没关系。
我知道说错了话,也赶紧解释说,是,我们都爱吃这个。
但是林处长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嗯了一声,却把眼光集中在那碗酱沫肉上,不肯离
开。
林处长也知道刚搜完整栋房子,一无所获。但是他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不理会别人说话,只是手拖着下巴,眼睛溜溜的转着想。
"要不,林处长也吃点,看你们晚饭时间了,还在忙。"妈妈走上来打圆场。
林处长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了,是这肉的量不对,不是一家四口的量。当时上海
还在物资困乏时期,而且上海人习惯是不吃剩菜剩饭的,这肉的量,起码是还有一个
大人的量。
曾老板在林处长进来的时候已经走了,这倒没引起林处长的怀疑。
这晚饭本来是要给曾老板和爷爷还有我们一家人准备的。老妈子和我们都没想到了
这点。
"你们喜欢吃,把它吃完。"林处长脸一沉,一副无情面可讲的神情。
爸爸和妈妈看到他的脸,知道没什么交情可言了。大家默默的坐下开始吃饭。
我因为知道说错了话,就可劲了吃那碗酱沫肉,还不断地给弟弟夹肉,弟弟也很懂
事的努力吃着。一家人虎视眈眈盯着那一大碗肉,好像是敌人一般要消灭掉它。
当然,爸爸妈妈为了表示我们一家饭量真的很大,也把其他两个菜努力吃着,试图
把这七个人的菜努力消灭掉。
林处长就坐在沙发上那么看着,一点笑容没有。
等到碗里就剩下两大片肉的时候,我把一片夹给弟弟,一片塞在嘴里。虽然肚子已
经憋的难受,但是心里很开心,终于吃完了。弟弟把肉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可怜
巴巴的看着我。
爸爸和妈妈也消灭完了其余的菜,喘了口气,连水也不敢喝,怕膨胀撑坏了胃。
林处长适时走过来,又绽开了微笑说,我开玩笑的,你们还真吃完了。真的是,玩
笑,玩笑。
爸爸蹬了眼林处长说,这下你放心了吧,都吃完了,我们家可没藏人。
老妈子也在不远的地方赶紧说,忘记留我的菜了,刚才没敢跟你们说。
她刚才吓的远远地站着,没敢说话。
"误会,误会,哈哈哈。"林处长挠挠头,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信不过人,
得改一改了。他这时候是真的有点悔意了,过来握我爸爸的手说,别记仇,别记仇,
都是为了工作。
林处长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好吃吗?
我倔强的抬起头说,好吃,如果还有,还能吃。
妈妈笑了,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弟弟依旧含着那片肉,这时候看没人注意他,吐在了盘子里。
林处长指了指弟弟说,看来姐姐没少欺负你。说完,哈哈大笑。
"走了,该走了,打扰了,打扰了,改天请客陪罪。"林处长把马鞭又插到了腰后,
他要走了。
林处长依旧挨个握手,这次头还埋的低低的,很不好意思。到了我,用手拍拍我的
头说,吃肥肉吃太多不好,小心撑坏了胃。
我说,不怕,就是爱吃。
妈妈笑说,小孩子,倔强的很,惹不得的。
林处长摆摆手,说,走了。你们家,晚安。说完,很潇洒的把礼帽抬抬,开门走了
出去。
我坐在饭桌前,看着装酱沫肉的空碗,长舒口气说,这下爷爷没得吃了。我发誓我
说的很小声,很小声。
再看父亲,摊坐在椅子上,惊恐的看着门口。母亲眼泪已经留了下来。
门口,一个黑影,幽灵一般,去而复回,正是林处长。而且,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我发誓,我没有说很大声,以至于妈妈一再安慰我说,你说的真的很小声,但是那
个林处长耳朵尖到针掉在地毯上都能听到。
爷爷走了出来,威武得站在楼梯上,跟林处长的矮小身材形成鲜明得对比。
爷爷后来再没能走出监狱。
我一直很懊悔。以至于我一再看到酱沫肉,都没有胆量再去吃。但是心里却一直怀
念那个味道,只能远远的看看,泪流满面。
主人公后来解放后随母亲搬去香港定居,曾经做过演员。她的父亲没有听他再提起,
弟弟也没再提起。
后记
对于许多人对此故事真实性的质疑,我必须澄清一下。故事是绝对真实的。故事的
女主人公后来去了香港,跟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女主人公后来还做过演员,曾经
小有过名气。至于女主人公的父亲跟弟弟的下落,抱歉,女主人公没有提起,我也
不好追问。不过,根据我的猜测,她的父亲下场不是很好,估计是跟作日本人翻译
有关。至于弟弟,后来可能是走失或者死亡。文中的曾老板,并不是共产党,不过
是女主人公爷爷的一个好友,所以后来并没有受任何牵连,后来也去了香港。林处
长后来没有做过什么显著的官职。大陆解放后去了台湾。后来被误查有共党嫌疑,
一直被关到七十年代。后来跟子女去了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