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反思】
从两则“将军轶事”所想到的
·周大伟·
这些年来,有两个看上去互不相关的“将军轶事”,一直深深地在我脑海里萦
绕。
第一件事来自罗瑞卿将军小女儿罗点点的回忆。1973年,还没有完全解除
监禁的罗瑞卿住进301医院,他没有想到另一个被监禁的彭德怀元帅和自己关在
同一个走廊里。罗瑞卿若有所思地对女儿说:“不应该把我和他关在一起啊,彭德
怀还是做了几件反对毛主席的事情的。我拿什么来和他比?”
1959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拍案而起仗义执言,结果被罢官撤职,定性
为“彭德怀反党集团”。罗瑞卿本来就对彭德怀有成见,此时旗帜鲜明地站在毛泽
东一边,高调“反彭”。庐山会议后,罗瑞卿升任总参谋长,权倾一时。没想到,
时隔仅仅六年,1965年底,罗瑞卿被突如其来的“上海会议”整肃,后来也定
性为“反党集团”。文革爆发后,彭、罗二人惨遭造反派批斗,受尽精神和肉体的
摧残。1973年年底这些天里,一同住在301医院同一个走廊里的罗瑞卿和彭
德怀二人,既“同病相怜”又“同命相连”。
后来,罗瑞卿知道彭德怀患晚期癌症,吃不下饭,在病房里痛得喊叫,他忽然
难过地对女儿说:“你知道吗?这个人是没有孩子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看他。
”很多人都知道,彭德怀和罗瑞卿之间一直结怨甚深。不过,此刻罗点点突然想到
:这两个一辈子也没能很好互相理解的倔强的人,此时此刻,在一种柔软温和的人
性恻隐地带,他们的心倒是相通了。(罗点点:《非凡的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年十月版,251-252页,152页)
第二件事与前海军政委苏振华上将有关。1976年年底,粉碎“四人帮”不
久,苏振华受命坐镇上海。在一次会议结束以后,“四人帮”在上海的主要亲信徐
景贤突然表示有一件事要单独汇报。他说,张春桥曾想和自己的妻子离婚并婉转地
托徐景贤在上海找一个异性伴侣。后来由徐一手操作物色到一位条件适合的单身女
士,徐在1976年10月6日那一天亲自将这位女士的材料和照片寄给在北京的
张春桥。
没想到,就在这一天,张春桥在中南海怀仁堂被华国锋逮捕羁押。估计徐景贤
此刻只想着戴罪立功,他当面问苏振华等中央工作组的几位领导:“我要不要当众
揭发这件事?”此时一头白发的苏振华,双目炯炯,一板一眼地说:“这件事,我
看就到此为止。不要搞什么当众揭发了,人家(指女方)并不知道嘛,不要闹出一
条人命来。”最后,苏振华对徐景贤看了一眼,再次斩钉截铁地说了四个字:“到
此为止。”有人后来设想,如果这件事遇到另一位铁石心肠的将军,这样的事还是
会“一查到底、绝不手软”的。
这个女人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很可能就因为苏振华的“到此为止“这句话成
为千古之谜。为什么苏振华此刻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出“此事到此为止”这句话?如
果多少知道一点儿苏振华个人婚姻家庭情况的人,大概会容易理解。60年代初,
时任海军政委的苏振华突然遭遇家庭变故,他被迫与妻子离婚(据他子女回忆,是
他的前妻先离家出走,提出离婚)。后来,苏振华娶了比自己小22岁的海政文工
团舞蹈演员陆迪伦(在电影《红珊瑚》中扮演过角色)。
在文化大革命中,苏振华夫妇饱受劫难。1967年1月,苏被造反派绑架并
关押,当时造反派声讨苏振华的一个重要罪名就是所谓“喜新厌旧,离婚娶了个年
轻女演员”,苏振华在被关押期间遭受非人拷打,被打得鼻青脸肿,口冒鲜血,门
牙打落、手指折断,膝盖露出白骨,几乎被活活打死。他的妻子因受牵连,文革期
间在海军大院被造反派屡次批斗、毒打和羞辱。1976年,当苏振华将军面对徐
景贤检举中涉及的某位无辜女子时,也许他的脑海里正浮现出自己年轻的妻子陆迪
伦在文革期间那悲惨屈辱的面容。
正是由于乱世,人性中的所有侧面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也正是在乱世
沉寂后,没有比自身的苦难更能让那些曾经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人们萌生人性中
宽容和怜悯的情愫了。在为数众多的“红二代”群体中,罗瑞卿的小女儿罗点点大
概多少有些另类。在她的笔下,常常流露出某种这一群体中难得的—— 能超越意
识形态的悲天悯人的深刻反思。
改革开放后,罗点点知道潘汉年的冤案和胡风的冤案都是自己当年担任公安部
长的父亲亲自奉命执行的。她后来发现:“胡风的妻子梅志当年奔走的那条通往秦
城监狱的路,11年后,在那条路上奔走的是我们——当年公安部长的儿女们,迎
着同样刺骨的寒风,心头重压着同样的生离死别的痛苦。”遗憾的是,多少年来,
能够将这两个悲剧的份量加在一起思考的“红二代”们,实在少得可怜。他们的父
辈们曾无情地整肃过别人,而后又被别人更无情地整肃,但是他们其中有不少人,
至今还没有走出那个给家国天下以及他们的家庭带来灾难的“血色阴影”。
在人类情感演化的阶梯上,无论是政治党派血战的复仇,还是内部权力斗争的
倾轧;无论是意识形态分歧的愤懑,还是争名夺利的嫉妒等等,其实这些都只不过
是一类最低层的物竞天择活动,最细腻精致的意识(包括潜意识)一定属于那些凭
借个体体验而得知的超越狭隘的“宽容和怜悯”意识,这类高层次的情感无疑可以
扭转人性中看上去不可救药的暴力和异化倾向。中国古人所说的“恻隐之心,人皆
有之”,或许说的就是这类道理。
费孝通先生在晚年的一篇文章中说,“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推己及人”(见
《读书》杂志1999年第12期,第24页)。我以为,这种说法多少属于对儒
家文化一厢情愿的溢美之词。恻隐、怜悯、同情、博爱、善良、仁慈这些人类心灵
中最珍贵的东西,恰恰是我们这个民族十分稀缺的财宝。长期以“阶级仇、民族恨
”为核心的畸形文化,对国人的心智异化甚深。在人类不断进步的二十一世纪,有
些国人在为美国“911”恐怖主义袭击带来几千无辜平民的死难而鼓掌喝彩,有
些国人在为“311”地震海啸夺去成千上万日本人的生命而幸灾乐祸,回眸或举
目所至,在我们中国人生活的社会里,这类能够推己及人的“宽容和怜悯”意识,
实在还有太多的发展空间。
阅读过亲历文革重大事件的吴法宪写的回忆录,其中谈到文革中江青对待戚本
禹两个未成年子女的态度。书中提到,1968年,文革中曾红极一时的戚本禹突
然在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被江青下令逮捕关押。江青事后又说,戚本禹的老婆也
是坏人,把她也一起抓起来。但当时戚本禹夫妇家里留有两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无
人看管。江青提出让军队负责代管。吴法宪奉命先将这两个孩子放在北京郊区某军
用机场,但江青知道后十分不满,再次厉声下令:“把他们送远一点儿”。于是这
两个幼小的孩子被送往青海高原某个偏僻的空军营地。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后来的命
运到底如何呢?人们至今不得而知。
前不久,有些怀念文革的“网络乡民”们,提出应当奉江青这个“前第一夫人
”为“国母”。且不谈江夫人在文革期间的其他丧尽天良的劣迹,仅凭她对待这两
个无辜幼童的粗暴态度—— 既无常人之恻隐,又无母性之阴柔,这样的女人可以
做我们的“国母”吗?
1966年8月,文革期间,北京大兴县发生了对所谓“四类分子”及其家属
没绝人性的大屠杀,仅仅6天的时间里,该县的13个公社48个生产大队,先后
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325人,其中包括年过八旬的老人和刚刚满月的婴儿
。有目击者后来回忆,在大兴县X村,有一对被活埋的祖孙二人,当凶手们向他们
身上扬土时,被抱在奶奶怀里的小男孩还不懂得马上要发生的事情,他说:“奶奶
,迷眼。”老人无奈地对孩子说:“听话,一会儿就不迷了。”
我们大致可以相信,当年那些一锹一锹地向被害者身上扬土的凶手们,如今大
部分人还都活着,当然还包括那些毒打彭德怀、罗瑞卿、苏振华的人,包括那些当
年将自己的老师活活打死的中学红卫兵们,还包括那些为了表明大义灭亲反戈一击
而痛打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没有良心的忏悔,更少有痛彻的反
思,也许如今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或身居高位,或腰缠万贯,但他们最缺少的却是心
灵的救赎。
文革已经成为昨日的梦魇,但它的幽灵从未远去,或许有一天会再次降临中国
大地,即使是以改头换面的方式。面对今日中国的现实,假如有人向我们保证,文
革种种将“到此为止,下不为例”,你相信吗?
(这是作者为《法制日报-法治周末》撰写的专栏文章,发表时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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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华夏文摘》执行编辑: 《CND》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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