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娟:智斗

  楔子
  十七岁的时候,高中物理课和语文课的课间,与几个女同学聊天,大家对于未来要念的大学,要从事的职业没什么概念,但是基本上一边开玩笑一边确立了一个目标:结婚要趁早,我们争取在二十岁上成为“千禧新娘”!
  我二十岁了,在北方的一所大学里学习法语,眼看着千禧年一天一天在我的书页之间流逝了,大学二年级的我却没有结上婚,于是我定下了新的目标:我要去法国,念书的同时顺便小小地荒唐一下。
  二十三岁的我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但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时候也会寂寞,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由一块一块长形的木板箍成的水桶,恋爱与婚姻那块短了一大截,所以无论其他的木板有多长,我幸福的水位不可能太高,TMD。
  二十五岁的我开始相亲或者进行一些不咸不淡的约会,几个形状各异的男同学让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其实自己过也没有那么糟糕。同时几个情况类似的闺蜜之间也达成了共识:如果我们没有好的男人,就让我们努力工作多赚些钱,然后锻炼好身体,游遍祖国大好河山。
  二十七岁的时候,精力充沛,面色红润,冷静狡猾的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施以诡计,几番小斗,将之擒下。
  二十九岁的我在这里讲一个女孩成长的故事,同时想要告诉跟我年龄相仿或更年轻一些的朋友:
  桃花在三月开放的时候,槐树还没有动静,但是谁不爱它在五月里的芬芳馥郁?
  所以无论迟早,每个姑娘都一定有她的白马王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幸福来源于我们自己的内心。

  1.剩女不可怕,可怕的是剩女扎堆
  2004年初秋的一天,中国国际航空公司一架从欧洲飞来的客机经北京转停之后再沈阳桃仙机场降落。从这辆飞机上下来四个法国人,他们是代表法国APT公司来沈阳重型装备器材集团商讨合作事宜的,其中最年轻的公路收费系统软件工程师Jean-Paul Chantier在耐心等待着自己的行李从传送带上出来的时候尚不知道之后会遇到我。
  时年二十四岁的沈阳原住民缪娟同学我是这样一个状况:中等身材,体壮且精力旺盛,不是美女但是很把自己当美女,单身。
  我在大学里面教书,每个星期大约是四个小时的工作量。其余的时间自己支配,做些兼职赚钱买衣服或者旅行,比如作翻译或在补习班讲课。收入还是可观的。生活还是热闹的。朋友还是够多的。精神还是愉快的。
  在这个年龄上,每次朋友聚会的话题已经渐渐的从某人找到什么样体面的工作逐渐转向他(她)找到什么样的男女朋友,继而谁跟谁结婚了。此时的我因为岁数还不够大,除了对这帮结了婚,婚礼又办的很温馨隆重的家伙有一星半点的羡慕之外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也不知道自己正随着日子的流逝一胳膊一胳膊地往剩女那个方向匍匐前进。
  我们当时大约四个闺密,条件状况都差不多:工作稳定且算体面,学历较高且爱好文学和美男,收入不错且嘴馋,都十分有幽默感吧但不是异性欣赏的那种。
  说到这里请所有立志摆脱单身的女孩们注意了:剩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剩女扎堆。
  这就跟上学的时候本来学习就不好还非跟差生一起玩,下棋的时候本来眼睛里面就没有步还非跟臭棋篓子较劲一个道理。
  我们这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打量一下:得,都这样,我还着什么急啊。很容易的就心理平衡了。
  有一天我们在著名辽菜餐厅鹿鸣春一边吃雪棉豆沙和锅包肉(看这两道好菜点的,很淳朴吧?)一边达成了一个共识:
  如果找不到好的男人谈恋爱,我们就趁年轻好好工作多赚一点钱,如果赚不到什么钱,我们就要身体健康且精神百倍地迎接每一天!
  Cheer!!
  给这几个法国人作翻译是他们到沈阳之前就定下来的事情,我在市外办的朋友联系到我,说重型集团有这么这么一个事儿,有这么这么几个法国人,请你做两整天的会议和陪同翻译,法国人付酬。该朋友素来跟我不错,还特意跟我说:“我跟法国人说了,最低每天不能低于五百元。”
  话说2004年的时候,在沈阳这个价格还是可以的,可是我一听说要有很多技术方面的材料要准备就觉得实在是块鸡肋,不太愿意去。那位朋友于是告诉我,反正报酬是多少还没有敲定,你不如自己跟法国人说吧。
  所以当我在喜来登酒店见到这帮法国人的时候,当我初次见到JP的时候,我简单的看了一下他们提供的资料以后,就马上切入了我的正题,我跟其中负责整个工作接洽的巴铎先生说:“关于翻译的报酬……”
  老家伙毕竟是搞营销的,谈到钱的时候敏感又精明,未等我说完就说到:“报酬不是每天500元人民币吗?没有问题,您需要我们先付酬吗?”
  法国友人买了便宜梨子,想赶快付钱把买卖砸实呢,可是他小看了面前的陛下。
  我胸有成竹风情万种云淡风清捕风捉影的笑了,我道:“先生,之前跟您通话的我的朋友不太了解状况,像这种比较高端的技术翻译,最低的报酬也不能低于1000元每天。”我把“不算小费”憋回去了,然后说道,“这是我的报价,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再帮您问问别的朋友,不过我不保证会马上给您消息。”
  不常在中国混的老外有个特点,就是不讲价,三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之后就同意了,我先收了一半的报酬,写了收据给他们,又带走了他们给我的一些法文资料好回家做准备。
  我说关于给我报酬的事情,是“三个人商量一下”,没参与商量的就是这位JP Chantier先生。三个人都讲话,他除了跟我握一下手介绍自己姓甚名谁之外也没有讲话。另外三个人都是西装革履,也只有这位穿着长袖衬衫和纯棉休闲裤。总之就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在心里有了些小的判断:Chantier先生看样子肯定不是过来监工的大老板,他又像护着宝贝一样的总是背着他的手提电脑,那么他就十有八九是——马仔!
  我判断了一下就过去了,也没多想就精神抖擞地开工了。
  同学们不要对我们初次见面毫无火花而有什么遗憾,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得跟大家讲讲我的职业操守:兔子不吃窝边草,吃饭的地方不拉屎!
  话糙理不糙,我要是见到一个什么法国人都去YY一下的话,我就不是缪娟了,我女版西门庆。
  插播一句关于翻译工作的心得,可能在《翻译官》里面也说过了,再唐僧一遍,供搞外语工作的弟兄们借鉴:
  比谁翻译做得好,就是比谁准备得好。上场之前一定尽可能弄到最翔实的资料,中文外文的都要有,对比着进行内容和词汇上的准备,否则你死乞白赖查字典弄到的词汇可能根本不是人家用的词汇,法国人说的你还没听懂。
  还有,不能提供详细资料的会议和活动,其本身的组织就是不严肃的,你尽可能弄成啥样就啥样吧,翻得不成功也不用介怀,不赖咱。
  被我以为是马仔的Chantier先生在后来法方与重型集团高层的会议上被证明并不是马仔,双方一旦涉及到技术设备方面的问题和细节,他的同事都要现场马上征求他的意见,渐渐我知道了,原来他是工程师,做技术的。其余三人分别负责商洽合同,提供财务意见还有法律意见。
  这次工作涉及的领域太繁杂了,把我给累得够呛,心里想着一千元一天我也要少了。好在时间不长,整两个工作日以后,任务结束了,法国人应该第三天晚上的飞机离开沈阳,他们在第二天晚上给我付酬的时候问我,能不能利用白天的时间陪他们去一下商业区给家里人选购些小礼物和纪念品,我之后那天没有课也没有别的安排就同意了。早上我去接他们的时候,只有JP没有去。他自己去离喜来登酒店不远的沈阳很有名的电子市场三好街逛去了。
  我问他的同事:“他自己搞得定吗?Chantier先生会汉语吗?”
  “不会。比我还少呢。”他们说得很愉快。
  我心里祝福着三好街的小贩好宰一顿这老外。
  那天下午两点,我带着三个法国人从中街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在喜来登大堂会合JP。他居然收获颇丰,买了两个硬盘还有好几个游戏机,我对这些东西的价钱也少有了解,发现他并没有吃太大的亏,大约每500元的东西能被多要20元左右的比率。
  我说:“您不错啊,还会讨价还价?”
  他说:“没有啊。我事先上网看了一下这种产品在中国的价钱,然后我就跟卖家建议一个价格,他们不愿意的话,我就走。”
  谁傻啊?
  我说:“呵呵,好好,在这里别过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这时才带着点表情看看我的脸:“您不送我们去机场的?”
  我说:“我的任务早就结束了。”
  “我还有点事情想要问您呢。”他说。
  两天下来,因为话实在太少,我觉得此人和气是和气,但是多少有点传说中法国人的骄傲,他忽然开始跟我说话了,我的感觉就有点像全班最小气的同学忽然主动把自己的酸奶给我一小勺一样,很是受宠若惊。
  我说:“他们去拿行李了,您现在跟我说吧。”
  “我想起一个中文名字,几位同事都有中文名字了。”
  说起来这几位的名字啊,也不知道谁给起的,几乎个个侠肝义胆,根据法文读音,他们分别叫做:李巴铎,金正耀,还有我最喜欢的最有气质的白雪龙。
  真是闪亮啊。
  那么Jean —Paul Chantier先生应该叫做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半天也没什么主意。
  JP说:“那我把邮箱跟您,您如果有什么想法给我发邮件,可以吗?”
  我不负责任的说:“行啊。”
  于是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傲慢的家伙才把工作名片给了我。
  他的中文名字后来我过了好久才敲定下来,发给他邮件的时候把名字里的两个字都写上了注释:
  薛静博
  tranquille et érudit
  安静且渊博
  JP后来回复我说:
  薛金璞
  这两个字怎么样?
  我看着电脑上的这两个字乐得够呛,他完全可以跟白雪龙等人匹配当好同事了。
  然后我回复说:嗯,还是金璞这两个字好!您还是用这两个字吧!
  我们短暂的网络联系仅止于此,后来我新浪邮箱的密码丢失了,我跟Chantier先生毫无遗憾地彻底断了联系。
  三年之后,2007年六月份的一天,我一个作英语翻译的好友打电话跟我说:“你认不认识一个法国人叫作JPChantier?”
  “忘却了。”
  “那他怎么说认识你呢?中文名叫作薛静博。”

  2.刺激别人自己先受刺激
  我从小到大,连玩带当真的一共算过几次命,其中两次让我最为印象深刻。
  一次大约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不到十岁,跟我姐姐逛街碰到一个当时来说比较时髦的东西,就是电子算命机。相信很多朋友都玩过类似的东西,你把手贴到上面去,或者让它给你照一张相片,然后机器就会打印出来一张纸,上面把你此生命运评述一遍。有的机器还有一些附加功能,比如顺便量一下身高体重或者出来点什么《花心》啊,《心太软》啊那种唧唧扭扭的电声音乐。
  不到十岁的缪娟觉得这个东西挺新鲜挺好玩的,姐姐就交了两元钱请机器大仙帮我看看此生命运。不一时出来一张纸,说了很多内容,因为年代太久远了,99%的话我都忘却了,只记得一句,我当时一字一字的读出来:“二十八岁的时候会有重大而惊喜的事情发生……”
  我跟我姐姐互相看看:二十八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重大而惊喜的事情呢?
  她大喝一声:“结婚!!!”
  时间流转了很多年,二十五岁的我有一天自己在街上玩,忽然汽车站旁边的一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麻辣串(不是麻辣烫)。大家吃过吧?就是什么豆腐皮啊,海带啊或者土豆片啊的,被切成薄片,然后刷上或甜或咸的酱吃。这个东西特别受不讲卫生的女生欢迎,包括我。我就过去了,掏出十元钱来,先要了五元钱的豆腐皮和土豆片吃掉了,吃完了本来想走,忽然看见还有新产品就是牛肝,我就又要了一元钱的尝尝鲜。老板找了我四元钱。
  卖麻辣串的大娘旁边蹲着一个老伯,坐在自己的马扎上,前面一个纸片,上面画了一个满脸长痣的人,然后还有两个小竹筒,里面都是竹签子——老伯是算命的。
  我说:“算一次命多少钱?”
  老伯:“十元。”
  我要走。
  他说:“五元也给算。”
  我:“四元行吗?”
  老伯:“……四元也行。”
  我忽然想起来,我还得坐公共汽车呢:“四元我也没有,还得买车票,就三元。”
  老伯:“…… ……行啊,三元也给你说说吧。”
  我就坐下来给了老伯三元钱,他说的话,我爱听的或者重点的我都记得,大家可以对比我的照片研究一下:
  “眼亮所以心明,这个孩子比较聪明善良……耳垂圆,人缘好,从小受到父母和师长的关爱……手指尖尖会写文章……四肢发圆不缺钱……
  嘴巴大,上面还有颗痣,有口福,但是小心说话不谨慎,祸从口出,以后必须三思而后说。
  姑娘你额头和颧骨还有鼻子都比较高,这样的人啊个性太强,不懂得谦让,这样会影响你择偶,想要化解,要么你就吃斋念佛,要么你就找个老外……”
  这老头子说到这里,居然又回来说我的嘴巴了,我从小就被同学取笑嘴巴大,为此我很生气,一直到莫文蔚当红,我的状况才好了一些,这老头子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笑一边说:
  “总之姑娘,从面相上看,你是有福之人,不过就是嘴巴大了点,如果你是我儿媳妇那样的小嘴巴,哎呀,她那样的樱桃小口就好了……”
  我侧脸看看我要坐的260路汽车已经过来了,就把包包拿好,看着这个老头子跟他说:“你儿媳妇那么好,怎么还让你出来战街练摊呢?”
  然后我抬脚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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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归正传,故事回到JP先生返回沈阳的2007年。
  缪娟同学的2007年。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果说赵本山还是赵本山的话,那么此时的缪娟已经不是原来的缪娟了,她受过刺激,严重的刺激。
  刺激一:关键词,嫉妒。
  原来四大闺密中的一个小刘,心气高傲,行为乖张,又长了两条弧度极高的眉毛,挺好的一个姑娘因为这两条眉毛,谁看谁都觉得过于风骚,相亲恋爱屡次不成。客观地讲(咳咳),本来小刘是几个人当中最不可能先结婚的,她本人也有了移民加国的准备。我们大约两个月不见面,两个月之后再见到她,大姐居然准备结婚了,居然跨省找了一个在中科院工作的研究生命工程的年轻科学家。
  我不知道其余两只在初次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我当然为她高兴,但是我也嫉妒。
  刺激二:关键词,耻辱。
  那是跟大学同学的一次聚会,在座的共有五人,除了我和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寝室的好友之外,另外三个是跟我风格大相径庭的女生。
  上过大学的女孩都知道,女孩分堆,一堆一个风格。我这堆属于爱好文艺然后生活上多少有点贪玩晚熟型的。那三个女孩是上了大学就开始穿高跟鞋搞对象型的。不同堆的女孩互相瞧不起,你觉我是傻丫头,我觉得你是大娘们,结果傻丫头和大娘们也不知道怎么就聚到一起吃饭了。
  大娘们一换到第好几个男朋友上终于决定结婚了,饭桌上问我说:“有男友没有呢?”
  “没有。”
  大娘们二刚找了一个身高一米六零的博士订婚了,笑着说:“可别耽误了啊,啊哈哈?别成了杨老师。”
  杨老师曾经是她们班的班主任,美女,才女,北大博士,三十多岁,博学又温柔,后来在瑞士过着浪漫的单身小生活,这时候被自己的学生拿来给我当反面教材了。
  我:“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别操心别人的事儿,小心后院起火对吧?去办离婚的都是结婚的,哈哈哈……”
  我吧,嘴上没吃亏,但是心里还是觉得耻辱,我不是个difficult的人,但是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以后都没瞧得上大娘们一和大娘们二这种人,让这俩抢白我,我就挺生气。像我闺密说的一句话:“咱什么事儿都没落人家后面,怎么这事儿耽误了?”
  刺激三:关键词,恩将仇报。
  女孩小W是我心头的伤也是我的教训。
  我们大学的时候念一个学校,不同班级,本来接触不多,但是她给我的印象就是那种老实又厚道的孩子。后来我们在一个城市工作了,她在另一所大学当老师,我们有电话联系。她经常跟我说说家庭条件不太好,跟男朋友的妈妈相处很不愉快的牢骚,我一直想要帮她,但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情,我忘记了一个道理:
  宁可把同事变成朋友,也不要把朋友变成同事。
  我把小打不溜介绍到了我工作的那个语言中心去教法语,从此本来两个没什么交集的人就开始有接触了,有接触就开始有比较了:专业水平上的,教学成果上的,班级人数上的,甚至课酬方面的,等等等等。
  不过以上这些是我后来自己琢磨出来的,在那件事情之前,我们非常要好,或者说我以为我们非常要好。这件事情就是: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夸耀的好男友。
  小打不溜与之前的男朋友分手了,新的男友是沈阳著名的法资公司M的一个什么干部,薪水人品长相据小打不溜讲都非常不错,他们的情路也挺曲折,但是最后终成正果了。小打不溜在夜行的大巴士车上跟我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的时候,我听着很感动,也流眼泪了。
  可是她后来变了,变得十分讨厌!总是拿我跟我的另一个好友开涮,然后说一些听上去是督促你抓紧时间谈恋爱的话,然后再继续说她的经验和教训,然后再用些什么别的话告诉你:哎呀,反正你不是我,让你这么做也难……
  她说了很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话,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激昂歌声!我跟那个好友有时候讨论为什么小打不溜会这样对待我们,最后甚至连婚礼都没有通知我们,好友说:“哎呀,天要下雨,猪要拱地,随她去吧……”
  以上这些刺激,说到底,其实都是女孩子之间的事。说话啊,做事情啊,谁都可能会有些错误,我肯定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是由我来写,事情由我来说,出来的角度也就是这样了。罗生门而已,请大家轻点拍砖。不过,受刺激的也是我啊。
  接下来的刺激是关于一个男孩子。
  谁说我没有男朋友了?我只是不能把他告诉大家而已。

  3 幸福就是别人死心塌地爱你,你却不把别人当回事儿
  因为这个人很快会退出这个故事,建议看客们不要对他产生过多的兴趣和感情,我甚至不愿意把他名字的首字母写出来,因为我刚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小忧郁,所以我们就把他称作小忧吧。
  我认识他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候本城一个建筑设计院的大师工作室参与了一个非洲国家大剧院的投标,标书和设计说明需要有法语版本,我受聘帮忙,先是做出翻译初稿,然后拿到北京去请专家老师审译,然后再由我根据翻译成文做成录音。整个工作过程断断续续地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作建筑师的小忧。
  我得仔细说说他,以此解释为什么我后来会有点丧失自我。
  小忧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年纪长我两岁,属马的。个子高,白,有点瘦,面孔很小,称不上是美男子,但是也没有什么缺点,很端正,牙齿好。除了长相合我的眼缘之外,小忧身上也有些光环,喜欢看我的书的读者朋友们应该知道我的那些爱好和品位。我喜欢好学努力的男人,专业技术出色的男人,又有点低调的男人,过了这么多年了,客观地讲,这几个词放到小忧的身上都是恰当的。而且他第一次来接我去他们的工作室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他开着一辆白色的小奔驰(对不起,我又溜号打量人家车子了)。
  后来我知道那辆白色的小奔驰不是他的,是他师父张大师的。张大师是个好人,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四十多岁,挺风趣还挺活泼,也是清华大学的老毕业生。虽然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是张大师蛮看重我,就有意撮合我和他的好徒弟小忧。
  个案做完最终呈递上去之后,他们在酒店吃了一顿饭,我也被邀请了。餐后张大师安排众人乘车回家,又让小忧单独送我,还挤眉弄眼地说:“放学之后直接回家做作业啊,别在路上耽误时间,等会儿我给你俩家长打电话。”
  我当时是一个皱着眉头笑的表情。
  皱着眉头是因为我被人取笑,但是我还是笑了,因为我挺愉快,因为我挺心跳。
  我最心跳的是小忧在车上跟我说:“这个任务是完成了,缪娟,咱们以后也能经常见见面的,对吧?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想一想:“我喜欢打羽毛球,我还喜欢看电影。”
  “我也喜欢看电影。”他说,“马上演那个《碟中谍3》,咱们去看?”
  我真想做做姿态,可是我不大会,而且我也不想做,就爽快又高兴的说:“好啊。太好了。”
  后来一个男性好友跟我说:我的失败就是从这个爽快的“太好了”开始的,如果我不那么“爽快”的话,如果我秀气一点矜持的话,可能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
  大家一定要引以为鉴啊
  《碟中谍3》一直都没有看成,因为小忧后来忙于另一个建筑项目,我呢,也因为接待一个法国工商界人士代表团而忙了一段时间。
  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二人吃了一顿饭,他跟我说了说他最近工作的情况,我跟他也说了说我最近的情况。酒到半酣,饭至半饱的时候,他忽然跟我提到了一个人:“你认不认识江洋?”
  我想一想:“名字听着熟。”
  “Ta在我们工作室教我们俄语,是X大的老师。”
  “是不是个老头儿?”
  “……”小忧笑了笑,“是个女孩,是跟你同一所大学毕业的。”
  “我肯定不认识,倒是名字有些印象。”
  这是小忧第一次跟我提起江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好奇,也可能是因为想要在之后再见面的时候跟小忧多一点话题,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根本就是嗅到什么东西。我就开始有意无意的找一找江洋这个人。
  小忧提到了三个很重要的信息:江洋在X大教书,江洋是教俄文的,江洋跟我是校友。
  我在沈阳的朋友和同学都不少,关于江洋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江洋当年毕业之前是校花级别的人马,名气可大了,难怪我对她会有印象。不过我进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大四了,比我年长三届。江洋此人有多好看呢?我尽量公道的说,她就是一个头有点大的林志玲,不过头大并不是缺陷,她的个子也不矮,皮肤就跟瓷器一样。是真的美女。
  后来我跟小忧一起散步的时候又说起了江洋,是我主动说起的,因为那天我们说话实在是有点不咸不淡,一直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于是我失策了。
  “你的俄语课有意思不?”
  “嗯,挺有意思的。”小忧说,提到俄语课,他的语气已经有点不一样了。
  “我知道江洋是谁了。原来在学校的时候挺有名的……”
  “为什么啊?”提到江洋,小忧这个时候眼神也不太一样了。
  “……因为,”我想了想,“因为歌儿唱得挺好。”
  我不太愿意说这个女孩多好看多好看,但是她唱歌儿挺好是事实,她在校园歌手比赛上唱过一首俄文的《山楂树》,年轻女孩唱老歌儿,很迷人很轰动。
  “江洋唱的什么?你记得吗?”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说了另一首的名字。
  过了两天我给小忧打电话的时候,他的彩铃就换了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跟小忧后来还是见了几次面,他不太约我了,我倒是经常给他打电话。现在想起来,真是不知道较什么劲,有时候还找个公用电话给他打过去问:“你猜我是谁?”
  小忧过生日的时候,我曾经想要跟他牵牵手,结果不知道是我自己缺乏勇气还是小忧根本就是有意回避,反正没牵成(随便你们笑话我吧,确实没面子)。
  有一次我跟我姐姐说话:“男人奇怪。”
  “怎么了?”她问。
  “上了班很忙很累,下了班还很寂寞很清闲,要是有女孩约他出去转一转,何乐而不为呢?”
  她不知道我在说自己,因而回答得很惨酷很到位:“很多男的最不愿意浪费时间,要是他觉得跟哪个女孩浪费时间的话,宁可在家里寂寞清闲。”
  ……
  “我一个好朋友说,她的男朋友有一次看着她看着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她身高是多少?你说奇怪不?”
  我姐姐仍然不知道我在说自己:“这是心里想着别人呢,在那里做对比呢。”
  ……
  其实我能这样问我姐姐,就说明我怎样也是有感觉了的,但是我仍然有时候给他打电话,有时候约小忧出来,因为我还没有见到黄河还没有死心。
  黄河终于出来了,是有一次初中的同学会,班长事先开玩笑说单身不许来。我就给小忧打了一个电话试一试,我说:“我初中同学聚会,每个人都得带朋友去的。”
  “……”
  “你有时间吗?陪我去吧。”我说。
  “我可以陪你去的。”小忧说,“但是你怎么介绍我?我,哎呀,我能算是你的男朋友吗?缪娟。”
  我当时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给他打电话,听到这里脑筋有点不够用,我不太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是我对屈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我笑了一下,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给小忧打过电话。
  他们工作室那个在非洲的项目是否中标我也不知道了。
  至于小忧是不是因为碍于自己老师的面子才跟我约会几次,还有我说的这段故事里是不是有江洋的参与我都不太知道。
  我听人说,江洋后来嫁给了一个俄国人,小忧去了北京。
  只是我自己每次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想起来一句歌词:
  不是每段感情都会有始有终。
  说到底,我跟小忧一共也没有多长时间,好像连见面也没有几次,所以事后我也没有太难过,依然晃晃悠悠的上班过日子。
  但这件事情对我也是有些影响的。
  后来有一段日子,我做出点什么成绩的时候就有点强迫症的症状:当我为什么大人物或者政要当翻译之后,当我的小说出版了之后,当我买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之后,我都会想,要是小忧知道我这样,或者现在见到我,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有点后悔呢?
  我似乎是在结婚了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一是,我被伤了自尊心;二是,其实我是喜欢过小忧的,时间短暂也好,浅尝辄止也好,那种心跳和那种感情是真的。
  面对小忧的溃败让我对感情的思考也有些差别。
  我想,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别人死心塌地的爱你,你却不把别人当回事儿。
  聪明人怎么做?基本原则就是不被任何人伤害。
  虽然我现在相亲或者邂逅都没有什么成功的结果,但是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我会碰到一个人的,家世背景个人条件都差不多,我们两个谁跟谁也不亏,谁找谁也不算高攀,然后我们就结婚了,工资各花各的,但是他领导的孩子想要学法语,那我肯定得帮忙,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更稳定一点,但是我绝对不受他妈妈的气。
  但愿经过我们共同的努力,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熬上一个厅局级干部,我狐假虎威多少捞点灰色收入,或者给三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安排个工作什么的,那样我们的关系就会更稳定一点。
  老了的时候我们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后顾之忧,他是公务员,我是教师,要是平时注意点保健,医疗卡的钱也花不完。
  … …
  你们看我设想得多全面,只是我不太去关心一件事:想要相伴一生的人首先应该有多相爱。
  来这里看我八卦的童鞋们都是言情小说的老饕,有的可能是跟我一样的写手,有一种表达方式大家很熟悉吧:
  Ta对爱情绝望了…….
  其实都是健康乐观的孩子,谁会动不动就“绝望”那么严重啊?进而单身主义?进而在同性那里寻找关怀和抚慰?
  没有那么惨淡。
  其实只不过是在平淡的日子里,那些不如意的经历让我们总是想要先把自己保护起来,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去找我拿得到摸得着的东西,而不再去憧憬那真挚的炽热的浪漫的能让人奋不顾身的爱情的存在和到来。

  4 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与我三年未曾谋面的法国人薛静博又来到了沈阳独自出公差,事先在网络上联系,聘请了我的朋友小咏作他工作时候的英文翻译。小咏比我年长八个月,给薛静博当翻译时刚结了婚,先生在辽宁省美术出版社工作,是个喝啤酒像喝水一样的画家,有点络腮胡子,他媳妇非说他像拉塞尔克罗。
  工作之余,英语翻译小咏与薛静博偶尔谈起了他之前在中国的工作经历。
  他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沈阳了,从前来过一次,当时接待他的是一位法语女翻译叫作Miao小姐。
  他说我的中文名字薛静博就是她帮忙给起的。
  他说后来还通了几次邮件,不过还是断了联系了,所以这次来只找到了英文翻译帮忙。
  我们这个翻译的圈子很小,小咏又是我蛮要好的朋友,听他描述觉得大约是我,在还没有跟我沟通确定的情况下对薛静博说:“你说的这位缪小姐,很有可能是我的朋友……”
  JP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只说道:“如果是的话,如果她愿意的话,请你请她出来,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小咏在电话里把情况复述到这里,我有一会儿没说话。
  “吃饭”不一定是“纯吃饭”,而跟法国人“吃饭”很有可能在之后变成“纯不吃饭”。所以对于这一个交往并不算多的旧识的邀请,我的态度还是颇慎重的,思考还是很深邃的。
  小咏问:“去不?你去我就定时间。”
  我略沉吟,然后深邃的说:“我也不知道……”
  我长得这么大,颇交了几个很对脾气且很直接甚至略微有些野蛮的朋友,小咏说:“我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了,他还是单身,高等私立学校毕业的工程师。从接电话的迹象来看,好象是没有什么女朋友,毕竟是老外,工资不好问,我会慢慢调查的。不过现在我的意见,”小咏似乎是把电话换到了另一只手上,“去。为什么不去?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小咏大姐自己结婚之后就把好友们的恋爱和结婚很是当作了自己的责任,每次给我和其余的几只剩女介绍什么人见面的时候总是拣最直接和务实的信息介绍:
  某男学历,身高,工作,父母身份,社会背景,是否有车有房。
  然后在你踟蹰不定的时候勉励你:“去。为什么不去?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法国人只说“一起吃饭”,居然被小咏扯到了这里,而她所说的这些恰符合了我的预感与担心,我觉得她的话说的太直了,让我有点尴尬,就在电话这边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法国人就说一起吃饭,你还扯什么单身女朋友的。你这么说,我跟你讲,我不去。”
  小咏阴阴的笑了:“你还跟我唧唧歪歪的,容我提醒你一件你很有可能已经忘却的事情,你二十七了,你知道吧?你连个男人都没有,你的人生很悲惨,这直接会影响你的生理健康,我觉得你现在越长越像个男人……”
  她简直越说越恶毒,我大喝:“你母亲的!”然后bia地就把电话给挂了。
  然后我在二十分钟之后想明白了,给小咏发了一个短信: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们定吧,然后通知我。
  损友就是这样,话说得很难听,但是你能听出来她是为你好为你着急的,但是话真的很难听。2007年6月13日,我去赴约会那天对着镜子化了好长时间的妆,然后挑了一条小白裙子,头发披散开,戴了一对小珍珠耳环,总之就是尽量温柔尽量女性,以掩饰小咏说的我“越长越像个男人”的趋势。
  所以说到这里我得承认:这时候再遇到JP,我的想法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有些额外的心思与用心的准备,我看到他的时候,眼光也不太一样了,观察变得很仔细。
  那天我们约好了6点钟在喜来登一楼大堂见面,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和技巧就提前五分钟到了,在楼梯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等其余的三人:JP,小咏还有她老公。
  这是个漂亮豪华的所在,米色大理石的地面亮得能倒映出高跟鞋的影子,空气里面流动着轻柔的钢琴声和大束大束的白百合绽放出来的香气。阿玛尼店旁边是什么什么表,酒店的门口总是停泊着一些造型奢侈牌号雄奇的黑色车子,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和脖子上带黄金色狗链的乡土大款出出进进。
  我对这个地方也不算是陌生,领导有时候在这里会见或宴请外宾,我接待的很多外国人也住在这里,JP他们第一次来沈阳的时候,我在这里跟他们说“你好”,也是在这里跟他们说“再见”的。我知道三楼的某一间大厅去掉前面的舞台还有后面留给媒体记者照相的空间,可以容纳大约二十张圆桌,里尔城市共同体的主席在台上致辞,沈阳地方政经工商界的来宾掌声雷动。我也知道二楼某小厅常年是电视上那种会谈双方领导隔着小桌相向而坐,列席同志在两边对坐的形式,翻译的位置在领导后面,是没有靠背的方形椅子,坐着比友谊宾馆的舒服一些,我有时候翻译得很好,也有时候翻译得很糟糕。
  可是就像我的工作性质一样,我可能参与很高规格的谈判,很热情洋溢的会见,坐在领导身边上电视照相。可是这些东西属于我吗?别说《新闻联播》了,就算是辽宁或者沈阳的地方新闻,什么时候会有这样一句:
  “缪娟今天上午在沈阳喜来登酒店钓鱼台厅会见了刚刚当选的法国总统萨克奇,缪娟指出:请你尽快下岗。”
  ……
  当然不可能。
  我的工作很热闹,但是有时候热闹根本不属于我。
  这个漂亮的酒店不属于我,甚至没有一个房间属于我。这个阿玛尼店不属于我,甚至没有一个小饰物属于我。这个金链子金表的土大款不属于我。这个西装革履带金丝边眼镜的准精英男也不属于我……当然了,想属于我我也不一定稀罕要。
  忽然六点钟准时,一个老外从专门外面走进来了。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因为他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长袖衬衫,纯棉的休闲裤子,仍像宝贝一样的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是那个疑似马仔的造型,还是那种不受任何人影响的宁静。
  我走过去之前心里想:
  这个老外会不会属于我呢?
  行啊,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再说。

  5 胃肠比性器官离心灵更近
  那天我穿着白裙子和白高跟鞋,带着珍珠耳环,我把姿态和表情也端得很符合这身行头的风格,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我微笑着,基本上算是踩着莲步走上前去,整个过程没出什么错误,这老外一直站在那里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薛静博。”
  “你好,”他先用汉语问好,然后用法语叫我,“缪小姐。”
  我说:“Claire。”
  然后跟他握手。
  老外说:“Jean-Paul。”
  这个握手并交换名字的过程很简单却必要:我们没有工作关系了。
  “你怎么还是叫薛静博了?”
  “我在邮件中告诉你了,但是你后来没有回复。”
  “我那个邮箱的密码丢了,再也没有打开过。”我说。
  “真遗憾。”他笑一笑。
  “是啊……”我说,“另外两人还没来,我们得等一等。”
  “我们去咖啡座喝点东西?”他说。
  “好。”
  我渴了,想要一杯汽水喝,但是我觉得穿白裙子的淑女不应该要碳酸饮料,一来显得浅薄浮躁没有文化,二来容易打嗝,十分不雅,于是我看了饮料牌之后对服务员说:“请给我一杯猕猴桃汁和一杯清水。”
  JP要了红茶。
  后来我发现JP总是喝红茶。
  “所以你现在会多说一些汉语了?”我问。
  “你好,再见,买单,服务员。”他说。
  “嗯,很实用。”
  “那你会多说一些法语吗?”他问。
  “我不用功,还是从前那些,糊弄人混日子。”我有心卖弄,“糊弄人”与“混日子”两个词是从一个法国大学生那里学来的俚俗说法。
  他点点头:“已经不错了。”
  这个外国人外形上的特点我基本上已经看明白了:
  个子没有那么高,176到178左右,但是外国人腿长,身材的比例是不错的。不胖不瘦,肩膀很厚实。不吸烟,手指头和牙齿都很白。热天气穿着长袖的衬衫,身上也没有味道,既没有老外身上惯常有的羊肉串和孜然味道也没有用来遮掩它的香水味道。这点倒是不错。
  对我这个从小看好莱坞电影长大的粉丝来说,JP的面孔实在是一般了点。脑门又大又圆,头发和眉毛都是沙褐色的,因为戴着眼镜,他眼睛的颜色我看不清楚,他的鼻子没有高得那么夸张,嘴巴厚嘟嘟的。
  我对小咏到来之前跟JP的短暂相处还觉得挺满意。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一直留在我的脸上,这让我有种小小的喜悦和得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虚荣,但是我确实希望在一个男子了解我的内心,欣赏我的性格或者知道自己跟我脾胃相同之前,他因为觉得我挺好看的而愿意跟我在一起。
  小咏和她的先生迟到了二十分钟,然后我们现场讨论去哪里吃晚餐的问题,最后选定了离酒店不远的一家港式火锅店。
  看官们都还记得第一次与男友吃饭是在哪一种风格的餐厅吗?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提出过一个命题:胃肠比xx离心灵更近,所以第一次吃饭的餐厅往往反映了至少某一人性格上的特点,从而决定了之后两人关系的走向。
  在环境优雅价格昂贵的西餐厅:这是两个讲究生活情调的人,但是会因为过于矜持而疏远了距离,双方的态度应该是诚恳的,但是恋情的发展很有可能非常缓慢而缺乏激情。
  在热闹喧哗的风味餐厅:他们是直接而且热情的,提议的一方诚意毋庸置疑,Ta希望能够通过用餐的口味来了解你或者让你了解Ta,但是就像风味餐厅的菜肴口味精彩特别很少平庸一样,恋爱可能迅速升温也可能因为Ta实在不喜欢你吃了水煮鱼之后用餐巾擦鼻子的姿势而约会一次就玩完。
  去速食餐厅,只喝些饮料:他们是自觉且自我的人,不愿意占有对方和自己的时间与金钱,虽然仍然期待着爱情的奇迹,只是可能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不是不真诚,只是不太相信这一次可能就是奇迹到来的时机。
  不知道这种说法大家能不能同意,当然有人第一次吃羊肉串麻辣烫吃成了小夫妻,也有人上来就请鲍鱼海参还是被放了鸽子,但是无论怎样,大家还是应该慎重选择第一次吃饭的餐厅。
  说到这里也还是要感谢小咏,这家火锅店是她选的。我对那天的记忆美好而又有趣。
  这是一家很大的火锅店,灯光明亮,干净整洁,价格有点小贵,但是食材丰富又新鲜。除了蔬菜金针菇豆腐粉丝之类的东西,还有我们要了切得细薄如纸的牛腱子肉和一条现杀的肥大的白鳗鱼,这条鳗鱼的皮肉放到电磁锅的汤汁里轻轻一汆就打了卷,咬一口又滑又嫩又香甜,肥肥的皮还会咯吱咯吱的在牙齿间作响,配上大白梨果汁,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记得吃火锅还有一个好处:汤汁一沸腾就得赶快下料,用不着说些关于什么中法文化,两国关系,你的工作,我的工作之类的客套话了。
  相反变成了这样的一些要求和照顾:“JP,你下一点粉丝好不好?”
  “嗯,蔬菜,还有冻豆腐……对啊,冻豆腐就是豆腐冻出来的,你吃过吗?喜欢吗?还有血豆腐和油豆腐呢,知道吧?”
  “这几块蘑菇煮好了,给你吧……我来一块鳗鱼。”
  关系渐渐就拉近了。
  当然女生食用红锅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擦嘴巴的时候很容易把附近的粉刮掉。
  这是我的经验谈,希望对处于交往初期的同学有所帮助。
  饭至小饱,酒过三巡,我有点打蔫。我好像是胃不大好,吃饱了就容易打蔫。甜点心上来了,是火龙果搅出来的冰淇凌,我用小拇指尖那么大的长柄勺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冰淇淋,JP忽然把手机递过来,让我看屏幕上的一个东西。
  一个蛮大蛮宽的书桌,一侧有四个抽屉,另一侧还有两层摆书的架子,原木纹样,闪闪发亮,很漂亮的一件家具。
  他说:“我做的。”
  我有点惊讶:“真的?”
  “嗯。”他点点头,“准备木料,切割,打楔子,钉钉,粘连,涂漆,都是我。”
  “要做很久吧?”
  “每个星期都要做三四个小时,一共做了两个月。”
  “你喜欢这个?”
  他点点头:“是个爱好。”
  我不认识喜欢做木工的男人,因此觉得新奇,也马上就对他又增加了一些好感。
  我于是把我的手机拿出来,让他看我从十六岁开始养的三只乌龟,JP饶有兴味的看了半天,然后说道:“这是活的乌龟,那么,盆是你做的?”
  “……乌龟,乌龟是我养的。盆是买的”
  他看了看我,好象是想要努力寻找点什么来赞扬一下,硬是没找到,只说道:“好。”
  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多,小咏跟画家先生谢过JP之后开车回家了,我们两人沿着青年大街慢慢向北散步。
  沈阳城的六月份,八点多钟的夜晚,是个好季节好时间。
  天气不冷不热,有轻轻柔柔的小西风,空气里浮动着绿树叶子的味道,青年大街是这个城市的景观路,两边的建筑物上都是闪亮的霓虹灯,科学宫正在办有关于海洋生物的展览,门口有一只由无数组小灯拼起来的硕大的海豚,还有远处的气象局大楼,整个大楼由上到下的彩灯就是一个巨大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本城气温23度。
  我问JP:“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热闹。”
  “你喜欢中国吗?”
  “……热闹。”
  我看看他:“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安静。”
  “树多吗?”
  “比人多很多。”他说。
  “所以你能自己做家具?”
  “嗯。”
  “还有什么?”我问。
  “品质很好的饮用水。”
  “依云啊?”
  “你知道的?”
  “依云谁不知道?一小瓶水超市里面十五块,宾馆里面三十五。”我说。
  他听了还是笑一笑,后来我跟他去了法国了,第一天早上看这个家伙打开水龙头就接水喝,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就是依云水。
  我们走到工业展览馆附近,我觉得有点累了,就跟他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的晚餐。”
  “你住的远吗?怎么回去?”
  “城市的另一边,我坐出租车。”我说。
  “我送你。”JP说着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在车上没再说些别的什么话,但是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就算不说话也挺自在的。我努力的回忆为什么在从前的印象里会觉得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但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到了地方我下车他也下车,握我的手跟我说,谢谢我接受邀请。
  我想说的话忍住了没有说,我想说:如果你再约我,我还是会出来的。但是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我走进住宅区,在单元楼的门口划磁卡开门,忽然收到短信,来自两分钟以前离开的JP:
  Claire,你明天晚上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我站在单元门口那盏黄色的小灯下面控制自己,控制控制再控制,还是没忍住,马上按键回复道:
  是的,JP,我很愿意。

  6 你有没有一种科学而且热情的技巧来说“不”
  跟JP 的见面我没有跟家里人说。
  我想我们才刚刚见面,虽然能看出来彼此有些好感,毕竟是一个外国人,我不想要因为小小不然的可能性就在家里引发生大的争议和讨论。同时这变成了我的一个秘密,拥有一个秘密是让人喜悦的。
  有时我觉得人的性格很像电风扇:ABC三片扇叶,通电旋转以后兴风作浪。可是刚刚相识,刚刚开始相处的人之间是一个电风扇插上电源,慢慢启动,慢慢开始旋转的过程,我们并不知道三片扇叶合起来才是Ta,所以昨天我们以为他是A,明天我们以为他是B,或者我们不喜欢他的C。
  那时候我没什么课,也没有翻译的工作。每日在家里好睡,然后起床喝我妈妈熬的稀粥,吃她拌的凉菜,看书看电视,下午的时候去健身,然后洗澡按摩,准备晚上见JP。日子清闲,面有红光,精神头很像琼瑶小说里面台词背得不喘气,随时准备言情的女主角。
  JP则每天工作九个小时,跟辽宁政府部分的客户谈计划和项目,与法国的同事研究讨论,然后每天根据客户的不同要求做出临时的改变。我见他的第二天实际上已经是他连轴转的第五天了,当然了,以上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可能我当时知道了也不太在乎。
  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让我的初夏晚上过得丰富而有趣,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听懂我的笑话,是否觉得它们好玩,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响应我的话题。
  以上这些我在乎的事情在第二天晚上全部落空。
  我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我点了一客三文鱼寿司味道很好,想要他尝一尝,JP说,他不吃生食。
  我说了一个笑话,说到最后一句,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了,JP的回答也很经典,他说:后来呢?他绝对没开玩笑,他绝对是由衷的。
  我们吃完了饭一直散步到浑河游船的港口处,想要乘新开的游船看一看城市的夜景,可是船老大因为乘客太少决定最后一趟不跑了,我们白等了二十分钟。
  如果这个夜晚的约会能这样结束,那么它虽然有些无聊,但是还称不上是糟糕。可是后来我们决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其错误的原因就在于我是晕电影的。
  话说当年我受了N多刺激之后,就打算给自己找些健康向上的消遣,以此打发时间并锻炼身体,于是我报了一个班学习游泳。倒霉老师上来就讲闭气,上来就逼我们把脑袋往水里浸。我浸泡着浸泡着就得中耳炎了,游泳没学会,打了几天针还留下了后遗症:我从此再不能进电影院,进一次吐一次。
  我看《后天》也吐过,看《门徒》吐过,我看《变形金刚》吐过,后来我看《色戒》居然也吐了。总之看什么都吐,电影音响越强大,画面翻滚得越厉害,我吐得就越快越凶猛。
  话说有什么电影能比海盗片翻滚得更厉害呢?
  JP大哥挑片子还真准,愉快地对我说:“咱们就看《加勒比海盗3》吧。”
  其实我是打算等着盗版DVD出来再补课的,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我这个不服输的人也是不时地想挑战一下自己的耳朵,我也有点不太甘心这个晚上就这样结束,我也想看看这个法国人能在电影院这种神秘的场合弄出点什么有趣的节目… …
  可是不知道应该说是好莱坞大片拍得实在好,完美的画面完全打破了语言的樊篱,还是应该说JP聪明,总之《加勒比海盗3》从我们进入放映厅直到最后结束大约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全中文对白,无任何英文字幕,而只会“你好,再见,服务员,买单”这几个字的法国人JP兴趣盎然的全心投入其中,看得愉快而且兴奋,眼睛都不眨。
  老实说,我从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开始因为肠胃不舒服而心不在焉了,我多希望在这个黑不隆冬的地方,JP跟我说点什么身为言情小说男主角应该说的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啊,可是没有,大哥看得老投入老开心了,我用法语讲笑话他没反应,一中文电影把他逗笑了两次——这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最后大海战一打响,我抬脚直奔洗手间,吐了一个昏天黑地倾国倾城,最后漱口的时候照镜子,眼圈都黑了。我几乎是扶着墙回到放映厅的,电影还剩一个小尾巴没有结束,JP意犹未尽,看着我说:“你把最精彩的一段错过了。”
  我心想:其实你也今天晚上最精彩的一段给错过了——我真是应该吐在你身上的。
  JP大哥的B面扇叶在2009年被张艺谋导演的一段Rap总结得很好:
  他大舅他二舅都斯他舅,长桌子低板凳都斯木头。
  他舅,木头;木头,他舅。
  他就斯个木头!!!!!
  送我回家的车上JP问我:“明天后天我休息,有朋友约我去桓仁水库玩,你愿意去吗?”
  “可是,我明天后天学校都有课。”我回答的时候都没看他。
  这当然不是实情,这两天我都没有课,天天在家里闲得膀子难受,但是我也不想马上再见到他了,因为JP大哥的B面让我毫无兴趣。
  你有没有一种技巧说“不”?
  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一个女翻译名字叫做兵兵,年长我几岁,在美国生活过几年,英语法语都很棒,长得有点像赵子琪,是个又搞笑又狡猾的家伙。我在她身上学到过的最有用的一招就是怎么说“不”。
  比如:
  ——“兵兵,咱们去肯德基吃汉堡吧?”
  ——“哎呀太好了,我最爱吃汉堡!!”兵兵兴高采烈鼓掌表示同意,“哎,不过你觉得顶好的红烧猪手面条会不会更好吃?我们还是去顶好吧!”
  再如:
  ——“兵兵,吃完饭咱们去溜旱冰吧!”
  ——“好啊,好啊,这个主意好!”兵兵眉开眼笑,不过她给的答案其实总在下一句,“但是我妈妈已经给我准备饭了,还是你们去吧……”
  虽然被她以这种方式晃点过几次,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说“不”的技巧,上一秒钟让你欢欣雀跃,接下来再将实情告知,既不破坏气氛,又不伤人,很符合像我们这种善良又有风度的美少女的行事作风。
  于是我拿JP试刀,谁让他在第三次约会结束之后就约我去他酒店的房间。
  那是他从桓仁水库度假回来,我上课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短信:
  Claire你这两天做了什么?今天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我们见个面?
  我正好有些饿,脑袋里面想着些香香腻腻的东西,课间的时候回复他:吃披萨好不好?
  JP同意:很好。
  这个班的学生刚开始学习法语二外,对于法国人和法国生活有着很浓厚的好奇,每天都对我留学时候还有我工作时候那点事儿追问不已,换各种角度了解情况好在自己的脑袋里面勾勒出关于法国的图像。
  我曾经见识过一个法国男孩追我的女同学,他给她买了一蓝一绿两条同样纹样的纱巾,然后再星期日的早上放在我们租住的房子的信箱里,他离开之后才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亲爱的,我把纱巾放在你的信箱里。
  我的学生们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我说到这里,她们不胜唏嘘,然后追问:“他们后来成了吗?他们后来结婚了吗?”
  她们的问题我当年也好奇,不过事实是,我的女同学与这个法国男孩并没有在一起。
  这个故事我在那天晚上也讲给JP听,然后跟他说:“法国人的浪漫久负盛名,我的很多学生就是因为这个才学习了法语。”
  他微笑着说:“那么我真要好好努力,才能达到高度… …这是她的故事,那么你呢?有没有男孩子把玫瑰放在信箱里面,等你来取?”
  这天晚上是JP的C面,放了两天假,在水库旁边睡得足了,让这个家伙有些不一样,他看上去神采奕奕,黄乎乎的灯光下温和又好看,现在居然一边打听我的历史一边放电了。
  不过陛下毕竟已经历过沧桑,已经不是能随便就能被外国人电到的年龄了。而且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初到法国念书的时候,我曾经小小荒唐过一段时间,但是我既不想让他知道又不想为此撒谎,便见招拆招挡回去:
  “那你呢?你有没有把玫瑰或者纱巾放在另一个女孩的信箱里?”
  “……我可能不算是一个法国人。”
  “那你算是哪国人?”
  “美国人或者德国人。”
  “为什么?”
  “我喜欢学习和工作,总是很专心。我也不太会设计情节。那个男孩做的事情,现在的我做不出来,二十多岁的我恐怕也做不出来。”
  如果此言非虚,那么他真的让我惭愧了,不做翻译的时候,我通常是玩三个小时然后备课一个小时,我忽然想起来欧洲人血统混杂,他住的又是法国东部:“那你祖上是德国人吗?”
  “不是。就是法兰西人。”他笑一笑,“我祖上一直养蜜蜂,爸爸现在还有很多蜜蜂,呶,这是他的照片。”
  他把手机上存贮的照片让我看,他爸爸的一只裸露的手臂上挂着几万只蜜蜂,我嘴里啧啧称奇,心里面却想:好小子,成功转移了话题,礼貌地掩盖了历史。
  那天我们的对话没那么困难了,我们找到了好几个共同的话题,比如《圣斗士星矢》和《乱马1/2》,还有宫崎骏,还有吕克贝松,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愉快。
  我们在闹市区的餐厅吃饭,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百货公司在打折,街上人很多,在这里散步显然没那么惬意。
  “我们去哪里?”我问。
  “去酒店,我的房间。”
  “… …”
  我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但是已经有点肉跳了:都说法国人见面三次之后就会寻求更深入的了解,更亲密的接触,但是大哥,咱俩这才见了三次面,你那边的程序调得有点快吧?
  “我们可以聊聊天,看看电影,你意下如何?Claire。”JP说,说得很闲适自然,但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的眼睛里在说:我的意思你懂。
  那一瞬间,我被兵兵附体了。
  我兴高采烈:“这真是个好主意!”
  JP高兴了,以为我同意了。可是我想说的话在下面:
  “哎,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我一定要带你去。”我坚定地说。
  “哪里?”
  “你知道北陵吗?很大的皇家陵园,刚刚被列入世界遗产,我打赌你没有去过,我们现在就去吧?我跟你讲,树可多了,还有老头老太太踢毽球呢,你肯定喜欢……”我未等他再商量就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把他拽到车上去。
  事后很久,我跟JP已经很亲密了,聊起来当初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抱着对他人品的了解和信任,还有一丝侥幸的心理问他:“这时候你请我去你房间,其实,就只是要聊聊天看电影的是吗?你并没有什么别的龌龊的念头,对吧?JP,你老实,你就不是那样的人。”
  大哥的脑袋埋在被子里,露出的一侧脸颊胖乎乎的,像小孩的一边屁股一样,他瓮声瓮气的说:“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约请一个女人去他的房间,我怎么可能只跟你看电影,聊聊天呢?”
  “那你想干什么?”
  他半坐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理所当然的回答:“睡觉觉。”
  我一巴掌打在那张屁股一样的脸上:“流氓。”

  7. 你做不做两手准备?
  “要是我跟你去你的房间呢?”
  “去了就睡下了。”
  “睡了之后呢?”
  “我就可以走了。”
  很多例子让我觉得大多数男人都比女人多些坏心眼。
  乘坐出租车的时候,女司机的车况干净整洁,从来不绕远,也从来不找假钱,也从来不在你跟她说“师傅到了,停……停,停,”之后为了让表走一个字再往前蠢蠢欲动……以上这些,都是男司机让我见识的。
  我家楼下卖饮料的小铺,冰红茶是三块钱一瓶,老板娘在的时候从来都给我五块钱两瓶。有一次老板在,我说:“五块钱两瓶吧,老板?”要是不愿意卖就拉倒呗,这个脸长得像“冈”字型的家伙对我说:“哪里这样卖,你就去哪里买吧。”
  歌剧《巴黎圣母院》里面,爱斯美拉达的监护人克洛潘对她动情的演唱:“Esmeralda,tu sais ,les hommes sont mechants!”(爱斯美拉达你知道,男人们坏着呢!)
  我心里还有一个难忘的情节就是《情人》里面的。男主角夺走了女主角的初夜,然后对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说:“我不能娶你。我的家人不会允许我娶你为妻的,因为你在结婚之前已经不是处女了。”她当然不是了,她被这个男人霸占了。
  这些经验和思考让我对自己有着很强的保护意识。我不是修女,也并不害怕一旦犯有前科之后对今后的丈夫怎么交代,我并不排斥在婚前XXOO,但是前提是,得我自己喜欢我愿意,并且觉得值得且有安全感才行。这个在第三次见面就邀请我去他房间的老外,我得再考察考察。
  我们在北陵公园里面散步,初夏的傍晚,公园里面绿草如茵,气味芬芳,玩什么球的都有,跳什么舞也都有,还有几百人一起跟着音乐跳绳,社会主义群众体育活动开展的热热闹闹,在这愉快的空气里,JP并没有因为我拒绝去他的房间而介怀,只是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你的女同学后来为了那个法国男孩留在蒙彼利埃了吗?”
  “没有。他们甚至都没有真正的谈恋爱。”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在那里留学一年。恋爱了之后怎么办?国内的学业怎么办?无论她留在法国还是男孩来中国都得动干戈,所以她干脆就没有跟他发展。”我说的是实情。
  “哦……”
  忽然这个问题提醒我了,我问JP:“你在沈阳要待到什么时候?”
  他看看我:“还有十几天左右,我七月三号回法国。”
  “只待这么点时间?”
  “我还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呢?”
  “这要看产品生产的情况,也许八月份,也许秋天。”
  原来是这样。
  他在这里再待上个十来天就走了,他可能会回到这里来,也许八月份,也许秋天,也许不,而我还把他当作一个不错的对象打算长期相处了解谈恋爱的,这让我有点失望,不过他是诚实的,他没有撒谎,这点值得肯定。
  我笑嘻嘻的说:“哦,原来是这样,哎,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你要是再敢问我‘后来怎样’,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他先笑了:“你请说。”
  “说从前有个傻子… …”
  回家之后我一边吃西瓜一边计议一件事情:这个男人会不会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我27岁了,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大事还是小事都要打成功率了,否则到头来自己跟自己白玩。
  我认识两个嫁给外国人的女人,她们都曾在我兼职带的补习班上学习法语。
  第一个长我好几岁,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很瘦,姿态也不错,衣服穿得也很有品位,面孔呢,很像那个迪士尼动画片里面的花木兰,就是小眼睛,吊吊的眼捎那种。有一天我进了教室正要上课,发现学生们根本不想上,围着她问东问西。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女生们七嘴八舌的。
  “他来沈阳为他的客户做投资调研,我在银行工作就认识了。”
  “那么他是……”
  “投资顾问。”
  “赚很多钱吧?”
  这句话像问到花木兰的心里面去了,她淡淡一笑:“六七千欧元?差不多。”
  “每个月?真多啊……”
  “每天。”
  “……”她们带着敬仰和惊讶地问,“那么他一个月工作几天?”
  “他从年头忙到年尾。”
  我心想:这么厉害,肯定是个功成名就的老头子了。
  “哎哎,有照片吗?”
  花木兰把她老公的照片从钱包里面拿出来的时候,我也上去围观了,只见一个四十左右的金发男人,长得很好看的,下巴有点方,我说:“是个美国人吧?”
  花木兰说:“英国人,很文雅的。”
  当时的我很怀疑涉外婚姻的稳定性,心里想:他们的关系能像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那样瓷实吗?直到有一天下大雨,我下课很晚,打个电话回家想让我爸爸来培训中心接我,我爸爸说:“辽宁男篮客场打山东呢,我一秒钟都离不开,你自己打车回来吧。”
  我走到楼梯口的地方,看见花木兰的老公穿着讲究的西装,拿着雨伞在那里等她。
  这是关于花木兰的故事,另一个女孩的面孔长得是爱戴那种风格,但是没有爱戴好看,就是有点野有点性感的女孩。她自己说工作经历很复杂的,在广州工作过,在台湾工作的,也去过马来西亚和南美。
  她跟我学法语时跟一个老家伙在一起,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大腹便便,经历比她还要复杂许多,黎巴嫩人,在美国工作过,移民了加拿大,现在在中国做生意。
  老家伙会说法语,跟我说过话,告诉我:“我的女朋友若塞琳娜在您的班上学习法语,请照顾她。”
  学期没结束,若塞琳娜就跟着老家伙去加拿大了,我后来听跟她有联系的同学讲,她给那个人生了一个小孩,但是两人一直都没有结婚。
  同是跟外国人在一起的花木兰和若塞琳娜境遇各走极端,我当然知道恋爱和生活是小马过河的事情,深还是浅不能听老牛的说法,也不能听小松鼠的说法,一定要自己趟过一遍才能知道。但是从小,我行伍出身的爸爸就教导我,万事要做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从前的经验也告诉我,别傻了吧唧的伤害自己。
  所以在这个晚上我基本上确定了我对待JP的方针政策:我不能对这个人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我要好好对待他,反正他此番呆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就让我将法国友人愉快地欢送走吧!
  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好,几日晚归,撒谎的时候又很流利,所以家里没有人知道我跟人约会的事情。
  夏天是个好季节,夏天可以穿裙子,让颇壮实的女孩看上去也挺秀气的。夏天是个好季节,让保媒拉线的阿姨们视野开阔充满灵感。
  我这边正吃西瓜制订战略方针,我妈已经跟老战友聊了半个多小时了,她放下电话跟我介绍情况:
  “男孩在最好的医院工作,皮肤科的博士,刚从日本做研究回来… …”
  我心想:听上去不错。
  “就是个子不太高,也就一米七二左右… …”
  “长得怎么样?”
  “没说,应该还不错。”我妈妈说,“怎么样?见不见?”
  如果换了是你,你做不做两手准备?
  我的想法有点混帐,但是讲出来也是有道理的: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给法国人机会为什么不给中国人机会?
  “见。”我说,“尽快安排吧。”
  我答应相亲从来就没有这么顺利过,我妈妈很高兴,感慨说:姑娘懂事儿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跟JP没有见面,回复了两个短信就忙我的了。
  这个从日本回来的医生,我得说,要是没有JP,可能我就跟他结婚了。
  他的个子确实不太高,但是也不算矮,而且他的脸长得白白的,很精神,身材也算挺拔匀称。除此之外,医生的谈吐风度都让人觉得很舒服,我们在中山广场约定了见面,过了一条街去咖啡馆。我发现当车子从我左边过来的时候,他在我的左边;当车子从右边过来的时候,他又换到我的右边了。
  喝东西的时候我问他:“把一个部位的皮弄下来植到另一个位置上去了,那原来的地方怎么办?”
  他说:“皮肤是有九层的,用来植皮的并不是表层皮肤,而是里面更活跃的部分。所以提供植皮部分的外观并看不出来太大的差别。”
  “京都好不好?”
  “樱花落的时候好,像下雪一样,我宿舍旁边有一条明渠,樱花的花瓣把明渠都覆盖住了。”
  “这么好的地方你还回来。”
  “工作在这里,父母在这里啊。”
  我喝了一口冰水,后面的牙齿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说:“你怎么了?”
  “我的牙好像露神经了。”
  “露髓的牙齿一定要马上治… …”
  皮肤科博士这样几句话让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讲解植皮的道理非常清楚明白,他给我勾勒了一个怪好看的京都樱花飘落的场景,他很孝顺,他居然还知道“露神经”的术语是“露髓”!……
  我觉得他对我的印象好像也不错,当天晚上给我发了一个短信:
  今天见面的时间很短,有时间我们去吃饭吧。
  我回复说:好啊。
  我妈妈隐约觉得似乎不错,便问我:“这个医生怎么样啊?”
  我想一想,我觉得他什么都很好,但是我对他少了一点点的电流。

  8. 我的剧情很寂寞
  在两个星座交界处出生的人性格上会有一些混杂的元素。JP是双子巨蟹,变化比较多,但是心底柔软。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快到的时候他说:“明天晚上我过生日,公司里恰好有几个同事来沈阳,大家想去夜总会玩一玩,你愿意去吗?”
  “哪一家夜总会?”我问。
  “午夜阳光。”
  我知道这里,听说有很热闹的东南亚艺人的表演还有女郎跳艳舞,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是没得机会,可是我打算跟医生见第二次面的啊,这个……我还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难呢,JP提醒我:“Claire,我生日。”
  我真糊涂,我这是怎么了?哪有这个时候不给人家面子的?
  “好的,好的,”我说,“明天具体什么时间,你短信通知我。”
  “好的。”
  直到这一天晚上,我与JP见面与道别都是握手的。
  我把与医生的第二次见面推迟了,第二天打扮了一下去午夜阳光给JP过生日,那天下午我给JP买了一个小礼物。2007年,奥运吉祥物造型的摆件正流行,我用了四十多元人民币在中兴大厦给JP买了一个福娃的小相框,打好了包装。
  那天场面还真热闹,中国人法国人十多号,小咏和她老公也去了,他们占了一个视野很好的雅座,我到的时候JP跟他们说:“这是Claire。”
  有人笑起来。
  我把礼物给他,JP当时就拆开来看了,他非常非常非常的高兴,由衷的高兴。我是后来在不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相片上看到他的笑容的,当时我并没有注意。
  我注意到了音响的声音好像能把房盖子掀开,灯光横扫乱卷的好像星球大战,女歌手唱得很好,但是穿得更暴露,比女歌手穿得更暴露的是女舞者,三个女舞者在舞池中央跳钢管舞,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衣服,都是一条一条的布条缠绕着,我眼见着其中一个动作太大露点了。还有桌上各种各样的饮料和酒,被曲曲折折的试管一样混合在一起,变成乱七八糟的颜色和味道,我打赌这么糟糕的东西不会便宜。
  刚开始其实我觉得还乱得挺有趣的,后来我脑袋发胀,归根结底我还是个文静的人,并不真的喜欢这种场合。然后我发现那些调酒的玻璃管子,越看越像人的肠子,然后我就想起来那个医生了,想起来他跟我说的京都的樱花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明渠上满满都是,我看着在我对面饮酒的法国友人JP,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他。
  小咏过来搂着我说:“你怎么不过去跟他说话啊?你们两个进展的还顺利吗?”
  我的耐性不多了,就皱着眉头跟她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吗?”
  “七月三号啊。”
  “你知道他没呆几天就走还把我们两个往一块儿凑。”
  “他还回来呢。”小咏说。
  “哦,没事儿,不重要。”我说。
  JP过来了,坐在我旁边,喊着问我:“你们在说什么?!”
  我不是早就制订好跟他的战略了嘛,我不是早就说要好好待他,然后把法国友人欢送走嘛,我就笑嘻嘻的喊着回答:“谁选的这个地方?挺好的!”
  “你喜欢?!”
  “嗯!真棒!”我向他双手竖起大拇指,“非常喜欢!”
  他很高兴:“我也是!”
  除了东南亚歌手,艳舞女郎,满眼挤在一起跳舞的老外和国内潮人,还有肠子一样调酒的玻璃管子之外,这种夜店也有些别的东西看。
  洗手间外面休息室的墙壁上覆盖着红色和黑色软软的壁布,还有硕大柔软的沙发,锃明瓦亮的镜子,当然了这些东西在哪里都能看到,有趣的是在哪里坐着的站着的一排排年轻好看的女郎,画着精致的妆容,眼神空洞,穿着艳丽却廉价的裙子,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呆在那里,不唱歌,不跳舞,不喝酒,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周旋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男人,用青春赚些钱财。
  我觉得这是城市生活中一些不可避免的热闹元素,但是当我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不舒服了。
  我回到位子上,JP问我:“玩不玩骰子?”
  我说行,就跟他玩了几把。
  其实他解释的规则我根本就没听懂,是输是赢我也不知道。
  忽然我收到一个短信,来自那个医生,他说:你的书我在网上看了,写的不错,是真实的吗?
  他说的是我那个口味颇重的《翻译官》,我马上回复:工作经历是的,生活经历创造的比较多。
  JP:“该你了,Claire。”
  “好的。”我拿过来就掷。
  玩了几把之后我问他:“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等一会儿歌手会唱生日歌,大约到那个时候吧。怎么你有什么安排吗?你明天上午没有课吧?”
  “没有。”我说,“可是我有一点累。”
  JP没说话,有一次我说我有一点累,他马上送我回家的。
  忽然歌手开始唱生日歌了,我心里想我还真厉害,想什么来什么,可是喷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另外一张台子上去了,我的眼神也飘过去了——还有别人过生日,给我气够呛:这帮人没有别的地方去了是吧?都一块儿扎堆过生日干什么啊?烦不烦?
  我和着JP去舞池里面蹦了一会儿,回到座上吃点水果喝点酒,又玩了好一会儿扑克,生日歌又响起来了,我心里想:这回应该是给JP唱的了吧?结果我又眼睁睁的看着喷焰火的蛋糕被送到别的台子上去了。有个瘦子过生日,身边围了一群人一边鼓掌一边笑,我看着更生气了:本来身体就孱弱,你还学人家在夜店里面过生日,过夜生活,你长那个体格了吗?
  又不知道要等多久,JP拿着扑克说:“我还知道另一种玩法。”
  我把手机拿出来了:“哎,我得接个电话。”然后我就离开座位了。
  打上来电话的是那个皮肤科的医生,跟我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啊?”
  “准备睡了,明天早上有手术。”
  “什么手术?”
  他笑一笑:“给一个小孩子作手背植皮。”
  我得说,,他对工作虽然只是简单的说明,连一点描述都没有,但是让我觉得很敬仰。
  “你呢?你在干什么?这么大的音乐声… …”
  我说:“我跟你说的,一个老朋友过生日,出来应酬一下。”
  “别太晚睡了。”医生说。
  “好的,谢谢。”
  他是个态度明朗大方的人,他说:“我实际想问你,你上次说去吃国府肥牛,什么时候?”
  “嗯……明天我短信你吧。怎样?”
  他笑起来的声音挺好听:“行啊,我睡了,再见。”
  说出来惭愧,我上高中的时候很羡慕一种女孩,估计每个学校都有。
  首先她们很漂亮,然后她们很受男生们的欢迎,然后她们有点不伤大雅的小脾气和任性。她们可能跟好几个又帅又高学习或者体育又好的男孩关系不错,晚上有不同的男孩跟她们一起骑车回家……
  我是没有受过这等爱戴的,所以我有点羡慕。
  忽然我觉得自己眼下的情况与当时我所向往的情景有小小的雷同了:我给一个法国人过生日,然后跟一个中国医生商量下次的见面。
  我觉得原则上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我跟他们都不是男女朋友,都是刚刚认识,以后还不一定会怎样,我有个同学同一天相亲三次,然后在这三个人中选中两个进行下一步的约会,我没有她那么完蛋,我只是不小心同步了一点而已。
  不过不知道是我年龄大了思维方式更加古板了,还是我对自己的谅解理由并不充分,总之我没有说服自己,我觉得一点都不高兴,我觉得不管老外还是老内,这俩人我都挺烦的。
  一个长得很像鹧鸪的歌手一边敲鼓一边唱:“想要买包长寿烟,发现我没满十八岁……”
  一个女孩女孩捂着嘴巴冲出来,“哇”的一声吐在了洗手间的外面。
  我走回去,对JP说:“我要回家了。”
  “祝你生日快乐,不过,我要回家了。”我说。
  JP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让人也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很平静。
  他说:“他们还没有为我唱歌上蛋糕呢。”
  我说:“是啊,不过我打算回家了。”
  “这样……那好的,再见。”JP说。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后背靠在沙发上,手里是一杯酒,样子依旧是舒服而且温和,但是他没有跟我握手,也没有起身送我出门,甚至连别的话也不打算说一句。要知道他在这之前是从不欠缺礼数的,所以我以为他至少会送我到夜总会的门外… …也许他早就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也许他早就布满了,有些言辞激烈的话他可能不会说,但是他是用自己的态度来告诉我:无所谓。
  我心里想:送不送又能怎么样?有没有所谓又能怎么样?
  我站起来就走了,快到门口让一个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是小咏,旁边是她老公。
  “你干啥去?”她说。
  我说:“回家啊。”
  “才十点多。”
  “我头疼。”
  小咏老公看不过去了,对她说:“人家要回家,你怎么管那么多事儿啊?”
  小咏没再说话,我就走了。
  我回了自己家,洗澡上床,睡觉之前看一会儿安妮宝贝的书,发现不够催眠就有看了一会儿唐诗宋词,发现更精神了就把书放下自己发呆。
  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上海工作,是那种工作和生活都挺精彩的女孩,过年的时候我们见面了,她们就说,缪娟啊,要是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你好好整理描述,弄不好就成就一本《红楼梦》。她们当然是吹牛了,不过但凡吹牛的手里都得有牛皮一张,而我连牛皮都没有,日子如此平淡且乏善可陈,光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在脑袋里面谈恋爱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的剧情很寂寞,JP是不会配合我的。

  9. 把交往过的男朋友都变成自己的铁哥们然后编织成很有力度的关系网
  我睡醒了已经是夏天里巨蟹星座的第一天了,八点多钟正刷牙呢收到小咏的电话,我以为这个介绍人是来兴师问罪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谁知道她在那边很惋惜也很温柔的说:“你跟法国兄弟这就完了吧?”
  我想一想:“是吧……”
  她说:“根本就没相中对不对?”
  她这样可把我给问住了:“… …哎呀也不能那么说,但是昨天晚上确实不太和谐,再说了,这人在中国也不常驻,我怕浪费时间。”
  “说的也对……”小咏毕竟还是自己人,“以后姐看到好的,还给你介绍啊。”
  “嗯,先谢谢了。”
  “不过,”小咏说,“其实你打个电话给他也行,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呗。”
  我听了有点不太高兴:“你不是要我道歉吧?我可没做错事情。”
  “不是,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他们都说你的好处来着。”
  “说我什么了?”
  “说你聪明,法语说得好,还会讲笑话。”
  我听到这里,仿佛就看见这个脑门又圆又大的家伙,这个并不爱说话的家伙跟别人这样夸奖我的样子了,我的心里就有点不太好受,半天才说:“哦,我知道了… …”
  说起来在我跟JP的交往过程中,包括这一次和之后每次波折,每次快到要分手完蛋的时候,总能力挽狂澜改变局势的是我的一个比较龌龊的,想要占便宜的心眼。
  我在培训中心教书,来学习法语的大部分是一些想要去法国留学的学生和想要移民加拿大魁北克的成人,在办理签证手续的时候,如果能得到外籍人士的邀请或者担保,那么成功率就会得到相当大的提升。
  我想无论如何我跟JP约会过几次,而且他对我颇有好感这件事情也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能像某些女孩那样把交往过的男朋友都变成自己的铁哥们然后编织成很有力度的关系网呢?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保持良好的关系从而为我儿子今后去法国留学建立一点基础呢?他人品不错,从他的圆脑门和圆下巴那里就能看得出来,求他办的事情也许能够帮忙……
  而且,还有小咏的关系在这里,小咏给他打工的,我不能让小咏那么为难。
  也许,我确实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让这件事情不要结束的太过尴尬。
  想到这里我就给JP打了一个电话,没几声他接起来,在那边对我说:“你好,Claire。”
  “你好,JP。你在忙吗?”
  “是的,我马上就要开会了。”
  “哦,”马上要开会就是还没有开会了,那么我可以把话尽快说完,“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要跟你说,我昨天不舒服所以提前走的。”
  “是的,我明白。”
  “每次跟你见面,我都挺愉快的… …”突然结舌,打个草稿就好了。
  “… …”
  时间紧迫又欠缺灵感,于是问候语过后,我省略了正文直奔结尾了:“反正以后你再来沈阳,记得找我吃饭,哦,我请你吃饭,然后你这边需要什么,我能帮忙都帮忙。行了,就这样,你去开会吧。”我说。
  … …
  电话没有被挂断,我没有听到忙音,所以也没有放下手柄。
  如今我把故事给大家讲到这里,也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首先放下电话其实就是因为我在等待着些什么。
  我在等待些什么呢?
  JP的一点反应?一点回应?一点惋惜还是一点转机?或者我瞪着眼睛,一下一下地踢着墙角在等待的就是我的爱情?
  “Claire,”他过了很久才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请说。”
  “你有几个男朋友?”JP慢慢地说。
  … …
  他用的是现在时,他问我“有几个男朋友”,大哥的一个问题又把我给问蒙了。我连一个真正的男朋友都没有过,我耐着性子陪他吃饭散步,还曾经诚恳地下决心要把他愉快地欢送走,如今被这个人问我“有几个男朋友”?我还没被人这么诘问过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脸色,我的脑筋又短路了,我说:“你怎么能这么问……?”
  “听我说,我现在就要进去开会了。我们晚上能不能见一面?”他说。
  “行。”我说,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时候我缓过来一点了,脑袋里面想着八国联军,想着圆明园,想着他刚刚问我这句话,想着我还曾经可怜他一个老外孤身一人在沈阳出差,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陪他,我真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真的想对着他发泄出去,今天晚上见面很好,“你等我短信吧,哪里见面我告诉你。”
  当天晚上我们是在沈阳北站附近的必胜客见面的,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提前十五分钟,他到的时候身上还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我起身,我们握手,然后拿着菜牌点了一张批萨一盘面条,一份鸡翅,一份羊排还有两杯饮料。
  食物上来之前我问他:“你没有回酒店是吧?”
  “没有。”
  “在这个城市里,你对方向有概念吗?”我说。
  “有的。”
  “你不回酒店而直接过来这里是因为酒店在城南,而这在城北,那样来回走太费周折了,对不对?”我说。
  “是的。”他看着我,手臂架在桌子上。
  “我家在哪里你差不多知道,比这里还要往北,离你的酒店还要更远,对不对?”
  “嗯。”
  “可是每次我都从北到南,穿过这个城市去你那里等你下班,等着跟你吃顿晚饭,Jean Paul。”我说,“如果我坐出租车,可能要花掉我在大学一整天的工资,如果运气不好打不到车,我只能坐公共汽车,我得搭上两个小时。每次跟你见面之前,我得洗洗手,因为我很爱出汗,坐车的时候手里黏黏的… …”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饮料上来了,我饮了一大口,一只手拄着脸,我不是要作一个造型体现我的忧郁和敏感,我确实有点头疼,我说:“JP,今天早上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你问我有几个男朋友……”
  他抬头看看我。
  “这很没礼貌,无论在中国还是法国,对吧?”
  “是的,很没礼貌。”
  “你算什么人?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敢跟我这么没有礼貌。”我的手紧紧抓着水杯,“我… …”
  “听我说,”忽然这个无礼的法国人又把我的话打断了,这个时候他看着我,呼吸很急,他比我更激动,脸都涨红了,“听我说,Claire,我很后悔问你这个问题,我很抱歉。只是因为,因为我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
  “你高兴还是不高兴,那不是我的问题,JP!”我的声音高了许多,因为我觉得他不仅无礼而且自私,“除了昨晚我不愿意应酬,无论如何,我对你还是热情的,公道一点说,是不是?”
  “… …为什么不是你的问题?Claire,我不高兴,因为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专心工作,因为就算我在工作的时候,我也想着你… …”
  “… …”
  他的这一番话就像我熟睡不醒眼看要耽误上班的时候,有人提着耳朵把我叫醒,疼痛又及时;又像我正渴的时候发现一口水井,打上来都是可乐,冰凉又解渴;又像下了班很饿很饿的时候,一进家门,发现我妈刚刚做好了韭菜盒子,味道很冲但是美味又顶饿!
  我在这丰富多彩乱七八糟的情绪和震动里说不出话来,看了他半晌,仍然负隅顽抗,固执地又愤愤说道:“有什么用?!反正没几天你就要走了!”
  他的手伸过来,把我的双手握住:“这里的生意谈得很好,我是要回来的。你为什么不信?Claire。”
  因为我有点小悲观,因为我不愿意因为希望落空而受到伤害,所以我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我觉得这好像,已经不是理由了。
  在我又一次词穷的时候,批萨和鸡翅上来了。
  “我去洗手间。”我说。
  “好。”JP说。
  这家必胜客的洗手间打扫的很干净,芳香剂是蓝莓味道的。吃饭的客人不多,洗手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坐在洗手台旁边想事情:
  刚才的剧情和台词很肉麻也很浪漫,我一直以为我的情节没有人配合,大哥一出手居然就把台本给改了,于是事情好像有点不受我的控制了。
  不过是不是我来控制又能怎么样呢?
  原来他工作的时候也想着我(说到这里真是让人得意啊),原来他是喜欢我的。
  我怎么这么笨?我早该知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工作那么辛苦那么久还要跟我看晚场的中文电影?所以对于这个忙碌的法国人,我比他的时间更重要。
  八月份的时候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又如何?
  哪怕到他回法国之前的这么几天,我们也可以谈一场好的恋爱。
  我想到这里,觉得受到了鼓舞,又觉得很感动,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的缘故,我的鼻子发堵,然后眼泪便流出来了。
  可能是我在洗手间里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时间太长了,JP在外面敲敲门:“Claire,你还好吗?”
  我赶快洗手擦脸,嘴上回答:“我就来。”
  我从里面出来,他在门口等我,我们离得很近,JP低头看我说:“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其实我好像头疼都好了,“这个洗手间不错,你也去参观一下不?”
  “… …”
  “真的,比昨天夜总会的好。”我说。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为你喜欢那里的。”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那里。”我说。
  “其实不。”他说。
  “我也不。”我说,“那里空气不好。”
  他轻轻地笑了:“那以后咱们不去了… …你哭了?”
  可见凉水洗得掉眼泪,但是洗不掉发胀的眼睛。
  然后他张开手臂把我拥抱住,长胳膊很好,抱得又坚定又温柔,我嗅一嗅,他身上有股桃子味儿洗衣皂的味道。
  沈阳北站的必胜客真是个好地方,谈恋爱的情势瞬息逆转,来的时候我带着国恨私仇,现在我心里无比快活。
  “我们去我酒店的房间吧?”JP说。
  “嗯?”我抬起头来,看看他的圆下巴。
  他的手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轻轻抚摸,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眯着的眼睛里面很情色,还费心思的劝哄:“我只想跟你说一些亲密的话,就像刚才那样… …不做别的事情。”
  这是他第二次约我去他的房间了。
  “不做别的事情”?
  不做什么事情?这话说的真是做贼心虚,掩耳盗铃,说到底眼前这位还是个老实人。
  大哥你还是想要趁着今天情绪激动,形势混乱来达到上次未得逞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可见无论你怎样想着我,你还是不了解我啊,JP。
  我的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这真是个好主意,JP。不过,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故宫附近散散步会不会更好呢?我跟你说过没有?沈阳故宫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了… …”
  虽然轻,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一。声。叹。息。

  10.行走江湖,套得真话最重要讲究两个字:跳跃
  沈阳北站必胜客一役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我跟JP之间不冷不热的状态。我自己的意识飘忽了好几天,在夜总会的别扭和冲突,我给他鬼使神差打的那个电话,他涨红着脸说:“我不高兴,我上班的时候也想着你。”… …这些情景就像台湾偶像剧里面男主角亲吻女主角的镜头一样,不停的回放,不停的回放,提升着剧情,勾引着观众的肾上腺素。
  我于是痴痴呆呆的笑起来,惹得我妈更不高兴,我以莫须有的理由回绝了皮肤科医生,已经让她处于忍受的边缘了。
  可是我仍然保守着我的秘密。
  我们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了。
  原来我敷衍了事,跟他在一起很像陪同法国工商考察团,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很愉快地去找他,吃饭聊天散步。
  原来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话题才行,现在我们拉着手可以走上几十分钟也用不着说什么话,我只是看着他的大皮鞋和他手背上金色的毛发。
  可是人在愉悦的时候,日子过得是那么快:JP要回法国了。
  他走之前的那个星期日,我陪着他去中街给家里人选些特产当作礼物:几枚碧玉小佛,几把折扇,还有两个檀香木的小小的屏风是放在书桌上的装饰品。
  他这个时候开始跟我说起他的家里人:这个是送给爸爸的,他从前经营一家农场,现在年纪大了,就把地租给农户,自己只是养一些蜜蜂;这个是送给妈妈的,妈妈退休之前是一个高中的数学老师,她现在也给邻居家的小孩补一补数学课;这个是送给姐姐和姐夫的,他们都是瑞士的一间私立学校教书,姐姐是教法文的,姐夫教物理;这个是送给哥哥和嫂子的,哥哥跟JP做一样的工作,也是软件工程师,嫂子是政府机关的会计师,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两个是送给他们的孩子小克勒芒和小拉菲尔的,男孩克勒芒四岁,女孩拉菲尔两岁半,有时候很可爱,有时候简直是灾难… …
  买完东西,我们去星巴克坐了一会儿,他一直在跟我说小的时候帮他爸爸取蜂蜜的事情,而我的注意力已经早就转移到别的东西上了。
  “哈哈,蜜蜂真有趣。”我喝了一口猕猴桃汁,然后说,“那么你从前的女朋友呢?你们怎么分手的?”
  你知道的,出其不意才能得到真话,你跟他绕啊绕啊的,他就先会察觉了,他就会先准备回答了,所以行走江湖,套得真话最重要讲究两个字:跳跃。
  上一句还是蜜蜂,我下一句跳到他从前的女朋友上面,大哥当时愣了,真话随即出来了:“她,她在南美… …”
  “什么地方?”
  “危地马拉。”
  话说这个地方我小时候就有耳闻,我爹地曾经总结出世界上读音最难听的几个地名包括有:拉脱维亚危地马拉厄瓜多尔苏拉威西马达加斯加,还有最难听的洪都拉斯和苏门答腊。
  危地马拉啊危地马拉,想不到今日我与你狭路相逢。
  我:“继续说啊。”
  可见再老实文静的人也有历史。
  JP曾经在危地马拉做过工程,女孩萨拉也是在当地工作的法国人,在一次同胞聚会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很快就恋爱了。
  “萨拉好看不?”
  “嗯,非常可爱。”
  “性格怎么样?”
  “随和而且快活。”
  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话,不过要他说前情的坏话,显然也不太可能。
  “那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
  “我要回法国,萨拉不想回法国,她想留在危地马拉。”JP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为什么你们两个没找一个折中的方式妥协一下呢?”我说,“法国和危地马拉中间是哪里?百慕大……?我地理学得不好。”
  他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吃了一口巧克力点心问我:“Claire,你愿意跟我去法国吗?”
  话题一不小心严肃了,我说:“如果你邀请,我愿意抽空去旅游。”
  “除了留学,你以前也去过的,是吗?”
  “去过几次,但是那是工作,不是旅游。坐在领导的大黑车子里,陪他们开会观光购物。”
  “真可怜。”他说。
  “这个就算可怜了?我还没有跟你说我吃饭的事儿呢。”
  “吃饭怎么了?”
  “昨天你请我吃法国菜,我非常感动。我自己可不会去那种餐厅,贵得要命。跟着领导吃我还得翻译。
  只有可能发生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一场下来,没耽误工作也没耽误吃,就是自己吃了些什么根本就不知道;要么就是赶上领导兴致好,话说得多了,我除了第一道奶油汤,什么都吃不到,最后同事给我拿俩盒饭让我回家掂补肚子,我以为是我自己没有吃完的鱼肚和牛排呢,结果一打开:白菜烧丸子。”
  我说得他哈哈笑起来,把我的手握住:“那咱们今天还去同一家餐厅吧?要另外一个menu。”
  我把他的手反握住:“JP,一直蒙你请吃,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请你吧。”
  “可以啊。”他非常高兴,“去哪里?”
  “朝鲜人区有很多不错的小馆子,我认识一家参鸡汤店。参鸡汤你知道吗?很小的母鸡肚子里面装满糯米大枣和沙参,熬很多个小时才出来的汤,白汤,很补身体。冬天暖胃,夏天解暑,你想试试不?”
  “行,说的我都饿了,咱们去吧。”
  于是我们两个从中街直奔沈阳市的朝鲜族人聚居区西塔,在长寿参鸡汤店要了两碗鸡汤,连吃带喝,大汗淋漓。
  我心里有事儿,吃饭不能这么简单。
  JP正吃得香甜的时候,我又跳跃了一次:“你跟萨拉还有联系没有了?”
  他一口糯米饭正在嘴里,没嚼几下就咽进去了:“没,没有了。”
  “别撒谎。”
  “没撒谎。”
  “哦,你看这个酸萝卜你尝了没?我跟你说,咱俩来的有点晚了,六点钟以前他这里还赠送鸡仲肝呢。”
  “……”他可能是被我跳跃蒙了,拿着吃汤的勺子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酸萝卜我不想吃……不过我有萨拉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要看,在哪里?”
  “在我电脑里。我的电脑在我酒店的房间里。Claire,你愿意去我的房间吗?”
  ……
  太。跳。跃。了。
  这一次我同意了,因为我想看看他前情萨拉的样子,也因为JP第二天就走了,我因为要监考不能送行,还因为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是不太有胆量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的。
  他的房间在喜来登酒店的二十四楼,很精致的套间,屋子里是他身上的桃子洗衣皂的味道,我看见一个硕大的灰色的硬壳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已经整齐密实地装好了,他有两双一模一样的系带的黑色皮鞋,他是个整洁细心的人,这与我正好相反。
  JP的电脑放在镜子前面的书桌上,书桌旁边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椅子的宽窄很奇怪,它不是单人椅子,也不是双人沙发:它是一把两个人要紧紧贴在一起的椅子,或者是一人抱着另一人的椅子。我立即回头看了看他。
  可是JP只是走过来,站在书桌旁边,在电脑上找到了那份标注着“危地马拉”的影集,我注意到年份已经是2003年了,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
  他把“危地马拉”打开,找了一会儿,便对我说:“你看,这是萨拉。”
  照片上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在海滩上,张着嘴巴大笑,原则上来讲,不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大女郎,没有那么高挑纤细,这张照片上也看不出什么性感和魅力,但是胜在明朗愉快,法国人说这种姑娘“mignonne”,非常可爱。
  我仔细看了看:“不错,还有别的照片吗?”
  “没有了。删除了。”他坐在我对面的床角上对我说。
  “为什么留着这张呢?”
  “是一段记忆。”
  “如果,如果我想要你把这张照片也删除呢?”我说。
  他没说话,我们相互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他走过来,似乎就是要删掉那张照片,但是我把他的无线鼠标拿开了,笑着说:“何必那么认真呢?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也笑了:“好吧,那你看看这些照片吧,还有很多,我按照年份和工作地方分开了。你看照片,我收拾行李,我得把这些礼物装到箱子里面去。”
  我便把他的那些照片一帧一帧地打开来看:他在非洲的工作和旅行;他在南美洲住过的酒店,邂逅的臭鼬和企鹅;他在菲律宾的办公室;他在韩国的同事们;还有他在广州,长沙,武汉和乌鲁木齐的照片… …
  我不无敬仰的说:“JP,你居然去过这么多的地方。”
  他一边把东西装箱,一边笑着回答我:“大部分都是为了工作。”
  然后我打开了一个实在不应该打开的影集,那上面写着:1973。
  里面几乎所有照片的主角就是一个小宝宝,白金色的头发,脸颊长得像在嘴巴里面含了两个包子,被他妈妈包裹在小布袋里面,粽子一样。
  我招招手说:“你过来,这是谁啊?”
  他走过来,俯在我身边看了看:“这个… …这个啊,这是你旁边这位绅士年轻的时候。”
  我侧头看看他:“话说,JP啊,看你的样子,你似乎根本没怎么变化。”
  他笑着看看我:“是吗?”
  我们离得那么近,他的下巴几乎贴在我的额头上了,他的气息轻轻扶在我的脸上。在柔和的暗黄色的灯光下面,在这个香喷喷的环境里,在我的脑袋里面,这位绅士跟他年轻时候的形象好像重合在了一起,我越看越觉得他像是一个小娃娃,我真想亲亲他。
  我当然没动,只是用眼睛纵容了他。
  于是JP俯下头来,亲吻我。
  这肯定不是我的初吻了,但是足够让我忘记从前种种。
  这把不伦不类的椅子终于派上了用场,JP抱着我坐在上面,我们面对面。一个缠绵的亲吻让人壮了胆子,我把他的眼镜拿下来。
  我忽然发现,他有一双纯蓝纯蓝的眼睛,蓝得就像……反正我就没见过那么蓝的眼睛。
  我有点惊讶:“原来你是蓝眼睛!”
  他上来继续亲我的嘴巴,不无得意的:“你怎么才发现?”
  这个家伙接下来的亲昵渐渐有点变了味道,热度明显升高,手脚明显开始不老实。我在他袭上我胸部之前,拽着他手背上的汗毛把他的手挪开。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子里蹭,又像在请求,又像在耍赖:“你,你愿不愿意做爱啊?”
  我抱着他的脖子,亲亲他的额头:“是的,JP,我愿意跟你做爱。”
  “… …”他现在开始知道要等着我下一句话了。
  “只不过,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吗?”
  “那也行… …”
  这一夜发生的故事总是不时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接下来我们分别的那一个暑假,我总是思念着JP先生的温柔浪漫和他的可爱多情。
  同时,我也庆幸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这让他能够更加重视,珍惜,还有爱慕我。

  11. 今天对他的倾诉和忏悔,明天很有可能变成争吵或者取笑时候的理由和口实
  JP回了法国,那个暑假我去大连参加一个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学习班。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通邮件,有时候我着急说事情,写信写得就会不很仔细,这个家伙在每次回复的时候居然都把我犯的错误给改过来了。
  在这个学习班上,我又见到了我心口永远的痛:小打不溜老师。
  她笑嘻嘻的跟我说:“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
  “是法国人,是吗?”
  “对。没错。”
  “是圈子里的法国人吗?”她问。
  在法国驻沈阳领事馆的组织下,在沈说法语的人会定期聚会。参加聚会的有在沈阳从事商务政治工作或者留学的法国人加拿大人和非洲人,也有会法文的中国人,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交际圈子。聚会通常是在某家西餐厅或者是某家酒店的咖啡厅,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喝酒聊天见见朋友,我挺喜欢这种形式的聚会的,从来一次不落,小打不溜在有了眼下的男朋友之后,就再也不在这种场合出没了,难怪她会跟我提这个问题。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参加聚会是去狩猎?
  我笑一笑:“不是,朋友介绍的。唉,话说你后来怎么不去参加聚会了?”
  “我再也不去了,太没意思了。”她说。
  “能有什么意思?”我说,“难道有人想在那里找个男朋友吗?”
  “… …”
  这些事情我在邮件里面说给JP听,又说我在大连住什么样的地方,一日三餐如何如何。絮叨了很多封邮件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话痨倾向,于是我写道:
  “你肯定觉得我磨叽。我不跟你说这个了,让我们来谈谈哲学吧。”
  JP回答说:
  “不,Claire,请你跟我说这些事情,我觉得非常有趣,我想要更多的了解你的生活,我觉得仿佛跟你在一起一样。”
  这样几个字在电脑屏幕上让我看了好久好久,我觉得此人真好。
  但是,他想要了解我的生活,我生活这么多个方面,我都要一一跟他讲述吗?
  我是在大连念的大学,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城市里有大大小小开满鲜花的广场,高低起伏的街道被梧桐树荫蔽,它们扑簌着肥厚的叶子,淡绿色的树皮在夏季里发出甜涩的气味。我们住在外语学院宿舍楼最高的一层上,窗子外面能看见涨得高高的蓝色的海面,大白鸟翱翔。
  我在这里渡过最年轻美好的年代,可惜外语学院的男生太少,稍微不错的也被自己宠得不像样子,同一个寝室里的姑娘们好像都没有谁有过真正的恋爱,我们半夜卧谈的时候经常会把系里系外,上届下届的男生们都八卦讥讽个够。
  比如英语系有一个男孩,名字叫做黎帅,长得很像蟋蟀。
  比如韩语系有一个挺好看的学生会主席,跟英语系一个少妇风格的美女好上了,学生会主席乘火车去山东跟从前的女友摊牌分手,我们得到消息后,都非常关注比赛结果。
  我喜欢一个又高又白又胖大的外系的老师,为了方便八卦和吹牛又不透露其真实姓名,我给他起了个代号,叫做“呼噜噜”,晚上上床之后,我躺在被窝里跟她们说:“今天在走廊里面,我跟‘呼噜噜’狠狠对视一眼… …”
  另一个好友喜欢的男同学的代号叫做“五块钱”,因为她为了他跟别人打赌,赌注就是五块钱。
  还有一个女孩给她喜欢的那位起名叫做timide,就是小羞怯的意思,简称tmd。
  大学时代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住在我的上铺,因为力气太大,被我们亲切的称作“大哥”,我记得,我大学时候唯一的一次恋爱的机会应该就是被大哥扼杀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一向强壮的大哥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天邪门拉肚子了,不仅拉肚,上吐下泻还发烧,我就带着她去了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铁路医院,在那里陪着她打了四个多小时的点滴。我们回来的时候,宿舍楼都已经熄灯了。
  爬上七楼,刚一进屋,同寝室的姑娘们说:“缪娟啊!今天有一个男生在宿舍楼下打电话找了你六次!”
  我吓了一跳:“说是谁没有?!”
  “没有。熄灯之后还找了你一次来着!肯定是看上你很久了,喝酒冲动了,要表白的。”
  “什么?!太痴情了!”
  “别着急,估计他还能再找你。”她们安慰我。
  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电话也没有再上来了。
  大哥在黑暗里用战抖的手抚摸我等待无望而逐渐绝望的脸:“Sorry,I’m大sorry。”
  我们宿舍楼熄灯之后是要关大门的,可见这个找我的男生就是本校的,也就住在本舍。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状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跟我认识的男生们打听这事儿。
  此事无果。
  这后来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每次想起来我都痛斥大哥早不急性肠炎,晚不急性肠炎,非这一天肠炎,断送了我大学时代唯一一次可能性。我每次说,大哥都喏喏道歉再赔付给我五块钱的新疆大肉串。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大哥现在在上海的米其林公司负责员工培训,工作的风生水起,其余的女孩子们也都在不同的岗位上和生活中各自精彩。我这个记性好又爱怀旧的人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啊好笑。
  为什么我会那么固执的认为这个给我打了六次电话的男孩是来表白的呢?我当时是学生会生活部的部长,他想求我办点什么事儿也说不定。也有可能就是寝室里的女孩们开我的玩笑,此事其实纯属虚构。或者这件事儿是真的,男孩也确实是来表白的,但是他根本长得就是个小猪头,或者就是英语系的蟋蟀… …那我可麻烦了,我当时只有十九岁,不太会聪明的说“不”……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只有我青春的痕迹留在故地重游时的唏嘘感叹里,留在大连城湿润的海风里。
  这是这些事情我可不想跟JP提起。
  我妈妈当年从军队转业之后曾在辽宁省公安厅搞过一段时间的刑事案件侦缉工作,她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总是念在心上:
  “什么线索?线索都是犯罪分子自己说出来的… …”
  我可不想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就跟他把所有的经历伤痛和自己的小心思都和盘托出,非子不能分享,非子不能理解,非子不能抚平我的创伤,你把他当作情感上的垃圾桶还是你的心理医生?
  老话说的好:勺子还有碰锅延的时候。
  我可以跟他说点好玩的事情,八卦的事情。可是今天对他的倾诉和忏悔,明天很有可能变成争吵或者取笑时候的理由和口实。话说他还把萨拉的事情和她的照片让我看了,真是个实惠人。不过我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以后一旦产生纠纷,我完全可以声泪俱下的指控:“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负我… …”
  于是在大连的数日,我基本上确定了接下来我跟JP的战略方针:
  我就是一个保守的人,一个感情和经历如同一张白纸的人,一个死心眼的人。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有相过亲,什么小忧小医生是谁?不认识。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哥,这下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
  大连的学习在两个星期之后结束了,要回沈阳之前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大连风光明信片寄给JP,上面寥寥数语:
  大连之行非常愉快,只是有的时候我想着跟你度过的那些时光。
  基本上是字斟句酌的,距离不远不近,态度不亲不疏,拟好了草稿才在明信片上写上漂亮的圆体字,一张明信片两元钱,邮费四块八,好友逗我:“哎呀,够咱俩吃不少羊肉串了。”
  从大连到沈阳,火车要坐三个半小时。我爸爸去车站接我,载我回家,一边开车一边在反光镜里面偷偷看我,神色有些奇怪,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意味。只不过我跟他认识快三十年了,这种眼神我有经验,我暗自思忖该开始准备应付些麻烦了。
  答案在稍后揭晓:我电脑旁边放着三张明信片和一封信,信封居然是拆开的。
  不出所料,它们均来自JP。
  三张明信片上没有问候,只有签名,分别寄自他从中国回法国要经过的三个机场:首尔,法兰克福,日内瓦。
  我把那张小小的信纸从拆开的信封里拿出来,看见上面写了几行字:
  我们相处的时间短暂,但是我非常愉快。
  一路的旅行,我都在思念着你。
  即使回到家里,也是如此。
  我等待着再次与你见面。
  我想要知道我们的故事会有怎样的发展… …
  话说发达国家还是有些发达的道理的,老外做事儿还是讲究效率的,我跟他上个月认识的,大哥在这封信的最后居然就画上了三个好像篆文一样的符号:
  我爱你。
  我爸爸在客厅里叫我:“老二,你过来一下。我们有话问问你。”
  我手里拿着这封信眯着眼睛想:大哥,为什么不愿意写法语呢?为什么明明不会也要在最后拽中文呢?法语我也是看得懂的啊。
  显然你不知道我爹妈是干啥的,这下你可给我找麻烦了啊。
  我拿着信出去答话。

  12.有没有一个标准,两个人要相处多久,才可以说“Je t’aime”(我爱你)
  像我这种到了二十七岁仍跟父母亲住在一起的人,占了不少便宜也有很多麻烦。
  我的工资都是自己攒着自己花的,平时吃饭还有日用品都是我妈开销,跟朋友出去逛街还有买衣服的钱以及上下班的打车钱我得自己拿。有时候水电煤气账单来的时候,就是我妈每两个月最不高兴的时候,我也做一做姿态,拿出五百块钱来跟我妈说:“呶,给你,姑娘赞助你了。”
  她可高兴了。
  当然这笔钱不能白花,我看上什么大件又力不从心的时候,这帐还是得要回来滴。
  我最喜欢上面有毛毛的衣服,记得第一件貂皮外套就是从我妈手里弄下来的。那年秋天她跟我爸刚好补发了大约不到两万块的工资,家里换了一个吸尘器,还剩下不少若干,我就惦记上了。有天晚上躺在我妈的床上叹了几口气,我说:“哎呀… …”翻了个身,又说,“哎呀… …”
  我妈:“怎么了?平白无故叹什么气啊?”
  我:“看上件东西,舍不得买。”
  我妈:“什么啊?说来听听。”
  我:“… …还是算了。”
  我妈:“要说就说,不说滚出去。”
  我:“想要件白色短裘皮。毛色好一点的,打完折也得一万八,不知道当买不当买… …”
  我妈她有两块心病:年轻的时候她长得像袁立,又有点像殷桃,总之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可惜一来家里没钱,二来一直穿制服,脱了军装穿警服,整个青年时代就没有打扮过,一直深感遗憾,此心病一;心病二是我姐姐十岁时,一个伯伯从日本带回来一件能两面穿的挺时髦的羽绒服,太精贵了,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我妈从箱子底抽出来让我姐穿上臭一下美,抽了三年,臭美了三次,衣服终于小了,而且在小之前,里面的羽绒长毛了,我妈无尽懊悔。所以我姐和我长大以后,只要不太离谱,我妈总是鼓励我们俩在身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穿得好一点。
  我这几声心疼钱的叹息可让我妈心疼够呛,当即慷慨地说:“我跟你爸不是正好补了工资了嘛,妈给你买。”
  我很愉快:“太是亲妈了。”
  至于说不用做饭洗衣服,不用打扫卫生,房间都是我爸妈整理这些实惠就更是不在话下了。当然了,烦恼也有很多。
  有一次我跟一帮同学出去玩,就是聚一聚,喝点小酒聊聊天,半夜十二点回家,进门就被我妈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我把手机关震动了,他们打了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她滔滔不绝,什么话都上来,骂得我也急眼了,含泪对伊说:“我是个女孩,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可杀不可辱啊… …”
  她指着我鼻子说:“你有自尊心,对你有自尊心,你有自尊心你半夜三更回家还不接电话… …”
  还有我的生活作风虽然不太立整,但是大不立整里面有小立整。我的书桌看上去有点乱,电脑前面各种各样的书籍文件一大堆,但是实际上它们虽然放置的歪歪斜斜,但是各自安好,各安小窝。我看都不用看,随手一拿就是我要的那本书,我找的那张盘。
  可是有一天,我爸心血来潮没有骑着小毛驴去赶集,而是把我的书桌,书房收拾了一个干干净净,我下了班回家一看都傻眼了:这么干净,可叫我怎么活啊?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和学习就会被安逸的生活所累。”
  我跟我爸说:“像我们这种文字工作者,书桌如果太立整了,那么YY和创作也就会被立整的书桌所累。”
  他当我是客气呢,笑笑说:“你该什么样还什么样,弄乱了,爸爸还给你收拾。”
  其实以上这些生活上的细节,我都能忍,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退休之后的两位警官对于我私生活的关注,以及对我身上发生的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儿那种无限的重视和夸张。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我妈看着我在家里自己玩就来气,有时候她跟着我看韩剧,赵寅成一出现我就星星眼,被她看到了,就阴阳怪气地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在心里努力去原谅她:她是天蝎座,她是天蝎座… …
  如果说天蝎座O型血的我妈妈的感情是奔放的刚烈的,那么天蝎座AB型血的我爸爸则堪称变幻莫测了。其实原来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纪实文学最多有点武侠的人,岁数一大,感情就改走玄幻路线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固执的认为我是一个呕心沥血的工作狂,因此只要在家里看到我上电脑,哪怕才开机一分钟,他也一定会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好好休息。”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卧床休息,赶上家里没电,我爸在我床边一边给我揉脑袋一边给我讲我小时候,他们是怎么顶着单位的压力要了我这个老二的。说着说着,我感觉声音不对,慢慢的挣扎着坐起来,看见我爹地眼含热泪。
  跟你说,我一点不感动,我就觉得生气,我说:“爸啊,我就是感冒了,你这样不觉得晦气啊?”
  我觉得此二人的所作所为是关怀,但是也是压力。让我不敢风吹草动,我要是告诉他们我跟外国人谈恋爱了,过了一段时间,此事无果,我怕他们受不了。
  于是出去答话之前,我也打定了注意,我手里拿着那个拆开的信封,我啊,我这么这么这么办。
  我妈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出来是惊讶还是好奇还是八卦,瞪着我说:“你是不是跟外国人谈恋爱了?”
  我没说话。
  我爸手里拿着电话当道具,装作马上要跟谁联系的样子,实则处心积虑的问我:“前几天,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 …不是,就为了这事儿吧?”
  我没说话,表情很严肃。
  我妈又要发号施令了:“我可告诉你… …”
  我手里摇了摇撕开的信封,语气沉稳,声音坚定地质问这两人:“谁拆我的信?”
  我妈:“… …”
  我爸:“… …”
  “信不会寄来就是这样的吧?你们现在这么看我干什么?我问你们话呢,谁拆我的信?”
  “… …”
  “… …”
  “退休了你们俩也算公务员吧?一公安,一司法,不知道拆信是违法吗?你们执法者违法,罪上加罪,知道不?”我声色俱厉,课堂上怎么批评上课吃东西的同学,我现在就怎么批评他俩。
  我爸终于拨了一个号了,拔腿就往阳台上撤:“哎我说……我找你很久了……”
  我妈看着我,有点缓过来神了,不想败下阵来,还在独撑:“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们图什么啊?我们不是为了你好,拆你信怎么了,哎我还就拆了… …你爱上哪里告,就去哪里告……”
  我的表情一如既往:“妈,这事儿我没开玩笑,你们怎么都行,乱拆我的信,我真就不让,别因为这个逼我去学校住。宿。舍。”
  我离家出走这件事儿对她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当即不说话了,也不敢多问了。
  我回了房间,心里挺高兴,也算打了个小胜仗。
  过了一天,我跟JP在Skype上见面了,电脑镜头上的他脸庞红彤彤的,气色很好。
  “我收到你的信和明信片了,JP。”我说,“真巧,我在大连还寄了一张给你呢。”
  “真巧。”
  “你给我找了一个小麻烦,JP。”我说。
  “哦?”他看看我,“怎么了?”
  “你的信到的时候,我还在大连。我爸爸妈妈实在好奇,就打开来看了。”
  他不是不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看我,然后慢慢笑了笑:“你的父母确实真的太好奇了,好在我写法文。”
  “可是他们看到了你写的那三个汉字,所以他们问我是不是跟外国人交往。”
  “……哦?”他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我就是声色俱厉的质问他们为什么私拆我的信件,我很少跟父母吵架,这回狠狠发作了一顿,他们不敢追问了。就是这样。”
  “嗯,你狠狠地,跟你的父母,发作了一顿。”他把句子主干摘出来分析,想了想,“这至于吗?”
  “不,不至于。”我说,“我有点矫情,我并不是真的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不想要回答那个问题。”
  “… …”
  “从前做学生的时候,我要参加很多考试。但是我并不想都跟我的父母说。你知道,孩子的小事儿,到了父母那里就是大事儿。我不愿意他们跟我一起提心吊胆,我不愿意他们那么在乎。所以我只把通过考试,或者获得很高的名次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如果没有把握,那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是对老年人也是一种保护,对不对?”我说,我笑了。
  “嗯。也许你说的对。”JP说。
  “我说的就是对。那么你把认识我的事情告诉你的父母亲了吗?JP。”我说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老实说,这是我非常关心的问题。
  “… …不,没有。”
  “你看,所以说我们的观点和看法是一样的。”
  他在镜头前面微微低下头,我看见他圆圆大大的额头,想起他回法国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喜来登酒店二十四层那间套房里,那个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椅子上,我抱着他的头,亲亲那里,又亲亲那里。
  我想我刚才的话可能让他觉得有点为难了,想要换一个话题,我说:“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在那封信的最后画的三幅小画。”
  他抬起头,笑起来:“那不是画,那是我写的三个汉字。”
  我也笑起来:“好吧,可是你写的不对。”
  “哦?”那我应该怎么写呢?
  “四个汉字:”我说,“我,喜,欢,你。”
  我打字出来,字体很大,让他看仔细,我说:“请你现在用一张白纸写出来,给我看。”
  “嗯,好的。”
  他可是画了半天,才歪歪扭扭的画出来“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拿起来让我看,颇有些中国画神似而型不似的意向在里面,我对着镜头哈哈笑起来。
  JP说:“为什么你添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JP,咱们两个,你对我,不是Je t’aime,而是Je t’aime bien。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喜欢你’。”
  他还是那张好脾气的可爱的脸,眼镜摘掉了,蓝眼睛像湖水一样:“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尚不了解,因为我们刚刚认识,相处了还不到二十天。”
  “那么Claire,有没有一个标准,两个人要相处多久,才可以说‘Je t’aime’?”
  “… …”
  他也可能是不愿意难为我了,拿着那张纸说:“谢谢你教我这四个字,这个新词。不过,我要说的意思,已经写在给你的信上了。”

  13.他的薪水与房产
  2007年的暑假,身为电脑半盲的缪娟同学的计算机设备有了一个飞跃:终于摆脱了原始的赤裸状态,增加了诸如话筒,摄像头,耳机等聊天工具,为的就是与JP大哥随时保持联系,锻练口语的同时顺便谈谈网络恋爱。
  为了对其进行适度的勾引和刺激,又不显得过于猥琐,我还特意为了网聊准备了好几套造型:
  白天聊的话,我穿一件白色的竹节棉T恤衫,上面有个大脑袋的加菲猫,电视上正在演韩剧《露露公主》,我在里面又学了好几招,我跟他聊着聊着,就会状似随意地弄一个什么星星形状啊,蜻蜓形状的卡子把前面的头发别住,跟你们说,一般人我不告诉她,不少男人觉得女孩别卡子的动作十分可爱,JP也是。
  他说着说着,我一别头发,他就会眼睛一亮:“唉,这个卡子很好看。”
  我就漫不经心地说:“哦,随便玩的小东西,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
  天知道我为了挑选那么几个破卡子在韩国城转悠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
  晚上聊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件黑色还有一件蓝色的细吊带小睡裙,夏天我瘦一点,稍稍露锁骨,然后精心摆放好摄像头和台灯的位置以及角度,争取一颦一笑都如兰若寺小倩一般勾魂摄魄。
  然后聊着聊着,我再状似无心的喝一口冰镇可乐。
  JP说:“你在喝什么啊?”
  我:“红酒。”
  他:“哦,安眠。”
  我拄腮,对着镜头:“嗯… …也不是,不高兴的时候喝一点红酒,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JP:“你不高兴啊……”
  我:“哎呀,也不是不高兴… …算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
  哇哈哈哈哈,他很容易就这样被“不高兴”的我弄得魂不守舍了,其实我一扭头就去客厅看小品,吃西瓜去了。
  我们当时几乎天天在网上见面,虽然我手段较多,但是我还是很谨慎,为了防止因为过于熟悉产生倦怠,我会不定时的失踪几天。
  几天之后再上线,留言攒了几大页,第一句还没看完呢,JP就上来请求通话了:“Claire,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我没干什么去,我就是没上Skype而已,天天在网络上看日剧韩剧台湾偶像剧汲取灵感呢,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了,我就说:“没事,只是想把一本书读完……”
  “你为了读完一本书就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了?”他全问到我准备的内容里面去了。
  “对不起,JP,”我对着镜头慢慢点点头,“那是个很吸引人的故事。”
  很有品位吧!
  很不把他当回事儿吧!
  这是我的一些小心眼,整个暑假,我发动了我的整个大脑和身为小言作家的所有技术储备,撒欢地跟JP试用各种桥段,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你知道的,恋爱就是那么回事,谁投入得多了,谁就先陷进去了。
  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暑假,其余一切记忆都是空白,我就忙活跟JP网络聊天这件事儿了,忙得忘乎所以,目无他人。
  其实我是把自己给一步一步玩进去了。
  而JP大哥呢,像他身后夏天的阿尔卑斯山一样温柔和气,青葱可爱。
  他有时候拄着下巴对着镜头,眯着眼睛,唇边微笑,一脸甜蜜,这个姿势可以半天不动。
  我随手夹上一个卡子然后说:“干啥呢?大兄弟。”
  JP贱贱地说:“看你。”
  我脸上平静而心里窃喜:嘻嘻嘻嘻嘻……
  话说这个动作,这种状态,在我们结了婚之后就再也不没有出现过了,现在回忆起来,真是让人唏嘘啊……
  网聊是网聊,不过现代社会最宝贵的东西是时间,中法双方在加深了解,增进感情的同时也必须做一些有效率的事情,为今后双方在各领域内的合作做以准备,那么这个有效率的事情是在一个下午突破的。
  那个下午,JP同学对着镜头一边聊天,一边整理文件。
  我又随手夹了一个新卡子,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摘下来再夹一次,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我说:“干啥呢?JP。”
  他抬抬头看我一眼:“哦,我在整理我的bulletin salaire。”
  我把salaire 听成了scolaire,因说道:“你怎么还在念书吗?怎么还有成绩单寄过来?”
  JP笑了:“不是成绩单,Claire,是我的工资单。”
  “… …”
  我默。
  默了一小会儿,JP看看我:“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对我的工资有点好奇。”
  我忽然想起来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这个家伙自己去逛三好街,买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被那帮巧舌如簧的小贩占什么便宜——不能说他不是个狡猾的人。
  我对着镜头笑了:“我好不好奇你的工资?嗯… …JP,如果你想说,那么我好奇;如果你不想说,那么我就不好奇。”
  他也笑起来,凑近了说:“没什么想说不想说的,我的工资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把那张工资单放到镜头跟前,让我看清楚了:“呶,你看,就是这个数额,每年十四个月。”
  我凑近仔细看看这个四位数,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我认识一个在省级政府外事办公室工作的法国人,JP的薪水大约是那个公务员的两倍半,我问:“税后?”
  “税后。”
  “那样的话,还算勉强可以。”
  他耸耸肩膀:“身为单身汉,我是整个国家的劳工。共和国扣了我百分之四十五的税。”
  “那么税前你岂不是赚得很多?”
  “公司直接交上去了,跟我关系不大。”
  “哦… …是这样。没有些额外的补偿吗?”我说。
  “也许有的。”他想了想说。
  “什么叫做‘也许’有的… …”
  他说:“我太太即使不工作,也会享受全额的医疗保险和相关的福利待遇。”
  我“嗤”了一声:“你太太想要不工作吗?”
  他说:“那我太太想要工作吗?”
  “让我们把你太太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吧,JP,”我说,“你那边房子贵不贵?”
  对不起各位,在下就这么俗,都已经说到工资了,没有理由半途而废,我直接向此人的房产方面垂询。
  “嗯,现在住的这个地方靠近法瑞边境,又是不错的街区,所以房子不算便宜。”他说,“算到米数上,大约五千欧元一平米。”
  “哦… …我听说很多人是租房子住的,在法国当业主比较奢侈,”我说,“这个情况属实吧?”
  “嗯,房子比较贵是真的。不过很多人租房子住并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生活和工作流动性比较大,为了避免物业置换带来的高额手续费和税金而选择租住房子。”他说。
  “哦,那可不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说,“没有房子不成家。”
  他笑起来:“这点,我倒是完全同意。”
  “所以呢… …”
  “我是自己房子的业主,”他说,“我有两处房子,一个是现在住的appartement,八十多米,考究的街区。另一个在山上,距离这里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算是个别墅,有三个房间,两个浴室,壁炉很大,我还打算安一个太阳能的取暖设备。院子里有两棵樱桃树,两棵里子树,还有两个核桃树。”
  我心里计较,略略沉吟然后冠冕堂皇地说:“哦,看来人少有好处啊。你们的居住条件要略微好于我国,所以我们还是要坚持贯彻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
  JP呵呵笑:“Claire,你的话题总是变得这么快。”
  这一次交谈我得到了很多物质方面的信息,关于JP的工资和家底,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忽然之间麻爪了,为了梳理和消化这些数据,我必须求助于好朋友,精明的小咏,这样才能对JP的身家有一个冷静的分析和了解。
  我把小咏约出来见面,我们延续了老传统,地点是一个卖麻辣烫和羊肉串的小店,我们点了不少东西,还多要了几串肚子里面都是籽的多春鱼。
  我将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小咏嘴巴捋肉串没耽误向我竖起大拇指,然后一边吃一边说:“了不起,了不起。有效率,有效率… …”
  “承让了。”我拱一拱手。
  “你下次把他爸爸有多少钱再问出来,我就更佩服你了。”小咏说。
  “那个我倒是并不十分关心,两个人谈恋爱,为什么要牵涉他爸爸呢,为什么我要在乎他爸爸的财产呢?为什么要那么大的铜臭味道呢?”我摊着双手说。
  “我呸!”她又气又笑用纸卷打我的头,“你说得好听。你不愿意要那么大的铜臭味道,你问完大哥的工资,又旁敲侧击的问房产,最后还把题扣到计划生育上面来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坏蛋。”
  “大姐你成语用错了吧?”
  “领会精神。”
  我想一想说:“要是我在18岁的时候遇到他,我不会在乎这种事情,我希望他是个篮球健将,因为我脑袋里面根本就没有钱的概念;要是我在21岁的时候遇到他,我不会在乎这种事情,我希望他跟我有相同的爱好,最好喜欢文学和电影,因为浪漫的某一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要是我在25岁的时候遇到他,可能我也不会在乎这种事情,因为一个老外就是一次冒险,用不着什么保障,我还有的是时间反悔。但是我现在不是这样了,我很成熟,而且认真,我很在乎这个人,很喜欢他,我想多要一些安全感,来自各方面的。这有错吗?啊?小咏?”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显然她有点词穷。
  “是谁当年逼着画家硬把高尔夫换成帕萨特的?难道是我吗?”我说。
  小咏的大拇指又一次翘起来了:“服了,朋友圈里面你是最能无理搅三分的,你不写小说就白瞎了。”
  我笑一笑:“谢谢,谢谢。”
  “你写小说,你的读者白瞎了。”
  “别再废话了。我请你吃羊肉串不是让你挖苦我的。”
  小咏吃了一串烤鸡心,想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口烤腰子,然后说:“根据你所提供的数据来看,他不能算是rich man。”
  “嗯,不是。”
  “但是工资不错啦,养活一家子没有问题。”
  我撇撇嘴巴:“也许吧。”
  “还有两栋房子,我觉得,还不错,跟你们家在中国的层次差不多。”
  “嗯。”
  “所以物质这方面,他算是过得去了,咱们也算门当户对。”
  我点点头:“嗯,行,就算是门当户对了,虽然这两扇门离得远了点。”
  我们要的烤鸡架上来了,小咏想起了什么就挤眉弄眼的笑起来:“话说JP什么时候回中国来啊?”
  “还不确定呢,上次说是八月底。”
  “那么你们岂不是就要… …”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拿起另一串烤腰子说:“那个啊,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

  14.请开一份单身证明给我看
  关于男女之事,我最早明白大约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得益于我涉猎群书,阅读广泛。
  喜欢收集书籍,自己又不常看,摆到书架里面当摆设,平时孩子翻书随手拿出一本就看,您还当作是好事儿的家长们请注意了:道理是从书里学到的,坏事儿也是通过这东西传播的。电影还有按照年龄分级的制度呢,孩子们看什么书您必须过滤一下,否则就很容易培养出来一个我。
  话说1995年的春天,沈阳市四十中学初二五班停课值周。缪娟同学得到一个肥差,她和两个同学被分配到新教学楼的五楼给看管化学实验室,除了早晚清扫之外,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去做。不愿意浪费时间的她上学之前在自己家的书架前面晃悠晃悠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本古典小说集《拍案惊奇》就揣到书包里面带到学校去了,还以为能学学古文,寓教于读,提高一下语文成绩呢,谁知道走上歧途。
  看过《拍案惊奇》的同学知道,这书说穿了就一古代《故事会》,乱七八糟什么玩意都有。我印象颇深的有几个故事:
  说一个地痞名字叫做卜良,有一天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中了一家姿色香艳的小媳妇,名唤赵娘子。卜良朝思暮想不能得手,便求助于赵娘子常去进香的那一家尼姑庵的老尼,老尼收了钱,定要替人办事,便将酒药混到做糕点的面粉里面去,几次研磨做成迷糕,糊弄那赵娘子就着茶水吃了下去,所谓“由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赵娘子就在尼姑庵里面被卜良给那个了。后事情败露,赵娘子老公杀了老尼,娘子本人借打啵之机将卜良的舌头咬了下来,然后就要自尽,老公是好老公,一把拦住她:“娘子,你也是被奸人所害,但且忘却此事,让我们幸幸福福地奔小康。”
  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富翁刘姓老头,七老八十没有子嗣,此人有一爱好就是求仙访道。一日一个道长掐指一算对他说:“你命里该得一子,不要灰心不要泄气,跟嫂夫人继续试试。”老头子便来了精神和勇气,根据道长赐教,每日与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老伴努力。丫鬟们把这事儿当成了笑柄,其中一个叫什么的开玩笑的时候被刘翁听见了,刘翁没怒,只不过当晚把她留在了房里。刘翁说:“你不要笑话我,这事儿啊是这样这样地… …”丫鬟跪在地上:“不敢笑话您… …”刘翁说:“那你就配合一下吧… …”丫鬟心里说:“我×……”于是很快她就成了他儿的妈。
  … …
  这样的故事在《拍案》里面多的是,且文笔生动,下流有趣,凌濛初大哥有才啊,为了烘托气氛还配了很多淫词艳曲在里面,加上些什么无孔箫独弦琴的色相比喻,再加上我本身就聪明点,在这方面悟性高点,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
  十六岁的时候上了高中,我在我的好朋友,辽宁省军分区副司令员之女,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坏水的郭玲玲同学家里的电脑上看了《本能》,《偷窥》还有《蝴蝶君》。
  好像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台湾小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席卷了所有校园门口的书店,比起琼瑶席绢之流,她们的情节之大胆,内容之露骨,思想之龌龊,对于青少年之毒害,真是让人罄竹难书,但是对不起,我们甘之如饴。
  女同学集体学习台湾小艳的时候,男同学们手里是一本臭名昭著的漫画——《天子传奇》。这是个以武王伐纣为背景的故事,画了好几百卷,我从小看日本美型漫画的,冷眼一看那风格十分粗糙,很难理解为什么这帮男生都跟中邪了一样。尤其是我同桌,乖巧可爱的男孩小柯柯,一个物理考试从来就没有丢掉超过三分的学习好得变了态的家伙,经常以超过物理课百倍的注意力在我阅读《黑情妇》系列的同时在那里勤奋学习《天子传奇》,以他为圆心方圆好几排的男生都是差不多一个状态。
  终于有一天我随手拿起来一本一看,明白了:
  P11,姬发中了邪毒,25位宫娥一起献身为他解决。
  P21,申公豹回到朝歌,直闯妲己寝宫,一下摁倒好几个侍女,如禽兽一样将她们了断。娘娘终于出现了:“我倒要会一会申公豹道长……”
  P35,终极禽兽商纣王登场,一直摧残女性到该卷结束……
  我看着小柯柯,然后慢慢地说:“你们这帮小流氓!”
  小柯柯指一指我书桌里面的小艳:“你们也不是什么好饼!”
  后来小柯柯高考的时候以入学排名第一的成绩进了大连理工大学的机械专业,现在自己开了公司,赚了很多很多钱,找了个女朋友还是大连人民广场上的女骑警,他这么成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天子传奇》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小宇宙的缘故。我一直都记得这个男孩,因为他和气而且善良,一道我不明白的物理题,他给我讲上五遍也不会烦躁,也不会介意我耽误了他研究物理或者学习《天子传奇》的时间。
  可见看黄色小说和漫画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就像有人喜欢雨果,有人喜欢萨德,有人喜欢蜜桃,有人喜欢菊花一样。这种爱好没有耽误小柯柯成长为一个尖端的好学生,一个成功的商人和一个让女孩骄傲的好男朋友,这种爱好也没有耽误我成长为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和一个熟练的翻译。
  所以当JP大哥发现我存放在电脑里面的那个《夫妻相性一百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尴尬。
  话说可能是因为下载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我的电脑中了蠕虫,运转得越来越慢,JP就在我的电脑里面安了木马程序,这样他就能够在彼端操纵我的电脑,然后进行杀毒和修复了。过程似乎很漫长,我等一等就没了耐心,我说:“我去看个电影,你要是修好了,就闪屏振动一下,我就回来了。”
  “好的。”
  可是过了很久,他那边都没有回应,我回了书房一看,可给我吓了一跳:
  刚刚结婚的一对日本小夫妻,羞怯怯粉嫩嫩地在我电脑的显示屏上学习着,切磋着。
  我就怕我爸看见,赶快关上房门,然后对着话筒低声喝斥:“干什么你?干什么乱动我电脑上的东西?”
  “你为什么把下载的东西放到C盘里面?C盘是放程序的地方。你在里面乱放东西,计算机会运转得越来越慢。”
  “这能作为你乱看我的东西的理由吗?”
  JP在喉咙里面低低地笑起来,他关了那个漫画,关了木马程序,对着镜头好好地跟我说话了:“杀过毒了,我也整理过了。现在速度足够快了。”
  “谢谢你。”我把一个发卡别在头上,那是之前一天逛街的战利品,是一只长鼻子的大象,上面镶满了细细碎碎的小钻石。
  JP说:“新发卡?真好看。就是有点… …”
  “怎么了?”
  “鼻子那么长,有点意识不良……”
  “靠,你才意识不良呢。”我笑起来,笑了一秒钟,马上憋回去,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能在这方面喜欢开玩笑的女孩,虽然我其实是。
  他笑起来。
  他穿着一件淡蓝颜色的T恤衫,好像是刚吃了什么热乎的东西,厚嘴巴红嘟嘟的,眯着眼睛看着我笑:“原来你喜欢看这些东西。”
  “别误会,不知道是谁跟着杜拉斯的原文传给我的,其实我对这个倒不是很感兴趣。”
  “这个你今天上午才看过,杜拉斯的原文你接受之后就没打开过。”他笑的更高兴了,“别遮掩了,我都看记录了。”
  “切!你在胡说咱们就断线。”其实我没生气。
  他就是笑一笑,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想一想,然后胳膊支在桌子上,稍稍凑近了镜头,像问一个很隐秘的问题一般:“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啊?”
  “嗯,有时候看。”他说。
  “哦……”我把我的另一个道具拿起来,饮了一口“红酒”,稍稍向后靠去,靠在椅子背上。
  晚上七点多钟,天色将黑,隐隐还有些亮光,这个时间段叫做“黄昏”。法语里面叫做“entre chien et loup”:在狗与狼之间。
  为什么“黄昏”被称为“在狗与狼之间”呢?
  狗是老实巴交的好东西,狼是邪恶危险的坏东西,好东西要回家了,坏东西要出来了,像是忽明忽暗的天色,又像是蠢蠢欲动的人心。
  我说:“Jean Paul。”
  他说:“是的,Claire。”
  我说:“我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他说:“我已经在听了。”
  “那么好吧… …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喜欢女孩子?还是都喜欢,还是都不喜欢?”
  后面的“还是”都是打马虎眼了,我就想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弯的,那个夏天我bl小说看多了,对这个问题很是忌惮。
  “我只喜欢女孩子。”
  “哦,好,我也是……不,我只喜欢男孩子。”
  他笑起来:“然后呢?”
  “你第一次有性经历是在什么时候?”
  “大学的时候。”
  “说一说。”
  “大学同学,好几个人一起徒步去西班牙旅行。”
  “徒步?”
  “对的,一个小分队,背着睡袋和行李,用脚走,一直走到西班牙,三个男孩,三个女孩。经过城市和乡村的话,我们就住在青年旅馆里面,如果在山野里那就要在睡袋里面过夜。我认识那个女孩有好几个月了,在一个班上念书,但是如果不是那次旅行,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
  “可是你们显然不仅仅说了话。”
  “… …嗯,是的。那是在我的睡袋里面。”
  “那么宽大?”
  “还好,足够。”
  我有一会儿没说话,显然我高估了自己,我没那么客观,听他说这事儿,并不像《拍案惊奇》那么有趣。
  “那么你呢?Claire。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请你回答一下同样的问题吧。”
  我抬起头看看他,我想终于给我机会让我跟他说一说“他跟我”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我说:“不,JP,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更不可能跟谁过夜,尤其是在睡袋里面过夜。因为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无论是对待爱情,还是对待性。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有点懂。你在告诉我你是一个对待爱情和性都很严肃,却喜欢看黄色漫画的人。是吗?”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我可没有开玩笑,JP。”我说。
  “哦,对不起。”
  “所以在你这次来之前,我希望你最好能够准备一份文件,然后出示给我看。”这话我说得很讲究,条件式虚拟式都放上了,尽量做到不那么生硬。
  他可是有点惊讶了,瞪大眼睛看了看镜头:“你还要什么文件?为了申请签证,我已经呈递了足够多的资料给中国驻法大使馆了啊。”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是,单身呢?”我慢慢地说。
  他靠向后面。
  这个时候气氛有点紧张,我知道有点过分,但是我主意已定,既已张口,没有理由再退缩:“你上次在这里呆的时间很短暂,我们又只在网上交谈,所以我怎么知道你没有结婚,或者你从来没有结过婚呢?你说……我怀疑得对不对?”
  他慢慢点点头:“嗯,你知道,如果我结过婚,那么这种证明很容易开出来,可是没结过婚的证明要在哪里弄到呢?”
  我没说话: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 …我知道了。”
  “为了公平,我也会做一份给你看。”我说。
  过了好几分钟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镜头前面拄着脸,眼光看向别处,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想,从哪里证明我是单身呢… …”他叹了一口气,“Claire,你电影看多了,而且,tu es vraiment casse-pied(你是一个事儿脑袋)!”
  他说完就跟我拜拜下了线。
  JP后来有好几天都没有上线,我以为只有我会玩失踪呢,大哥居然也开始搞这套了。我自问是我的要求过分了吗?可是这确实是我关心的问题,我介意的事情,与其暗暗留意打听,不如就直接问出来,两个人都痛快。
  不过他显然不那么高兴,他好几天不出现,也没有发邮件,可能就是这样被我给惹毛了,我想,是不是我说得更婉转一些就好了?
  无聊的时候,我打开自己的电脑瞎玩,发现我的下载文件夹已经被他放在了D盘里,里面除了有杜拉斯的法文作品和《夫妻相性一百日》,还有很多新的法文下流漫画,又淫秽又搞笑。除此之外,还多了很多我想要看却一直没有找到的原文电影:《故园风雨后》,《画家的女儿》,《国王的情人》,《苦月亮》,《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
  我只跟他说过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电影已经被放到这里了。

  15.你不照我说的做,就是不行
  韩乔生老师说的好:不想当厨子的司机不是好的解说员。陛下认为不会做姿态的女孩也很难炒一盘好菜。
  就在JP不理我好几天之后,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嘘寒问暖撒娇发嗲柔情百转却寸步不让的信发到了他的信箱里,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六天未见,请你算一算我老了几岁?在太多的皱纹还没有爬到我的眉心和眼稍之前,我要你速来网上见我。
  JP啊JP,薛静博啊薛静博,你不用否认,你是生气了吧?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就因为我要你出示一份证明你婚史空白的文件?
  要是我不那么在乎你,要是我不那么在乎跟你的感情,要是我不那么害怕有一天在我跟你正要好的时候,你忽然要回法国,跟我说你要和你的前妻一起给你的孩子过生日的话,那么我为什么还跟你要这些东西呢?
  我但愿自己不那么在乎你!
  现在夜深了,又一日要过去了,我又老了三岁。
  JP,你这个坏蛋,你把这些日子还给我。
  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把它们打字写下来,鸡皮疙瘩已经长满了胳膊,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肉麻天下第一,恶心并世无双啊我。
  可是这封肉麻的邮件却收到了迅速而良好的效果,十几分钟之后这个家伙的头像亮了。于是我拨通了视频通话,他接起来,对着镜头,表情很搞笑,欲怒还乐,欲语还休,眉飞色舞,阴晴不定。
  我说:“怎么了同学?早上起来要大便哦?没有厕纸哦?”
  他摇摇头:“看你邮件了。”
  我抱着双臂,向上翻一翻眼睛:“那不是我写的,那是我的汗毛写的。”
  他笑起来,我也笑起来,然后凑近了屏幕对他哼着说:“反正我不管,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就是不行。”
  他笑着说:“我都做完了。”
  “哦?”
  他对着镜头拿出来两张纸,调好焦距,让我看仔细了:“这是我的税单。关于我是否是真的单身的问题,写在这一小栏里面:没有婚史,没有家庭负担。你看到了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发现税单上面的情况是可以作为无婚史证明的。”
  “哦… …”我放心了。
  “镜头上看得不清楚,我会把它们带到中国去的,到时候你可以亲眼看看,校验一下真伪。”他说。
  “我也会提供类似的东西的。你来的时候也会让你看的。”我说。
  “… …不用,Claire。”他说,在网络的另一边深深的看着我,“你说得对,如果你不在乎我,如果你不爱我,你怎么会跟我要这些东西呢?我也爱你,Claire。但是我并不是一定要看你的证明。”
  “哦… …好的。”我说,“谢谢你的理解。”
  他笑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皱纹。”
  我马上皱了眉头让他看:“看,都在这里。”
  然后他微笑着,慢慢地第二遍对我说:“Claire,我爱你。”
  我想我那个邮件对于JP大哥起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童鞋们,提高外语写作技巧是多么重要的素质啊!!!
  这个邮件的另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JP先生加快了重返沈阳的工作准备,他的归期终于定在了八月二十九日,为了方便我每天都能去找他,他在离我家不太远的沈阳商贸酒店订了房间。临行之前的四五天,他每天都问我要些什么礼物,要不要给爸爸带些好酒,要不要给外甥女带些巧克力,说到底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那么亲密,我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每次他要回中国的时候都给他开一个单子让他给家里所有的成员和好朋友带礼物,而且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能跟他见面,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所以当他问我礼物的时候,我一概都说non,谢谢,这里也有的。
  JP终于犯了难,对我说:“我总得给你买礼物的啊,我不能空着双手去中国找你啊。”
  “你们法国人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吗?用一小杯咖啡谈一场恋爱。”
  他笑着说:“那我确实得学习这门技巧才行。”
  “好吧,我要一个小瓶的香水,味道你来选好了。”
  “你从前用的是什么?”
  “嗯,是拉尔夫劳伦的蓝色花漾年华,淡味道的。”
  “我们选一个类似的?”
  “好的,谢谢,JP。”我说。
  “我很愿意,Claire。”他说。
  JP乘坐十个小时的大飞机从欧洲飞往中国的同时,我在超市里面转悠,为他选购一些生活必需品:高露洁的软毛牙刷,抗过敏牙膏,他不用纸巾用手帕,我就买了两条洁丽雅的手帕,一条深绿色的,一条深蓝色的,一瓶生姜精华防掉发的洗发水,他喜欢的桃子味道的酸奶,还有几支蓝黑色的水性笔。
  转悠着转悠着,我就到了一个柜台:盒子上有个胶皮小人,头上有个阄,脸上还带着墨镜,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各种各样味道的,四支装,八支装,十二支装的。
  一对年轻男女在那里商量:“试一试这个吧?”
  “上次那个不是挺好吗?”
  “嗯,试一试新的嘛~”
  我心里道:哼,真是不思进取,欲求不满,浪费塑料的年轻人。
  这个城市人口有七百二十万,周末的太原街沃尔玛超市顾客擦肩接踵,缪娟同学独自一人转悠着转悠着就在某一排货架的旁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几年不见,但是我仍然可以认出此人,我的心霎时被一种怀旧的怅惘的情绪击中,我不能控制自己,快步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拍那人的肩膀,大侠回过头来,我说:
  “你不是嫁到广东去了吗?”
  大侠说:“分居ing,于是我又回来了。”
  蕾雅是在培训中心跟我学过法语的学生,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但是因为此女经历坎坷又爱白话,而我特别喜欢听人白话,所以我们曾经一度很要好。
  我们这么大的人,出国就算达不到当年上山下乡的人数也形成了很大的规模。蕾雅长我两岁,高中毕业之后就被家长送到法国念书,据她自己说,曾经在巴黎卖过红酒,在波尔多剥过牡蛎,在马赛当过导游,在里昂端过盘子,做这些主业的同时,蕾雅还倒卖过香烟,总之除了念书,她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干。她在我的课堂上学习法语,又很老道的谈起来在法国的生活就引起了我的诧异,我说:“你怎么在法国待了那么久还来学习法语啊?”
  蕾雅笑了,吸了一口烟然后问我:“老师,谁说去了法国就一定要会说法语啊?”
  此言在理,我无言以对。
  我喜欢蕾雅,很有大姐大的派头,大个子,大胸脯,还喜欢穿低胸的衣服,有时候她在讲台上自以为是地做对话还会顺便整理一下胸衣,下面的男生就会很肃静。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不来了,我忽然失去了这个大胸脯的班长就觉得很怅惘,有人说:“老师,怎么你不知道吗?蕾雅嫁给了一个大款去广东了。”
  结束回忆的我跟蕾雅从沃尔玛出来进了旁边的必胜客,要了两杯水,打算聊一聊。我说到那里,蕾雅摇摇头:“什么大款啊,我老公跟着他的父母做个小生意,不算穷,但是过得挺仔细的。”
  “多大年龄了?”
  “年龄倒是不大,比我大三岁,呶,这是照片。”她的钥匙扣上是她老公的照片,让我看了看:南方人的样子,不算难看,挺清秀的,是个小男生,但是个子大约能到蕾雅的耳朵。
  “特别粘人,没什么主意,烦死了。”蕾雅说。
  “怎么你就因为这个把他给停职查看了?”
  “怎么可能?是因为他爸爸,他爸爸就是一个可恶的老怪物。”
  近几年来,在各种各样的生活矛盾之中婆媳问题日渐走红目前独占鳌头,可是就像某种疾病越严重,其抗病药物的研究和治疗也就越发达一样,年轻媳妇们彼此交流日渐积累的斗争经验和手段也日新月异。可是蕾雅碰到的问题不是来自于婆婆的,而是来自于她的公公。
  一个本该温柔祥和的角色如果他不能做到温柔祥和,那么他一定比婆婆更加狠毒,更加鸡婆,更加专断,媳妇也就更加杯具。
  蕾雅那祖籍潮州的公公,生意不大,排场不小,蕾雅须得每天请安,打扫房间,照顾宠物,定时做饭,还要定时给所有人烧水洗脚。这些事情蕾雅都能忍,毕竟她很喜欢那个小男人,而且小男人家里多多少少也有点小钱。但是有一件事情让蕾雅再也忍不了了,他们夫妻两口子一直跟着父母住没有自己的房子,结婚两年之后小男人终于在广州买了一幢房子,结果在房产登记的时候却登上了蕾雅公公的名字。原因是:蕾雅的公公出了一半的钱。
  “这,这不太像话吧?怎么能办这等事?”我说。
  “你也看出来了?这就是根本没想跟我好好过日子,婚后两年买的房子还登记他爸爸的名字,”蕾雅说,“我买了张飞机票就回国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此事不解决决不妥协!房子必须更名而且之前旧习全部革除,什么tmd早上起床还要说‘爸爸好’,打了水还要说‘老公洗脚’,都给我滚。”
  “否则呢?”
  “离。”
  我把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不无感慨地说:“蕾雅啊,教了这么多学生,你是最让我骄傲的一个,不是因为你美丽,也不是因为你学习好。”
  “因为我够磊落,是不是?”
  “因为你够彪悍,说‘离’的时候比买梨还容易。”
  别人的故事说得再恳切也像是开玩笑,不过这件事情还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影响。我不得不暗自思忖:JP来沈阳找我了,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要面对他的父母呢?

  16.时间会告诉我们的
  JP先生下榻在沈阳商贸酒店的2203号,这是行政楼层上一个新进装修的房间。浴室宽敞,一张大床,柔软的长沙发,考究的茶几上有准备好的新鲜水果,还有宽大的液晶电视机,米色的窗帘厚厚实实的,我拨开来看一看,下面是行人如织的太原街,远处是东北解放纪念碑。我点点头:“哦,看上去这个房间还不错。”
  我把我跟他再次相逢的激动和喜悦隐藏得很好,你知道的,男人有时候就像是小孩子,千万不能惯着,因此我可不能泪眼婆娑,也不想大呼小叫,我按铃,进门,然后只是很庄严很认真的检查了一下他的房间就开始将我给他准备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到冰箱和浴室里。
  他是个总要出差的人,有着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所有的洗浴用品和药品都规规整整地放在一个黑色的防水小兜子里,小兜子放在洗手台的旁边。我把那个小兜子拿起来,嗅一嗅,是他身上那个桃子肥皂的味道。
  “我给你买了两支牙刷,不过看上去你好像不缺牙刷… …”我一边说一边从浴室里面走出来,话音还没落,这个家伙从后面把我抱住了,我们的手臂交织在一起,他握着我的双手,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半是耍赖半是责怪的说:“你,你是不认识我了,对不对?”
  我嘻嘻笑,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他的大脸说:“兄弟你何出此言?”
  他凑上来就亲我嘴巴:“先打个啵再说。”
  这个啵好厉害,我们两个脚一软就歪在床上了,我心里想,哎呀他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啊,他的眼睛还是那么蓝,他的头发还是那么柔软,他的耳朵还是那么胖,他的脖子上还是那么多的胡子茬。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温习了一个暑假,现在它们真真切切的就在我的手里了。
  我们亲到不能喘气了才分开,我笑着说:“原来听老师讲过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说俩英国男孩去巴黎旅行,看着情侣在街头拥吻,就半天走不动路了。
  问法国朋友:‘他们在干什么啊?’
  法国人说:‘他们在接吻啊。’
  ‘这怎么能是接吻呢?’英国人气坏了,‘这不喝水吗?’”
  我话音刚落,JP大哥又笑着欺过来:“来来来,你还渴不?”
  我把他给推开:“别光顾着吃喝,现在是不是到了拆礼物的时间了?”
  “好的。”他一骨碌坐起来,把自己的大灰箱子打开,一件一件的把礼物往外面拿:红酒,巧克力,一大盒奶酪,好几瓶蜂蜜,还有肥鹅肝。
  他给我选了一瓶香奈儿的绿色Chance,代表好运的香水,清清淡淡的可爱味道。
  我捧着这瓶香水爱不释手,他从箱子里面又拿出来一个小惊喜:两枚黄金的圆形耳环,镌着细细密密的花纹,精致极了。他把我耳朵上的小珍珠拿掉,替我戴上这两个耳环,然后又亲亲我的耳朵。
  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说:“Claire,我十分想念你。”
  我说:“JP,我想念你是你想念我的十倍。”
  他的眼圈忽然就红了,然后紧紧的抱住了我,我觉得他好象是要哭了,喉咙里面哽咽了半天。我首先想到的是:感情的表达与抒发是多么重要,我的一句话让他如此感动。谁知道感动之后唉呀妈呀还有意外发现,大哥说:“Claire ,我对不起你。”
  … …
  我们坐在沙发上,我抱着双手,看着面前的JP:“怎么回事?Jean Paul,为什么对不起我?”
  “除了大学时候的那次,还有危地马拉的萨拉,我还有过另外的女孩。一个中国女孩。”他说得很慢,简直是一字一顿。
  “继续。”我说。
  “嗯?”
  “是的,JP,继续,越详细越好。”
  这事儿发生在2003年左右,公司卖了一大批设备去新疆,JP于是被派去出差。一起工作的中方同事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因为JP一直没有说清楚这个女孩的名字,2003年又是羊年,我们暂且就叫她小羊吧。小羊中等身材,年轻可爱,英语也很好,没过几天就跟JP混熟了,混熟之后也不知道哪天晚上这俩人就来电了。
  但是毕竟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有些操守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比如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他们仍谨慎克制并没有越雷池半步,他们甚至都没有单独约会过,那种电流一样的感觉一直埋在心里。
  “就埋在心里?”
  “嗯。”
  “都没有看过电影?”
  “嗯。”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庆幸又觉得有点失望。庆幸在于,此事听上去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失望在于,身为一个资深八卦收集者我是在等待着一个多少有些情节的往事的。可是很快我就觉得蹊跷了,如果仅是这样,大哥眼下能歉疚成这副样子吗?
  我皱着眉头说:“… …你俩,你俩后来直接那个了吧?”
  “嗯… …”
  临走之前,JP想要送给小羊一个礼物,他们有一天一起调试设备的时候,小羊的手机掉在地上,据她说后来听起来里面都是回声。于是JP就买了一个大约三千元左右的手机打算送给小羊。那天晚上中方设宴给法方送行,小羊同学多喝了一点,宴会结束JP送她回家的时候,小羊在车上就掉眼泪了,她说:“碰到一个对的人不像拧上一个螺丝那样容易。”JP握住她的手,他们两个就回了他的宾馆。于是事情发生了。第二天他走之前,把手机放在她枕头边上。
  “后来呢?”
  “通过一段时间的邮件,后来越来越少了。后来我又去了一次乌鲁木齐,听她的同事说,她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好。”
  “要是她还没结婚呢?你会像来这里找我这样找她吗?”
  “… …我不知道。”JP说,“这个事情有假设的必要吗?”
  “有必要。”我很生气:小羊的事情跟他大学时代的荒唐不同,那个时候年轻莽撞又好奇,像小孩子吃糖会得龋齿一样,你明明知道不好,却仍然会让他吃糖,他也肯定会得龋齿,因为没有糖果和虫牙那不是完整的童年;小羊的事情跟萨拉也不同,没有真正爱恋过,没有失去过的男人,要么不成熟,要么没意思,其实我完全能够接受萨拉先与我教会他一些事情的事实。
  但是关于小羊,我得说这简直是包含了很多小言故事的要素:偶遇,相处,一夜情,忽然的离别还有多年以后的遗憾。对于前情的遗憾是最恐怖的事情,他很有可能在阳光雨露都充沛的条件下把这段狗血事件的美好无限扩大化。而且这也是个中国人,新疆姑娘,十有八九比我好看比我高,眼睛还比我大,胸脯也比我丰满,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冰山上的来客》里面那个漂亮的假古兰丹姆。
  我腾地站起来:“你自己玩吧,我回家吃晚饭了!”
  我站着他坐着,JP马上搂住我的腰:“别别,求求你别走。”
  “给个理由先。”
  “… …我做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 …”
  我使劲推他肩膀:“少来这套,要不然你也来这里出差公干… …”
  JP不放手,头顶在我肚子上:“我爱你!”
  “说好几遍了,免疫了。”
  他胳膊圈得更紧了:“我从来不做梦,最近总能梦到你… …”
  我低头看看他:“梦到我什么啊?”
  JP诚恳地说:“… …梦到你洗澡。”
  我又看了看他,我从来就不是个深沉的人,过一会儿没忍住就乐了,再看看大哥的黑眼圈华丽丽地贴在那里,我就慢慢坐在他腿上说:“你梦见的,我身材好不?”
  “嗯… …打得全是泡沫,没看清。”
  我们两个都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为什么把这事儿告诉我?”
  “因为你对我好。”
  “你是个狡猾的家伙,很懂得循序渐进,逼我适应。我对你不太信任,你今天想起来一个,明天交代一个,后天再挤出来一个,不如你坦率一点,今天都招了吧。”
  他摇摇头:“没有别的了。我保证。”
  我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Jean Paul,每个人都有过去,我对你的过去没法要求。但是既然我们要好好的,认真的交往,为未来寻找一些可能性的话,我们一定要约法三章。”
  “是的。”
  “首先,之前的故事,之前的人,你要统统的忘记掉,在我介入你的生活之前,把那些痕迹处全部理掉,照片,信件,记忆。一定要,一定要。”
  “好的。”
  “再次,说到底,我觉得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老实。”我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以后你还想要不老实,听我说,我宁愿失望,也不愿意被骗被隐瞒。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 …是的。”
  “最后,”我想了一想,“我觉得你比我认识的很多法国人慷慨。”
  “谢谢。”
  于是我把我的手机从手袋里面拿出来:“我注意过我的手机没有?”
  “是的。”
  我有一个用了五年的小灵通,当年花了1100块钱办下来的,其中还含了1000块钱的话费,是那种只有接电话与打电话的功能连振动都没有的机器,上面的摁键都掉色了,这是我身上最朴素的一个玩意儿,公共场合使用的时候很彰显性格,我拿在手里在他面前摇了摇。
  “你要我给你买一个新的吗?”
  “那倒不必。我要是想换早就换了。”我说,“但是如果你,像刚才说的那样,你要是再敢不老实的话,那么我也要一定的物质赔偿。如果你能给别人一个3000块钱的手机,那么我要更多的。”
  “什么啊?”
  我指了指他两腿之间:“你弟弟,我要把它踩碎。”
  他“嗤”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大脑门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直坐在他腿上,我们的高度很合适。这个家伙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le temps nous le dira(日久见人心)。”

  17. 恋爱是一个人快乐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梦幻。没有课的时候我每天用一下午的时间化妆选衣服然后等着晚上去找JP,在大学有课的时候,下课了我就在学校多等他一会儿,等着司机载他来学校接我。九月份的沈阳是一年里最漂亮的时期,温度不冷不热,天空老高老高的,西风把云彩吹得流动得快极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可能性。
  我的主要任务变成了一些浪漫而微小的琐事:我要找一家好吃的馆子,我们要试一试那道用牛肉做的菜,我们要下载这个电影来看,那个在网上看到的笑话我要怎么翻译给他听?
  我又多了很多快乐的理由。当他赞美我头上的卡子,当他说他喜欢这一条裙子,当我们等着上菜的时候在餐桌上玩左手打右手的游戏,当我把学生们造句子时候的错误讲给他听,看着他哈哈笑的时候,我也觉得那么愉快。
  还有我变得大度了,很多原来把我给气得够呛的事情我不那么在乎了。比如学生上课迟到,或者课堂上玩手机发短信,从前我总是要严厉批评的,可是现在我想也许他们在谈恋爱,于是我就谅解了。
  总之因为JP大哥的缘故,我的生活,我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变化,而且因为谈恋爱使体内激素分泌得更加旺盛,我变漂亮了!眉飞色舞的,皮肤的状态非常好,我每天对着镜子用手指在脸上面弹钢琴,我妈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狐疑地飘来飘去。不过我以我四年的党龄保证:我就是不说!
  那件好玩的事情发生在他回到沈阳的第五天的晚上。
  经过几天的调整,JP的时差倒过来了,团队接洽好了,营养跟上了,身体也更加健壮了。话说法文版的《大话西游》我们下载完了,译名叫作《东方的奥德修记》,我一边啃煌上煌的鸡爪子一边跟他讲:“就是一个和尚带着一只猴,一只猪还有一个被冤枉的罪犯从中国去印度取经的故事。”
  “有点印象,是不是就是猴子王的故事?”
  “对啊。猴子是个了不起的大神仙,像切格瓦拉一样是个英俊的战斗天才,几乎打败了所有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猪是个好色自私又有点狡猾的家伙。罪犯只会说几句话:
  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师兄,师父和猪被妖怪抓走了。
  师兄,这可怎么办啊… …?”
  他听着笑起来,吃自己的批萨。
  “不过这个电影是个戏说的版本,实际上他们一路遇到了无数个妖怪,在这个电影里被一个牛魔王给代表了。”
  “故事的结局是?”
  “猴子打败牛,继续上路呗。”我说。
  JP若有所思,然后忽然笑了,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跟自己说:“真实的版本是:我这只73年的牛跟你这只80年的猴子生活在一起了。”然后他笑得都没声了。
  我看着他:这个人在卖弄他那点有限的中国文化的知识呢,这个人在给自己的小幽默捧场呢,像个小孩子,讲了个不怎么搞笑的笑话结果自己破功了。其实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好笑,但是他的笑容感染了我,我就跟着笑起来,然后一直笑到他嘴巴里面去了。
  亲了一会儿他说:“哎鸡爪子的味道好像还行?”
  “你吃不?”
  “… …还是下次吧。”
  我又拿起来一个鸡脖子,电影演到我最喜欢的部分了:山贼们浑身扎满隐身符,二当家的跳着夏威夷草裙舞出场了,春三十娘与晶晶姑娘视而不见,却状似无意实则有心地燎着了至尊宝的裆部,帮主为了除妖,牺牲自己,小的们领命上前,一脚一脚地将之踩灭。
  JP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
  我准备喝点酸奶,一边擦手一边说:“看到没?看到他们怎么踩得没?记得那天我跟你说的话不?你以后要是敢骗我,我就像这样一脚一脚地把你弟弟给踩碎。”
  JP想一想:“你不会的。”
  我诧异:“此话怎讲?”
  “你要是见到了他,你就不会舍得把他踩碎的。”
  忽然整个世界寂静了,然后我听到自己咚咚咚咚咚咚的心跳声。
  自打他回来以后,每天晚上吃完饭我们都会回他的房间小坐一会儿,看看电影,喝点饮料或者聊聊天。不过事情发展得很快,聊着聊着我们就开始亲亲玩玩,摸摸弄弄了,我得说,有好几次都是我勾着他的脖子把他从沙发或者计算机的椅子上给拽到King Size的大床上面去的。我原来听说过一种疾病,叫作“皮肤饥渴症”,我觉得这段期间我肯定是得了这种病。我一见到他就觉得渴,就想在这个家伙的胳膊上,脖子上还有肚子上面嗅一嗅,蹭一蹭,他身上的味道,温度都让我喜欢得受不了,有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边看《憨豆神探》,我一边在他胳膊的里侧连咬带吸,弄出了一个猪拱嘴型的红印子。
  不过你知道,无论怎么喜欢他,我都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哎我就是不玩那个。一来我害怕,二来我觉得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气氛。
  可是今天这个家伙眯着他的漂亮的蓝眼睛说:“你要是见到了他,你就不会舍得把他踩碎的。”
  我说:“这个可不好说… …那么,就让我今天跟他会晤一下吧。”
  至尊宝被晶晶姑娘搭救,两个年轻人在山崖上面干柴烈火,欲行好事。
  这一个空间里的我朝着大床慢慢后退,JP悄然跟进,唇边绽开狞笑。
  他轻轻一推,我顺势倒在大床上,我们两个面对面地侧卧,我亲亲他的嘴巴,笑嘻嘻地说:“咱们说好了,我就看看,可不玩大的。”
  “嗯。”
  他说着就把拉链解开,把小弟弟请上场了,我低头看看……(此处陛下删去452字描述的语言)心里轻轻地,由衷的赞叹了一下:“好可爱啊。”
  我低头观察的同时,JP一直在亲吻我的头发和脑门,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温柔地抚摸。
  我抬起头来,从鼻子里面哼着问:“我,我啊,我摸一摸行不?”
  “嗯。”
  我就把他的裤子全部褪下去,让他的小弟弟整个的彻底的出现在我眼前,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弄了一个遍… …
  (此处陛下删去645字描述的语言)。
  “我这样你疼不?”
  “不。”
  “这样呢?”
  “还行。”
  “要是这样呢?”
  “稍微有点……嗯,这样挺好… …”
  … …
  我们一直面对面的侧卧,在我亵玩他的弟弟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垫在我耳朵下面给我当枕头,另一只手在我的头发,我的耳朵,我的脸颊,我的脖子,我的后背和手臂上来来回回的抚摸。他是个温柔的男人,又温柔又性感。
  我说:“这个好玩。我玩了这个玩不了别的了。怎么办?”
  他亲亲我嘴巴说:“我亲爱的,以后都给你玩。”
  性这个东西是野兽,凡有经过,必留痕迹或者气味。
  第二天一个姐们因为要嫁去大连而请客唱歌,我和小咏大姐在KTV又见面了,她暗中端详我半天之后断然说道:“做爱了,你!”
  我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掩住了胸部,后来琢磨不对,放下手皱着眉头问她:“瞎说什么?根本没有。”
  “那你今天怎么有种已婚妇女的感觉?”大姐每次夸人都跟骂人似的。
  我摇头:“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压低声音:“你不招供就不够朋友,你不够朋友就别怪我不够朋友。”
  其实怎么说呢,凡是女孩子一旦有了些新奇遭遇总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向来当厅(听)长的我今天也有点这种欲望,小咏这个事儿妈再一威胁,我就咬着耳朵跟她说了。
  小咏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继而拍手笑了:“缪娟啊缪娟,真是不枉我一直崇拜你:你真了不起啊你,洋墨水让你给喝了,洋弟弟还让你给玩了… …”

  18.我希望我的先生能随时替我去买些东西,只要我想,哪怕是十二点
  “Jean Paul,要是你可以变成一只动物,你愿意从事什么东西?”
  “让我想一想… …我愿意变成一只猫。”
  “狡猾又敏捷,是吗?”
  “不,可以没事儿就睡觉。”
  这个家伙说想要变成一只猫的时候正躺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沙褐色的,嘴唇翘弯弯,就是一副大猫的模样。
  这是九月份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们看了一个电影就躺在大床上面打盹,被子和枕头都是百合味道的,柔软又干净。这个家伙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覆在我的脖子上。我亲亲他,他装睡不动。
  “我饿了,你去买些吃的。行不?”我说。
  “吃什么?”
  “肯德基就行。”我说,“我要一个汉堡,两对烤翅,再来一个粟米棒。你要什么随便你。”
  “… …”他不响。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啊?”
  “… …不会说中文,还总让我出去买东西。”他推脱的时候,眼睛一直都没有张开,还是笑呵呵的。
  “带上电话呗,我来跟服务生说。”
  “… …不太饿,再睡一会儿,求求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我发现这人啊,还真就不能相处熟了,一熟了,什么东西他都跟你商量。前几天我说要吃什么麻辣烫牛肉饭的,别说睡觉了,就是工作的时候他都立马下楼去买,我们这才好了多久了,我还指使不动他了?
  我心里计议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他可能是觉得不踏实了,终于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生气了?”
  “没有… …”我说得很冷淡。
  “我这就去?”他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动都没动。
  “不用了。”我说,然后叹了一口气,“没关系的,我总不能像要求他那样要求你… …”
  大哥的睡眼马上瞪大了点儿:“谁?谁是他?他是谁?”
  “我丈夫。”
  他的头离开我的胸部,向后挪了挪,仔细看我的脸,半晌没吱声。
  “Jean-Paul,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
  估计每个姑娘小时候都做过当电影明星的梦,小时候我经常对着家里的大挂历模仿里面女演员的表情。我觉得最漂亮的,我最喜欢的女演员是朱琳,就是女儿国国王,这个美女的额头脸颊还有下巴都非常圆润温柔,我经常对着镜子模仿她的笑容,然后充满感情地说:“御弟哥哥……”
  也就是从这开始,我一步一步精分的。
  看电视的时候,我特别容易把自己想象成里面的角色,换句话说就是入戏太深,琼瑶电视剧当红那段儿,好几个电视台播放《六个梦》系列不同的剧集,结果我一会儿把自己当成是手足无措的婉君,一会儿沉默着一声不吱把自己当成是哑妻,状态十分迷离。
  后来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中国胜利凯旋之后,我的层次提高了一些,每到升旗仪式,中央台把冉冉上升的五星红旗和得了金牌的运动健儿的脸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父母亲送年幼的我去国家队,教练时而严厉时而关怀,我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克服一切伤病和痛苦终于为国争光的情景,心情无比自豪,眼睛像水龙头一样往外喷水。
  中考和高考那段学习学迷糊了,该现象益发严重。经常在晚自习之后骑车回家的路上,看着一栋大楼的楼顶,等待着那上面出现几个俊美无俦,身穿圣衣的少年,向我用希腊语朗声说道:“天蝎星座黄金战士缪娟,圣战就要开始了,还TM准备什么考试!速速返回圣域!”
  郑渊洁老师说过一句话,我小时候在《童话大王》里面读到过:所有的作家都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精神病患者。
  我精神多少有些问题算是确定了,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比如此时我看着JP,打算小小的刺激他一下的时候。
  “Jean-Paul,我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我看着他。
  大哥的眼神明显见呆,仿佛毫无准备的面临着自己未卜的命运。
  “我是有丈夫的… …”我慢慢的说。
  他笑了一下:“…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Jean-Paul,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露出过马脚,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的痕迹,对不对?”我说,“他是个海员,也是解放军,在中国最重要的核潜艇上工作,他每年都要有六个月的时间呆在核潜艇上面。他们刺探美国海军的动向。我们三年前结婚,那年我二十四岁。”
  大哥一声不出,开始认真的聆听了。
  听众的专注激发了说书人的创造力,我胡诌得更顺嘴了。
  “原本我们很好的。可是后来我知道他跟部队上的一位女军官好过,我就想要报复他。于是我就开始跟男人,特别是外国人约会。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有那么滥,你仅仅是第四个。而我可不想离开他,我只是想要报复他。我报复他,是因为我还爱着他,他对我很好。休假在家的时候,哪怕晚上十二点钟我想要他去给我买汽水,他也会去的… …”
  说到这里JP忽然有些虚弱的笑了:“你骗人,你跟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上网聊天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 …哦,那其实是我的公公和婆婆,你没有注意其实他们很少敢随便进入我的书房吗?”
  “… …”他温和的笑容彻底不见,表情很低迷。像是不解又像是意外,像是难过又像是诧异,但是我想他确实相信了。
  我贴过去,捧起他的脸,亲亲他嘴巴,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自己给感动了,还是又把自己给玩进去了,我又像送别御弟哥哥或者看到五星红旗一样泪流满面,我慢慢地说:“Jean-Paul,我亲爱的,我觉得很抱歉,我也喜欢你。你这么温柔可爱,又好看又讨人喜欢,我觉得对不住你。你我相遇是缘分,只不过这个缘分短了点。我的丈夫要回来了,明天就回来,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我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我的手掌里把脸移开了,然后慢慢抽出一直放在我脖子下面给我当枕头的胳膊,转而垫在自己的耳朵下面,低着头独立思考了好半天。
  “你是说,你根本是有丈夫的?”
  “嗯。”
  “你爱他,你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嗯。”
  “… …”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失望。无以伦比的失望。”他闭着眼睛,摇摇头。
  “真抱歉… …”
  “那么我并不是你第一个男人喽?”
  “你不是的,他是。”
  我话音没落,一直光着身子的JP大哥睡猫觉醒,鲤鱼挺身,一下子压在我身上,急三火四的在上面撩开我身上的袍子。
  我吓了一跳,拗不过他双手,伸手上去打了他一个力度不大,但是声音响亮的小耳光,同时大声怒吼:“薛静博,你干啥你?!”
  他认真又焦急地说:“等了那么久,原来你有丈夫!我不管,我先强奸你,然后我马上回法国。”
  我听了又笑又气,抬腿踹他肚子:“你给我躲开。”
  他是个好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强奸,被我一脚踹开之后扔在床上半天一动不动,我爬过去揪了揪他的胸毛:“受了重伤吗?”
  他摇摇头:“没有。算了我不强奸你,但是我马上要回法国。但是,Claire,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看着他那屁股一样的侧脸,实在忍不住就哈哈笑了:“薛静博,我骗你的。”
  他像是没听懂,茫然不动,过了好久斜我一眼。
  “刚才说的都是编的,根本没有什么丈夫啊,核潜艇什么的。我真全是骗你的。我要是结婚了的,我就不是人。你让我当啥我当啥。”
  大哥听到这里,好像落下胸口巨石,头一低,我听见“嗤”的一声,他居然窝在被子里面哭了。
  我赶快把他搂过来,一下一下地擦他的眼泪,又亲吻他的眼睛和额头,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别哭了,我开玩笑呢。”
  “你为什么开这种玩笑?”
  “我就想看看你的反应。我认识个女孩儿,登记的第二天告诉老公说她有精神病,她老公吓坏了,但是没要跟她离婚。”
  “那她是精神病吗?”
  “她当然不是了。她无非也就像看看他的反应。有真的精神病告诉别人说自己是精神病的吗?”我没说那个女孩就是我姐。我抱着他的大脑袋看一看,这个同学还真是天真的可爱,“我说薛静博,你是不傻啊?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你不过一过脑子?”
  “你哭着说的,你满脸都是眼泪,你演得也太像了。”
  “我确实演技好。但是你对我也太缺乏信任了吧?”
  他一下子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感觉太好了,我就怕哪里不真实……”
  这话真是让人感动啊,送别御弟哥哥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感觉仿佛又要在我的心里冉冉升起了,我抑制住,然后笑着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我希望我的先生能随时替我去买些东西,只要我想,哪怕是十二点。”
  他立即起身穿衣服:“肯德基是不是?我这就去。你这么一折腾,我的觉彻底醒了。”
  我把他拉住,把他弄回来:“等等,等等,先躺一会儿吧,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吃。”
  “那也行。”
  他躺回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亲亲我的脖子:“你真是没结过婚的?”
  “没有。”
  “那么那是你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公公婆婆?”
  “那是我的爸爸妈妈,不是我的公公婆婆。”我说,我看看他的眼睛,认真的,诚恳地说,“几天之后是中秋节,是合家团聚的传统节日。我亲爱的薛静博,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我的家里,去见我的爸妈?”

  19.没有什么比让自己爱的所有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我记得曾经听过一位女朋友半真半假的抱怨:“直到现在,也没有男人把车子停在路边,然后下来对我说:小姐,愿不愿意跟我喝一杯咖啡?”
  我们都笑了,有人问她:“那么你会问一个在路上擦肩而过的看上去挺顺眼的异性说: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喝杯咖啡吗?”
  我们当时在一家新开的专营巴西烤肉的自助餐吃饭,这家店环境优雅,装修豪华,消费也相对贵一些,朋友们聚会是AA。周围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城市人口:二三十岁年龄,穿戴蛮好,低声说话,看上去都挺有礼貌的,吃西餐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举止上的失误。难说不是看小说长大的爱浪漫而向往奇遇的人,不过你让谁迈出来第一步也难。
  我总在想这其实是一个交换的问题。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己所欲似乎则要先施于人。
  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要求别人去做,那么我们想要的事情也要首先为另外一个人做到。
  我并不是想要鼓励女孩子们路遇帅哥就搭讪喝咖啡,我在解释为什么一向谨慎甚至小心翼翼的我为什么主动邀请JP去我家过中秋节。
  在我确定他是一个条件不错的单身汉之后,在我确定这个人确实把我挂在心上之后,在我明白我自己也非常非常地爱他之后,我想要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明确更加严肃一些。即使我从小患有“同学家长恐惧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晋见双方父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步骤。
  如果我不愿意让JP去见我的爸妈,让他们知道他的存在的话,我能去要求JP跟他的父母引见我吗?
  所以我愿意先做这一步,我愿意让他在美好的中秋节之际变成我的家里人。
  同时,这对我来说也远非一次信任的交换或者一次重视的表达那么简单,没有什么比让自己爱的所有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而跟我的爸爸妈妈勾通这个安排的那一天,我多少有点被动。
  我妈妈择芹菜包饺子的时候,我跟她说:“妈,姐姐在家过中秋不?”
  “她去她婆婆家啊,怎么了?”
  “只有咱们三个过中秋有点冷清吧?”
  她斜我一眼:“有什么好提议吗?”
  “… …上次从法国带回来礼物的那个家伙其实不是我的同学… …”
  “是你对象。”我妈妈说,“早知道了。”
  我看看她:“你早就知道了哈?你真是了不起,我就知道我这点小心肠哪能算得过你这老诸葛?”
  她冷笑一声,将一把芹菜叶子扔在塑料袋里:“你是我生的,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哪颗牙疼,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粪蛋。”
  “谢谢夸奖。不过且让我们离消化系统远一点吧。”
  她咯咯一笑:“你要是愿意,领回家行,中秋节多好啊。他爱吃什么你给我开一个单子,妈提前两天好好准备,让他看看地道的中国东北家常菜,要是爱吃面食,让你老叔先过来烙两张饼。”我老叔是高级中式面点师傅,家里凡有大节日必然出马烙饼。
  “哦,好。尽量简单一点,行不?我不愿意大动干戈的。”
  她听了马上瞪眼睛:“第一次来家里你让简单点,那哪能行?”
  “好的,好的。”
  我妈妈又说:“不过你也得跟这人说好了,来家里过节也得讲究点中国的礼节,不能空手,给你爸爸买些礼物,他住的那个商贸酒店的月饼礼盒挺好的,自己家里人吃,买个小点的… …”
  “嗯,当然。”我想一想,忽然发现点问题,“你怎么知道他在商贸酒店啊?”
  她的大胖脸上有片刻的说走嘴了的懊悔,却转瞬不见,有恃无恐的说:“怎么了?跟着你两次了,上顿肯德基下顿必胜客的,一点档次都没有… …”
  我几欲拍案而起,生生克制住,有事求此人,JP来我家,还得拜托她招待,于是赔了笑脸说:“不早说… …你自己去的,还是跟爸爸去的?”
  “你爸跟了一回,我和他一起跟了一回。”她说到这里又笑了,“那个法国人怎么长得像小熊一样?”然后伊看看我,颇惋惜,“以后孩子视力肯定不太好,你看你们俩,一对儿近视眼。”
  可见胖归胖,这绝对不影响我老娘思维的跳跃,一句话跨越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时态,态度也变了三样,我笑笑:“说早了吧您?”
  “去把芹菜洗了。”她高兴的时候一般不太听别人说啥。
  我老爹则深沉许多,我说要把男朋友领到家里来,他听了只说行,然后继续给阳台上他种的辣椒浇水。我揣度圣意很久不得要领,直到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才斗胆问出来:“爸,我交往这个外国人,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那倒没有。”
  “那你有什么疑问,不如说出来,你不冷不热的,我心里没底。”
  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能带到家里来,肯定是觉得这个人不错,而且你肯定也是非常认真的。但是人啊,无论是谁一旦谈恋爱就容易迷糊,有些情况不知道你调查清楚没有… …”
  “比如说… …”
  “这个人是不是一定单身?之前有没有婚史和小孩?他的环境怎么样?别的我不管,姑娘不能受穷,没什么比这件事对家长来说更重要的了… …”
  他不知我早有准备,我于是把调查结果跟他详细说了一遍,并表示愿意随时提供书面证明。不过就像无论文章写得究竟怎样精彩漂亮,任何领导都要在你写的材料上面修改几笔一样,我爸听了之后,思考片刻又说道:“那他父母是像我跟你妈这样的原配吗?你知道吗?离婚的习惯特别容易遗传。”
  其实我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是还是说:“你放心,我会打探的。”
  我把爸爸的话说给妈妈听,这个跟踪了我们一次就为我和JP的孩子的视力担心的女人恨恨道:“你爸就是个事儿脑袋,比你还事儿。”
  我抽空又把妈妈的态度转述给了爸爸,他说:“你妈这个人思想不成熟,很多时候还不如你成熟。”
  我想似乎每个家庭里的父母都有他们明确的分工。
  对于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未来的女婿,或者新生的儿孙,有人热情欢迎,有人谨慎小心,有人温柔怜爱,有人严肃威严。但是无论怎样,这些都是亲情关爱。
  当然了,我明白这些并不重要,我得让JP明白。
  去我家之前的那一天,我躺在床上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谁是最重要的人,你知道不?”
  “我。”
  “哦……有俩人跟你并列。”
  “… …”他不得其解。
  “我爸妈。”我翻翻眼睛,“你们明天要见面了,我对此事非常重视而且紧张,我知道你们这帮人不愿意应酬父母,但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
  “你请说吧。”
  “要有礼貌。他们喜欢给人夹菜,夹到你碗里的菜必须吃完。”
  “是的。”
  “跟你唠什么,必须接茬,而且要充满可爱的笑容。”
  “这样行不?”
  “再自然点。”
  “嗯。”
  “行了。就这些。”我说,“来,弟弟借玩一下。”
  “这么简单?”
  “对啊,放心,不是见总理,没有太多的说道。”
  “那我买些什么礼物呢?”
  其实我妈说的商贸酒店的月饼礼盒,我本来打算自己来买然后让JP赠给我爸妈的,一直以来,除了一起吃饭,我都不太好意思让他花钱买礼物,而且商贸酒店的月饼礼盒小小的也要四五百块,我不太好意思让他花这个钱。
  不过既然他问到了,而且第一次去我家,我妈说得对,礼数是要有的,我于是说道:“楼下大堂卖礼盒,你去买一个小的,拿着去我家吧。他们做的月饼很好吃。”
  他点点头:“那么我穿什么去呢?”
  我笑起来,他可真可爱,他也在紧张这些小小的事情呢,我就亲亲他说:“穿什么都行,像平时那样,自己舒服就可以了。”
  说是准备两天有点夸张,但是中秋节的白天我老娘为了一顿晚饭从早上六点钟就开始忙活了,她先是去北行农贸市场抢先机买了一条活鳜鱼,两块又瘦又嫩的牛紫盖还有海鲜若干,在米奇点心铺订了一个八十块钱的樱桃蛋糕(有一次我说我想吃,这个女人告诉我回家用奥利奥顶一下),等蛋糕的当口,她没闲着,抹身直取大东副食抄了西红柿西兰花还有荷兰豆等数种新鲜蔬菜,再顺路在西北风味餐厅取了三个肉夹馍。蛋糕到手,老娘打了辆出租车回家,路上她下车打包一碗老字号的牛肉汤。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把牛紫盖用椒盐泡上准备晚上的牛排,然后致电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把她之前预定的若干水果送上来。与此同时,我老叔在自己回家过节之前已经烙了葱油饼,糖饼还有我最爱的韭菜盒子数张,我跟我爹一直在给他俩打下手。
  下午六点钟整,JP大哥拎着水果和月饼盒,按响门铃,准时莅临了。
  我开了门堵在门口跟他说:“教你的称呼没忘了吧?”
  “叔叔,阿姨。”他笑一笑,“又不难。”
  “然后呢?”
  “节日快乐。”他用汉语说。
  “挺好,进来吧。”
  我牵着他的胳膊把JP拽到屋子里,对着里面说话:“爸妈,看看,这就是让保罗。”
  我妈换了她最考究最心爱的淡黄色羊绒衫从屋子里面出来,本来一出场还保持着一贯的职业仪表和威严,看了一眼让保罗之后,听他一声细声细气的“阿姨”之后,我老娘的大胖脸一下子就笑开了,一边抱一抱他,一边对我感叹:“太像小熊了。”

  20.给他和你的爸爸安排一点有可能共同感兴趣的事情来做
  原来我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位聋哑人士在街头问路,数位路人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把路线交代清楚,忽然一位大侠上来比划两下就给聋哑的先生帮了大忙。旁人都很惊讶:“您是职业的吧?”
  大侠摇摇头:“嗯,不是。我原来当过翻译。”
  您说一定得外语掌握得啵吧乱蹦,天花乱坠才能跟老外交往,才能当翻译吗?
  还真就不是,只要信息能有效传递就足够了。
  在这一方面,我老娘堪称手脚并用进行有效国际交流的模范。
  她把筷子交给JP,嘻嘻一笑:“吃。”
  JP接过来就开动了。
  我妈给他夹了一块鱼,然后捂着自己的嗓子,咯了两下,JP就明白了:我妈让他注意鱼刺呢。
  JP跟爸爸饮酒,只喝了一小口,我妈把空杯子拿过来杯口朝下一扣,告诉老外:让你干杯!
  JP拿起来就干了。
  捣乱的是我爸,当时就跟我妈说:“老外不兴劝酒的,人家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妈笑着说:“那我不管,来咱们家过节就得有点配合,就得干杯。”她说完就把JP的杯子又给满上了,又把空杯子一扣:干了它。
  我估计我爹肯定是想了半天话题了,张嘴说道:“这个法国跟中国啊,两国人民的友谊源远流长,法国是第一个跟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 …”
  我翻译过去了,JP道:“是… …”
  这个话题结束了。
  “法国文化,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我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喜欢读雨果和大仲马的作品,才让我的女儿娟娟选择了法语作为她大学的专业。”
  这当然不是真的,当年我选择法语完全是因为学这门的人少,以后好择业。
  “你喜欢雨果和大仲马的书吗?”我爸问JP。
  JP道:“念书的时候学过一些节选的段落,没有读过他们的书… …”
  这个话题又结束了。
  “我曾经去过法国,巴黎啊,波尔多啊,马赛啊,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不愧是世界第一的旅游目的地国家,有人说上帝亲吻了地球,那个吻就留在法国。”
  JP高兴了:“是啊,我的家乡在东南部的阿尔卑斯,您去过了吗?”
  我爸爸:“… …没有。”
  这个话题又结束了。
  这俩人终于把我妈逼急了,她叫他:“让保罗。”
  JP:“阿姨。”
  “你,”她指着他鼻子,“爸爸,你爸爸是干啥的?”
  JP双手张开成小翅膀状,然后嘴里发出怪响:“嗡嗡嗡嗡… …”
  我妈拍手笑:“哈哈,养蜜蜂的。那你给你爸爸帮忙不?”
  JP:“帮的。小时候不做功课的时候都要去农场上帮忙,或者陪着他去放蜂箱。”
  “被蜜蜂蛰过没有?”
  JP一边说一边比划:“有一天正放蜂箱,一只蜜蜂的被我惹急了,从袖子里面钻进来,从领口那里钻出来,在我的眉毛中间狠狠地叮了一口!啊!”大哥惨叫一声,“然后我的额头鼻子和眉毛肿成了一条线。”
  听了我的翻译,我妈妈高兴极了,给他加了一大块鱼,然后又跳跃了:“娟娟好不好?”
  她是个外粗内细的人,给每道菜都准备了公用的筷子。
  我爸爸觉得她的问题不太上路,咳嗽了一声,我妈就当没听见。
  “她好。什么都好。”JP看着我妈妈的眼睛回答。
  我耸耸肩膀,不以为然:“他要是觉得我不好,干嘛跟我来这里?”
  这顿饭估计在座的同学们都有些紧张和兴奋,菜没碰多少,我妈干脆放下筷子,看着JP,跟他说话。我爸爸倒是一直在吃在喝酒,可是看眼神我觉得他总是想从JP的谈话中认真的梳理出来关于法国社会生活各方面的重要情报。
  我跟大家说过吧?我爹转业之前在军队里的最后一个单位是总参二部,虽然是文职参谋,但是积累了很多间谍方面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很善于通过社会广泛发行的文字杂志搜集整理出来敌国政经方面的信息情况,他在这方面还写过两个技术论文发表在军队内部杂志上。
  吃完饭之后,我妈又摆上了各种点心和水果。
  JP不含糊,给啥吃啥,一口不剩。
  电视上播《乡村爱情》,我妈一直在追,今天晚上不稀罕看了,把家里的老影集拿出来,把我为数不多的那几张裸照给大哥看:“你看,这是缪娟刚出生的时候,八斤二两,老胖了,头发比现在好。
  “这是她三个月的时候,白天睡觉,晚上闹。已经跟法国同步了。
  “这是她五个月的时候,吃得多,拉的也多… …”
  我翻译到这里,狠狠瞪着她说:“妈,我跟你说几回了,让你离消化道远一点。”
  她笑一笑不理我了,指着一张照片让JP看:“这是我年轻的时候,我是职业的速度滑雪运动员,怎么样?啊?”
  家里凡有客人来,无论我妈兜多大的一圈,她怎样都会给人看那张照片的,十七岁的她是八一队的职业选手,穿着运动服,踩着雪板,手执雪杖在小兴安岭的林海雪原间仰头微笑,英姿飒爽。
  JP竖起大拇指:“阿姨,好!”
  我老娘更高兴了。
  JP看看我:“那你肯定会滑雪了?”
  我摇摇头:“不会,一次雪板都没有上过。就会溜点冰。”
  “等到青年公园的湖面结冰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滑冰,好吗?Claire。”他说。
  “嗯。好的。”我看着他,看着他陪我妈妈说话,看着他吃我爸爸削的梨子,我觉得我这颗心热乎乎的,嘴巴里面像吃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甜滋滋香喷喷,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幸福且满足过。
  我送走JP,回家刚一进门,正脱鞋呢,我妈一脸兴奋的跑过来,对着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啥?”
  “你小时候,我一边给你换尿布,一边想:她以后也许能找个外国人。”
  我拿了一只鞋在手里,比划了一下:“这么崇洋媚外的,小心我揍你哦。”
  她嘻嘻笑,又跑回去跟我姐姐讲电话去了。
  说句实话,我是从来都没有担心过我妈妈的反应的。丈母娘喜欢女婿是惯性和惯例,何况JP长得那么憨厚可爱。不过我确实有点担心我爸爸的态度,一来,这俩人整个晚上似乎就没有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二来,我爸爸这人比我还爱观察思考和怀疑,我这颗小心心啊,就怕他看出JP什么毛病,然后又给我出什么难题。
  我把鞋子一扔,打算去探探情况,我爸爸自己过来了,指着我的鞋子说:“跟人家交往,看到好的修养要学习:你们刚才进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鞋子放好了,又把你的鞋子整理好,你注意过没有?”
  我点点头,把鞋放好。忽然觉得好渴,就去厨房想洗个软乎的南国梨吃,几口吃完了,梨核往垃圾桶里面一扔没进去,掉在地上,我也没当回事儿,就打算进屋。
  我爸爸出来了:“这个梨核你为什么不捡起来?”
  我看看他:“我… …”
  “你把它扔在那里,你觉得下腰费劲,你觉得你不捡,等会儿也有别人捡,对吗?”
  “… …”
  “你是想要我弯腰,还是你妈弯腰给你捡这个梨核?”他越说越上纲上线了。
  “… …”
  “刚才是我收拾的餐桌,让保罗的鱼刺,骨头都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的小碟子里面,你摆得旁边都是… …”
  我觉得有点烦了,紧着鼻子跟他说:“爹你是不是要去当城管了?”
  我爸说:“刚才一对比,我觉得我对你一直以来很疏忽,你的教养比他差很多。”
  一般我爸这么说我的时候,我妈是不让的,今天她放下电话,几步走过来帮腔:“嗯,我也这么觉得,你走道的声音都比他大。”
  这就是我爸认真观察得出的结论了,我因为教养差被数落了一顿。不过我觉得没有那么不安了,虽然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是我爸爸看到了JP身上连我都没有注意到的优点。
  后来我想,可能男人与男人的交往和熟悉并不真地需要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如果能有共同的事情来做,那么效果一定是更好的。比如女人之间我们一定要有能一起八卦扯淡的闺蜜,但是男人呢,很多铁哥们的交情都是从麻友,球友或者棋友开始的。
  所以男朋友或者老公与自己的老爸相处得不是那么十分融洽的女同学们注意了:与其替他们寻找一个共同的话题,不如给他们安排一点有可能共同感兴趣的事情来做。
  当然了,比我更早发现这件事情的是JP大哥。
  中秋节之后,他很快就开始经常出入我家了。
  有一次他带来了一盒润滑剂,用细细的导管挤进了我家大门的门锁里面,从此我们用钥匙开门再不会发涩了。
  国庆节的时候,给我拾掇完电脑,这个家伙又把家里两个卧室的房门锁给修好了,他还把我爸爸的工具箱给整理出来,同型号的大钉子用皮筋扎起来,小钉子放在吃剩的饼干盒子里… …
  十月中旬的沈阳,天气开始转冷。爱好文艺的党政干部我爸爸和不爱好文艺的法国人JP一直也没有找到什么共同的话题,不过他们两个已经开始一起合作在阳台上面给我家养的乌龟弄一个新窝了。
  我觉得好玩,有一天搂着他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爸爸也喜欢做零活,他能愿意跟你一起做这个呢?”
  他想一想说:“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我看到你家有很多开关啊锁头啊什么的要么缠着胶布,要么不太好拧,但是工具箱里的东西很齐全。我就想你爸爸可能也喜欢修修弄弄的,但是手艺并不太好,总是用一些临时性的不漂亮的方式解决问题,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帮帮他。”
  … …
  我张着嘴巴看着他:他绝对是个狡猾的家伙,被观察的同时也在细致地观察着我的家,谁比谁傻啊?

  21.儿子,她真诚吗
  无论我自己多么不在意,无论我多想回避,无论在我的故事里我多想淡化这样一个事实以使大家相信我跟JP谈恋爱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普遍且典型的青年男女恋爱的故事,可那件事情总是无法被忽略的:我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而JP大哥是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法国人。
  我的家乡沈阳不算是一个高度国际化的城市,偶尔出现的异国情侣还是让人瞩目的。很多表现朴素而且友好,我们在副食店卖香肠时,一个阿姨看着JP问我:“挣得多不?他。”
  我笑笑:“还行。”
  阿姨衷心地羡慕:“哎呀,你妈得老高兴了。”
  还有一位一年级的小朋友在公共汽车上给JP让座。
  在补习班跟我学法语的很多小孩子们不喜欢听我上课了,他们强烈要求我每个星期讲一段JP的趣事。
  可是也有很多时候,当我们走在大街上,坐在餐馆里,或者逛街的时候,我能真切地感觉到那些好奇的,审视的,甚至鄙夷的眼光。当然了,如果仅仅有眼光,那么也算足够礼貌了。
  记得有一天中午我陪JP去中国银行将他卡里的一些欧元现汇兑换成人民币,因为是午休时间,偌大的银行只有一个窗口在营业,而恰好这家分部的排号机又坏了,所以所有的人都得在那仅有的一个窗口前面排队。
  等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终于轮到我们了,整个办事过程是这样的:我们询问汇率,然后请办事人员将卡里的欧元兑换,对方请JP出示护照,拿去复印,然后履行数个手续,签名数次,再将欧元兑换,最后将银行卡和一些单据返还给我们。
  那是一个熟练的办事员,整个操作过程也没有什么问题和障碍,只不过这个手续本身就比日常的存款取款的业务费时,而整个过程中,我也要为双方翻译。所以我们大约占据了那个柜台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终于办完了,我和JP回头一看,排尾很长,足有八九个人。我本来想笑着说一句类似于“大家谅解”之类的话,但见这些人大部分对我(注意是对我,而不是对JP)怒目而视,我反而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
  但是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还真不惯着我,突然冲上来,脸孔停在我面前几公分处,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啊你,你总算完了你!”
  很大的烟味,几星唾沫直落我脸上。
  我没说话,当做没有听见一样,我拽着JP的胳膊往外走,低头看那几个单据。
  那老太在我身后对所有排队的人说:“不知道卖得怎么样,老外的钱能不能给她?装什么B啊?”
  这句话说得跟打我的脸也差不太多了吧?我觉得一口气没上来,我气得胃都疼了。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我看着那个老太太,同时我也看见了所有在那里站队的人的脸,他们的目光我很熟悉:还是好奇,审视,鄙夷。
  要是平时,我用脏话骂这个老太太是肯定的了。但是气血上涌的同时,我记得大四那一年,马上要出去给大连外办帮忙做翻译的时候,一位给时任省长薄熙来做法语翻译的老师要我们切记一件事情:当你陪同外国人的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状况,一定要避免在公共场合跟国人发生冲突,否则等着大家一起骂你啐你揍你吧。
  我多少也是经过风浪的人,05年五一节前,我领着三十个法国人在沈阳北站坐火车的时候,北站地面管理人员用扩音器以足有八十分贝以上的音量在我耳朵旁边二十公分处喊了半分钟的“靠边,靠边,靠边”,我都牢记着老师的教诲笑着并忍着耳鸣带着外国人靠边了。今天我也忍得住。
  我把“操您祖宗”硬给憋回去了,对着那恨我入骨的老太慢慢说:“阿姨,你留点口德,我祝你身体好。”
  我们出去之后,JP一直在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跟外国人在一起谈恋爱,被我自己的同胞瞧不起。
  这是一些中国人的反应。
  十月中旬,一位法国着名大学的校长访问我们学校,我领命陪同并作翻译。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夫人,在转行主管学校的行政和学科建设之前,曾经是一位了不起的实验物理学家,也是一位风趣活泼的人。
  我记得校长夫人与我们学校物理专业的孩子们见面的时候,孩子们提了一个问题,她的回答让我印象深刻。
  “夫人,您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但是在您的科研工作中,是不是也曾经遇到过自己认为难以逾越的障碍,不可能克服的困难呢?您的即时反应是什么样的?您又是怎么克服它们的呢?”
  “我很高兴,是一位女孩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夫人说,“我想跟你们说,没有一个研究成果的取得不是要经历难以想象的苦难的,我也想跟你们说,要努力,要持之以恒。但是我想这些话,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或者玻尔他们早就说过了。不过,女孩,或者男孩,我要告诉你们,当遭遇了那些见鬼问题的时候,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先哭一场再说,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她别致的思想和回答赢得了雷鸣一般的掌声。
  我陪同这位夫人两天,到后来混熟了,又开始八卦了。
  大家不要觉得意外,只要是女人,别管她是干什么的,总是喜欢八卦。
  一位法国女副市长曾经跟我聊了半个小时她的情史,最后结论说:“我亲爱的Claire,你相信我,男人没有好东西,我离一次婚就看得更明白一些。”
  这位风度翩翩,优雅迷人的科学家坐在车子里对我说:“Claire,我也离过一次婚,科学家也会离婚的。宁可离婚也好过已经不相爱的两个人在孩子们面前吵架。”
  然后她看看我:“你还没有戒指,那么你有男朋友吗?”
  “我有的。”我说,“他是个温和可爱的法国人。”
  女校长一下子就高兴了,高兴地眉毛都掀起来:“哈哈,那真好!Claire,为你高兴!”然后她说了比那段精彩的回答让我更加印象深刻的一句话,“那样,你就能成为法国人了!”
  我脸上还有微笑,但是我没有马上说话。
  这个法国女人的优越感就这样自然地流露出来了,所以我也不太想掩藏我的不满。
  说错话的人马上醒悟了自己的口误,她笑着说:“你知道的,能够在这两个最美丽的国家旅行的日子是多么让人向往啊。”
  我也笑着说:“您一定要大力促进两所大学之间的校级交流,沈阳市政府一定会颁一枚荣誉市民的勋章给您。”
  “好的,好的。”她拍拍我的肩膀。
  无论如何,夫人是一个大人物,而我只是一个小老师小翻译。
  我再不高兴,出于礼貌,也不可能把此事上纲上线。
  我把我所有的不高兴都发泄在了JP的身上。
  在他酒店的房间里,我一边指点着一边气愤的说:“你们算老几?你们算老几?你以为我稀罕变成法国人?你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是帝国主义的末期,你们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社会发展迟滞,你们人口递减,民风懒惰,你们有什么资格在那里优越… …你知道明年在北京办奥运会不?你知道当年巴黎曾经是北京申办的对手,让我们给灭了不?你们,你们屁大点儿个地方(vous êtes aussi petit qu’un pet),还敢叫嚣… …”
  JP一直背对着我玩电脑,听到这里回过头慢慢说:“原来我们是屁?那得是谁放出来的?”
  “少跟我油腔滑调的。”
  “是你自己缺乏逻辑。”
  “我句句事实,哪句话缺乏逻辑了?”
  “是我跟你说要你变成法国人的吗?”他看着我问。
  “… …”
  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坐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说过,对不对?你想怎么样,当中国人,或者变成法国人都随便你。我从来没觉得哪个好,哪个不好,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行了。不知道手续困难不困难,我变成中国人也行… …”
  我轻轻地笑了,不屑地看着他:“入中国籍老难了,你须对这个国家做出杰出贡献才行。你行吗你?”
  他一下子把我摁倒,哈哈笑起来:“杰出贡献?那我贡献点精子吧,能算不?… …”
  “滚!”
  挺气愤的一件事儿就这么被大哥插科打诨地给糊弄过去了。
  我想他是对的,别人说什么并不值得我去生气,去介意。我知道自己要去怎么做就可以了,但是不可避免的,我多少留了些戒心。
  说起来,那真不是愉快的一天,当我们窝在JP的床上,一边喝酸奶一边看那个叫做《罪恶之城》的电影,以为这样的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他的Skype响了,有人在另一侧呼叫。他看了一眼,然后回头告诉我:“是我爸爸妈妈。”
  我们关了电影,我抱着被子,一声不响。
  然后我听到一个如洪钟的声音:“你这个差怎么出了这么久?快两个月了,还不回法国。”
  那是他的爸爸。
  然后是她妈妈的声音:“电话也不常打,你让我们担心了,Jean-Paul。”
  “事情多。”JP说,这时他回头看看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他说,“爸爸,妈,实际上,在中国,我有一个人。”
  彼端沉默。
  “一个中国女孩。我们现在在谈恋爱。是为了她,我在中国耽了这么久。”
  又沉默。
  “喂?你们听见吗?”JP说。
  “是的。Jean-Paul。”他爸爸说,声音震耳欲聋,JP不得不调低音量,“我们听见的… …不过,哦,这是你的女朋友了… …那么你搞定没有?性生活还愉快吗?”
  我差点没从床上摔下去。
  JP面有尴尬之色:“还没… …”
  他爸说:“抓紧啊!”
  JP无奈地摇摇头,估计谁碰到这样的家长都够喝一壶的。
  然后他妈妈说:“儿子,她真诚吗?”

  22.世上最难之事莫过有一人温柔以待
  什么叫做“她真诚吗?”
  这让我从前看过的一个韩剧,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巴黎恋人》。女主角跟大富豪好上了,很多人怀疑她到底是爱他的人,还是爱他的钱,很多人怀疑她“真诚”吗?
  我得说,我是个小心眼而且喜欢钱的人。
  谁能不喜欢钱呢?有谁愿意一脑袋扎过去,去过清贫的,三餐不济的日子吗?除非她自己是神通广大的田螺姑娘。
  那么我是不是因为他还算过得去的欧元薪水才跟JP谈恋爱的?
  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给他的一个加分点,但是远不是他的全部。
  他妈妈的问题让我在秋天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夏天的日子,他可爱纯朴,温柔而且包容,陪我看中文的电影,虽然小色心无数,但是我没同意的时候,此人从来不敢逾距半步。
  我想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他。
  而之后种种的询问和调查,都是我在让自己做好准备,为了一次稳定的恋爱,为了一个更亲密的关系。
  所以,当他妈妈问他我是否真诚的时候,当她怀疑此事的时候,我的心里油然产生了反感。
  “你妈妈是什么意思?”通话结束之后我问他,“她在怀疑什么?”
  “她没有怀疑,她只是关心。”JP说。
  “当然她是在怀疑。”我坚持,“她在怀疑我是不是贪图你的钱财,我是不是想要通过你变成法国人,对不对?”
  他看看我,这是我们在一天里第二次争论这个问题了:“我并不是有钱人,你也不想变成法国人。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吗?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个电影看完呢?咱们把这个电影看完吧。”
  我躺回床上,但是一声不响。
  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当两个人争论事情的时候,一个阴暗邪恶的电影总会将状态恶化。如果我们两个看看《刘老根》啊,《BJ单身日记》之类的片子,可能就不会有之后的纠纷了。可是我们在看《罪恶之城》,人物造型丑陋,故事情节扭曲,让人越来越闹心。我心里想着那个充满着优越感的校长夫人,想着他妈妈的问题,想着JP为她的辩解和维护,心里就不平衡了。我决意做点讨厌的事情。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薛静博。”
  “嗯?”
  “你回来之后,还没送过我礼物呢。”
  他看着我,也没什么表情:“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找了一个法国男朋友,身上却连一件奢侈品都没有,你自己不觉得没面子吗?”
  “不,我没有觉得没面子。我没有想过这件事情。”JP说。
  “那是不对的。”我坐起来,“我要一个好的手袋,我要一个香奈儿,两万元左右。我要你给我买。”
  他看了看我,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
  “我跟你说话呢。我跟你要东西呢。”我大声跟他说。
  “是的。我听见了。”JP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那般严肃过,“但是我不会给你买的。因为你并不真的想要。”
  我道:“靠!”
  然后我从床上蹦起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就走了。房门让我关得很大声。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他的电话,让我给摁掉了。
  然后他发一个短信上来:“亲爱的Claire,我们明天去逛街,看一看你的手袋,然后去你妈妈家吃饭,好不好?”
  我没回答,干脆把手机给关机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他的短信:“我要去上班了,我昨天睡得不太好,你睡得好吗?”
  我回答:“我睡得很好。”
  “我晚上去学校接你,好吗?”
  “学校晚上有安排,抱歉我不能等你了,Jean-Paul。”
  “好的。”
  我们当天没见,其实我回家跟我姐吃羊肉串,看韩剧来着。
  第三天JP给我打了电话,声音仍然是又温和又亲昵的:“我昨天自己吃了晚饭,在酒店餐厅吃的,那里的面条不好吃,没有你妈妈做的好吃。”
  “哦… …这怎么可能呢?那是大酒店,做的东西可比家里讲究多了。”我不以为然的说。
  “… …昨天怎么样?忙不忙?”
  我笑着满不在乎的说:“还行,不忙,就是同事一起吃顿饭,七点多钟也就结束了。”
  “……你没来找我,电话也不打?”他似乎有略微的不满。
  如果他不满,那么我会高兴得很,因为我就是想要他不高兴。
  “为什么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找你呢?Jean-Paul,我也是有我自己的生活的啊。”我清楚又冷静地说这句准备好的话,觉得过瘾极了,“你总不会认为我所有的生活都要围绕着你吧?”
  “… …嗯,那好的,等你有时间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吧。”
  “好的。再见。”
  那天我又弄了一套日本电视剧的影碟回家,但是具体是什么片子,我根本就没有看进去。
  第四天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
  第五天我妈问了:“你怎么最近回家这么早啊?让保罗怎么不来家里玩了?”
  “没事儿,我就是晾他几天。”
  “吵架了?”
  “没算吵。看他不顺眼,我不能惯他毛病。”
  “他怎么惹你了?”我妈妈问我。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JP哪里惹到了我,他也没跟我说我不爱听的话啊,他拒绝给我买个香奈儿,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要啊,我心里的不痛快都不是他引起来的啊,但是我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我说:“其实他也没怎么惹到我,就是啊,我就是愿意收拾收拾他,我就是愿意他因为我难受。他最好为了我垂头丧气,他最好为了我哭。妈,我跟你说过没有?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是结过婚的,他都被我给弄哭了,我觉得可高兴了。”
  我妈陡地从我旁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你有病!”
  我们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见面。后来的两三天他都没有给我短信和电话。我的心情经历了从最初的洋洋得意到后面的惴惴不安。他忽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以至于我甚至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已经不声不响地回法国了。
  一个星期以后的白天,我打了一个电话去他的酒店。2203房间并没有退房,接线员转过去,这个本该去办公室上班的家伙却在那边把电话接起来了。
  我有点讶异:“JP?”
  “是的。”
  “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你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而不是我的手机?”他不答反问。
  “…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经回法国了。”
  “没有,Claire。”他说,声音囔囔的,“我暂且留在沈阳生病。”
  … …
  我在五分钟之后离开自己家,打车直奔商贸酒店。手中的袋子里装着体温计,电热宝还有我妈妈早上做的酸菜猪肉馅的饺子,直到JP把房门打开之前,我脑袋里面都是空白一片。
  这个壮实得像他的属相一样的家伙居然真的生病了,黑眼圈红鼻子声音沙哑手脚冰凉,给我开门的时候穿着酒店的大浴袍,我目测一下,他好像肚子都小了。他给我开了门就又回到床上缩在自己的被子里,看着我说:“… …你好。”
  我洗了手去摸他的额头,好像不太烧,但是他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我坐在床边,半天没动,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张张嘴巴:“感冒了,对不对?吃什么药了?”
  “阿司匹林,还喝了很多水。”
  “不吃消炎药吗?”
  他摇摇头。
  “我现在去给你买吧,再买些水果怎么样?你想吃什么?这个街区很方便的,我这就去给你买来。”
  他从被子里面伸出手来,将我的手缓缓握住:“我很好,什么都有,我要吃什么会告诉你。Claire。谢谢你这么快就赶来。”
  我觉得眼泪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里,我低下头,抚摸他的手指:“别那么说。”
  “你这个星期是不是事情很多?学校里面忙吧?”他说。
  我摇头:“没有。学校里面没有事,我不想来找你,是我心里不舒服,我在跟你发脾气。”
  “… …”
  “真抱歉。”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很好。那样的话,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并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情而把我扔在这里。”
  他把被子掀开一点,对我说:“你愿不愿意上来跟我一起躺一会儿?”
  我把外衣脱掉,钻进他的被窝,他身上是一套深蓝色的短绒睡衣裤,越发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熊,那是他十七岁时候买的睡衣,他闻起来还是小孩子的味道。我抱住他的腰,脸扣在他的胸口:“我跟你说过没?除了教书和做翻译,我还写小说。”
  “是的,我知道。”他亲亲我的额头。
  “我写那些谈恋爱的故事,我觉得我们的恋爱很奇怪。”
  “怎么了?”
  “我们这么好,怎么会连一次架都没有吵过呢?这是不可能的。”
  他笑起来:“是的,没吵过架,真奇怪。”
  “所以当我觉得不痛快的时候,我就想跟你滋点儿事… …我妈说我有病,哎你说,我是有病不?”
  他笑起来:“这不是有病。这样有点小别扭,很好玩。”
  我听了也高兴了:“真的?你真的这么想?”
  “嗯。是的。”他拨弄着我的头发跟我说,“一锅好汤里面总要撒点胡椒面儿。”
  “你是怎么感冒的?”
  “… …前天,我自己走到青年公园,在湖边坐了一天。”他说。
  “… …”
  “我知道你可能是不高兴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又觉得也许你真的是有事情,所以没有时间来找我?所以我就坐在那里,直到我身上发冷。”
  我抬头看看他,眼角一边流泪一边说:“原来你也这么会撒胡椒面啊,你太有当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潜力了。”
  他搂着我:“也许是吧。”
  我发脾气,一个星期没有理他。这个人在公园的湖边坐了很久,直到自己感冒生病。但是他感谢我能来看他,他搂着我跟我说,我的把戏是一锅好汤里的胡椒面。他是如此的善待我。
  后来过了许久,我在天涯论坛的帖子上面看到一句话: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有一人温柔以待。
  人世间情爱种种,父母对子女之爱,子女对父母之爱,情人夫妻之间的情爱,或者朋友之间的友爱,或者主人对花鸟猫狗的宠爱,我们终究要怎样做才能表达出来?
  是我们尽自己的全力去给他想要的东西?是我们每日亲吻他额头告诉他心肝我爱你?还是我们用自己的经验和知识代替他去判断,让他遵循我们的意志和道路?
  也许是这些,也许都不是这些。
  也许还有一个最简单最淳朴的方式去给他我们的爱情。
  那便是温柔相待。
  换句话说,你的耐心,你的温柔,就是你的爱情。
  这是一直温柔待我的薛静博先生给我上的一课。在之后的日子里,当我觉得妈妈的唠唠叨叨让我十分烦躁的时候,当我解释给爸爸聊天工具的用法数遍他仍然弄错的时候,当大大小小的学生们问出来的问题让我觉得简直是无厘头的时候,我总会想想JP是怎样对待我的,于是由己及人,耐下心来,温柔地对待他们。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有一人温柔以待。

  23 舍得钱给你买昂贵礼物的男朋友不见得是好的男朋友,但是不舍得钱的男朋友肯定不是好男友
  对不起,我这人就是深沉,一不小心现了原形,又把气氛给整高雅了。让我们继续回到缪娟与薛静博柴米油盐的生活中去吧。
  上回书提到两万元的香奈儿,我当时是赌气跟他要的,但是吵架过后,这个事情就逐渐逐渐让我记挂上了。话说之前脱口而出的气话也在理:我找了一个法国男朋友,要一个好一点的手袋也无可厚非吧?
  关于跟男朋友要礼物的事情,我是这样想的:舍得钱给你买昂贵礼物的男朋友不见得是好的男朋友,但是不舍得钱的男朋友那肯定不是好男友。
  我估计一直以来我的淡泊明志和对精神层面的高尚追求肯定是让JP忘却了这个重要的原则了,他到现在也没想起来给我买个像样的好玩意儿,我必须让我们的关系回复到一个正常的物质的轨道上面来。我得要个礼物。
  经过几天的选择,我基本上确定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大约七千多元的LV的大包包neverfull,我对香奈儿一直无爱,觉得太贵又不是我的风格,根据我的理解,LV是名包的入门品牌,neverfull又是LV的入门款,又大又耐用,那么我就从这里入门吧;另一个是卓雅的一件米色的羊毛风衣,很漂亮,大约三千多块,我在新世界三店试了一下,一上身就是一个感觉——“这就是我的东西”。
  看好之后,我就打算跟大哥要了。
  那天他感冒好了,我搂着他说:“亲爱的,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香奈儿包包吗?”
  “记得啊。”
  “当时我真没当回事儿,后来我同事背了一个,可好看了,我也想要一个。”我亲亲他耳朵,我觉得为了得到自己喜欢的礼物,女人跟自己男友贱一贱是完全无可厚非的。
  “咱买啊。”JP说,“不早说去选了吗?”
  答应得这么痛快,我顿时觉得更喜欢他了。
  “哎呀,还是算了。”我转过身说。
  “怎么了?”他凑过来问。
  “贵。两万多一个小包,”我说,“不实际啊,拿什么衣服搭?搭配不好,包包就变成假的了。”
  “那就买漂亮衣服啊。”
  哈哈,正中我下怀。
  “不嫌贵啊?你?一件香奈儿的包包,一件柏柏丽的风衣,三四万块呢。”
  “又不是总买,再说还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呢。”他说。
  哦,原来你是知道的。
  大家看明白我的策略没有?
  有女孩要礼物的策略是这样的:先说要一个包包,买到手之后,再说“哎呀,我想要再配一件风衣”,风衣到手之后,再说“我想要一双鞋子”。当然这是一种方式,但是我觉得不太可取,这样很容易让男朋友觉得你多少有点贪婪,得寸进尺。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都是张一次口要东西,我就要他做出消费三四万块的准备,其实我要的东西也就一万多,少花的两三万块,要么他会觉得好庆幸啊,简直像是送给他的礼物一样,要么他就觉得你是一个勤俭朴素的女人。
  呵呵。
  有女孩子跟他男朋友吃羊肉串的时候也要AA制,也有漂亮时髦的女郎手里面拎着爱马仕在卓展的玉器柜台前跟男朋友要一枚二十多万的坠子。
  我是个收入还算可以,但是从来也没有花过男人钱的劳动女性,neverfull和卓雅的风衣对我来说已然足够。看官们见仁见智。
  拜我军人出身,勤劳朴素的父母所赐,我这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既定的东西到手,就不会再去眼馋别的玩意儿。所以当我“临时改变主意”,只买了个LV和一个中国牌子的风衣之后,JP简直都有点不太好意思了,“咱们,咱们再去别的店看看吧?啊?再买点别的?”
  “不啦。谢谢你。这些礼物我太喜欢了。”我说,“JP你这么大方,等会儿我请你吃饭吧?”然后我再埋下伏笔,“等下次我看到我喜欢的香奈儿的款式了,再跟你要,好吗?”
  “好的,好的。”大哥刚刚心里都在想:这女人太懂事儿了,太能给我省钱了。
  他忘了他刚刚掏过的一万多块人民币。
  我做的这个可能就叫做姿态。后来花钱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搞他:多要点,少花点。做出一副节俭的样子,其实一切尽在掌握,嗯哼。
  到了十一月,沈阳的天气说冷就冷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家耽搁得太晚了,外面下了大雪,我妈妈不让他走,JP就睡在我的书房里。半夜里我起来尿尿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蹑手蹑脚地去看了看他,这个家伙睡觉的时候撅着嘴巴,嘟着脸,显得一张脸越发地像屁股。我更忍不住了,先嗅一嗅,然后亲亲他。
  第二天早上天气冷得要命,JP身上只有一层衣服,根本不行。我就把我自己的一套高弹力的莫代尔混纺纯棉的衬衣裤给他穿,这个家伙居然还真穿进去了。他穿着这套衬衣衬裤在我的房间里面照镜子,照了半天说:“怪不得有人有异装癖,女人的衣服根本就比男人的舒服。”
  我笑起来,这个家伙前撅后翘的,确实有点像个女人。
  我想起原来认识的一个大姐跟我说过,喜欢自己先生的时候就觉得他像个小姑娘。
  那天我拿着他的VISA卡去给他买衣服,当我在男装店里逛着逛着,研究那些我从来也不注意的衣服的款式,裤子腰头是否打摺,或者内衣裤的尺码,然后划他的卡付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因为一个男人而从一个傻丫头向一个老娘儿们转变了。而这种改变其实是让我觉得幸福而且愉快的。
  事情的发生,之后想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这回我没有掌握住。
  那个周末我们请他同事的儿子吃了一顿饭。
  男孩二十岁出头,叫做罗曼,他的爸爸是JP在公司里面的好朋友。罗曼大学三年级毕业,拿了一个专科的文凭。因为喜欢中国文化就来中国学汉语了。他的中国女朋友跟他一起来赴约会,见面了我才知道,我其实是见过这俩人的。
  “哦?”在酒店的房间里,JP看看我,“世界可真小,怎么会这么巧呢?”
  “其实也不算太巧了,夏天的时候,七月十四号,法国国庆日,领事馆在信盟花园开派对,我就见到他们俩了。”
  “你不是看错了吧?”
  “不会错的。他女友是个大个子,而罗曼呢?”我笑了一下,“当时很受年轻女孩子的关注。”
  “为什么?”
  “他长得像莱昂纳多一样。”
  “不可能!”醋味。
  我坐在桌子上,搂着他的脖子,“别生气,我从来对莱昂纳多不感冒,我就喜欢你这款。”
  他说:“切。”
  他现在说“切”和“靠”,说得可地道了,这就是先进文化的巨大传播力量。
  “我没说完呢。”我说,“现在罗曼可不是莱昂纳多了,他现在整个一个瘦版的史莱克。”我说,“你注意到没有?眼睛那里特别像,上下都是褶,好几层眼皮,而且脸色明显见绿,这孩子是怎么了?他在中国遭遇了什么?怎么能憔悴成这样?”
  “他没遭遇。他是在奉献。”
  “此言怎讲?”
  “他把自己的精力和体力贡献给了他的中国女朋友……”大哥说,“我在这里攒着呢,于是越来越胖。”不无悲愤。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话题居然又走到了这里。
  黄昏,entrechienetloup,又是在狗与狼之间的光景,夕阳的光穿过米色的窗帘投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裹着知识分子皮囊的小流氓们蠢蠢欲动。
  我想起我第一次给自己构思一个做爱的场景,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暖色调的一个房间,有些柔软的阳光,大白棉被子,扑打一下,发散出来的都是花草的味道。
  这是一个合适的房间,一个合适的时间,一种微醺的合适的情绪,当然了,还有一个合适的男人。
  JP一边解袖口的扣子一边就要去浴室,我手一伸,拽住了他的腰带,我说:“哎。”
  他回过来,看看我,“干啥?”
  我眯着眼睛,舔了一下嘴巴,“想做爱不?”
  他肯定是被我吓到了,他自己肯定也觉得出乎意料,他百分之百在想,一次例行的抱怨怎么今天就收到了期待已久的结果。他瞬间就喜悦了,积攒良久的精力和体力居然就这样马上可以发泄,一直想为中国人民做点什么今天居然马上就可以以身相报了!
  我对他想法的推测完全是通过他的表情和举动分析出来的:大哥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喜悦爬上弯弯的眉梢眼角,他先是伸出双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和肩膀,然后把我轻柔又缓慢地抱到了床上。
  然后我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精光了。我再一眨眼,我也……了。
  之后的动作纠缠喘息气味……欠奉。
  之后我躺在床上半天没动,二○○七年深秋的这个黄昏,我彻底从心理和生理上变成老娘儿们了。
  我忽然想起来十岁那年,跟着我姐姐在大街上用电子算命机算命,机器大仙告诉我:我会在二十八岁结婚。
  这个回忆吓了我自己一跳,我马上侧头看这个心满意足在那里眯着眼睛回味,弄不好还在酝酿着下一次的男人,我靠,到我二十八岁,时间不剩多久了,我跟他居然办了这事儿,他是那个能娶我的Mr.Right吗?
  我这是怎么了?之前这么久,无论气氛多浪漫,无论黄片看得多过瘾,无论擦枪擦得多热闹,我都控制住了,今天怎么这么就办了?他是不是JPChantier?他要是个间谍怎么办?他不是间谍是个职业的花心萝卜怎么办?一直用心守护的东西,我的底牌就在今天被这么翻过来了……
  我一脚踹在他大屁股上,“起来,别在那里做甜蜜状。”
  他吓了一跳,坐起来,“怎么了?”
  “去把你证件拿来!”
  “什么证件?”
  “护照,驾照,良民证,有什么拿什么。快去,别废话。”
  他一骨碌就去把自己的钱包和护照都拿来了,让我看他的各类证件,我干脆夺过来,自己检查。检查完了也没见什么异样,就发现他钱包异常的鼓溜,我说你装什么装了这么多啊?他还没回答我就在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叠钞票,有五百欧元。钱包不见瘪,在另外的一个口袋里我又拿出来五百欧元。掏来掏去,我居然从他的钱包里面拿出来两千五百欧元。
  我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说:“你傻啊?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现金在身上?还每天逛来逛去的。”
  “这是我的习惯。出差在外的,要是银行卡不好用了,不至于太为难。”
  “得了,我收着了。”我斜着眼睛看看他,“刚才把我给疼得够戗,这就当补偿了。”
  他扑上来亲我一下,“拿着吧。都拿着。”
  下一秒钟我就把那一叠票子摔他脸上了,“什么意思?这算什么意思?买我啊?你把我当什么了?”
  “不是,不是。”他过来搂我肩膀,“你是我媳妇,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我忽然又想起来小忧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让我看他手机上的笑话,我拿过来看了一个又看了下一个,之后他婉转地跟我说:“女孩子,最好不要随便看别人的手机。”
  我抱着JP就流眼泪了,“亲爱的,你对我真好。”
  对不起大家,我的情绪波动太大了,你们知道的,第一次做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事情,这一天我就是如此精分。

  24 经典问题:要是我跟你妈一起掉到水里了,你先救谁
  天气说冷就冷了,十一月初的沈阳下了好几场雪。
  我上班的时候总会路过青年公园,每次我都细致观察,等着青年湖的湖水什么时候会结冰,我就可以跟JP来这里溜冰了。在很多外国电影里面都有男女主角一起溜冰的情节,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冰面上滑翔,欢声笑语,脸颊红润。真是让人向往啊。
  于是体育用品商店打折时,我花了六百块给自己买了一副短冰刀,绿色荧光的鞋子很神气。跟他一起溜冰时候的造型我都给自己设计好了:一件米色的羽绒短外套,黑色的紧腿裤子,外面再配上一条小裙子,我还准备了一整套的帽子围脖和手套,就是很经典的红底上面刺绣白色圣诞老人的那种纹样,十分年轻活泼。
  外面越冷,屋子里面就显得越暖和。我去酒店的房间找他,用最快的速度脱了大衣手套,搓搓手脚就钻到被子里面亲热一下。
  刚开始因为陌生和不够熟练,感觉似乎不太好,后来渐渐好了,再后来我觉得我整个的世界都在这里。
  亲热之后,要么我们去酒店的餐厅吃饭,要么我们就待在被子里面说说话。
  我最喜欢的话题是:“JP,给我说说我们以后的生活。”
  “以后啊?”JP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我就留在这里工作了。我们要在沈阳买一个大房子,我们还要养一只猫。”
  “我要狗。”
  “也行,那就一只猫一只狗……因为要长驻,我想我得弄一个中国驾照了。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我先送你,晚上我再去学校接你。无论多忙,我们都要在一起吃晚饭,或者去你妈妈家吃晚饭。如果她愿意款待我们的话。
  “我们可以去北京或者大连度周末,放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别的城市旅游。你最想去哪里?”
  “西安。”
  “好的。”
  “你的工资归我管不?”
  “可以啊。不过你可得经营好了。我们可以买一点中国的股票或者基金。我爸爸已经买了不少了,中国证券最近红得要命。”
  “我对这个不是太在行。你先说,我每月有多少零用钱吧。”我说。
  “一个月一个手袋,你觉得可以吗?”
  “凑合吧。”
  “不过,我们可以在你放长假的时候回法国买啊。”
  我笑出声来,“我可以做一点小生意,把法国的东西拿到中国来卖,再把中国的东西拿到法国去卖。”
  “关键是要选好项目。”
  我抱着他的白肚子,“JP,你真的爱我吗?”
  “嗯,真的爱。”
  “你真的能留在中国长驻吗?”
  “我觉得问题不大。”他说,“我要跟董事长申请在中国长驻,事实上,在我这次来之前,他已经有意给我升职,让我做在中国的代表。”
  我一下子坐起来,使劲亲亲他,“那可太好了,那我得溜须溜须你。”
  关于未来的讨论,话题有时候也会很传统。
  “JP,要是我跟你妈一起掉到水里了,你先救谁?”
  “救你。”
  “太好了。”
  “我妈妈是游泳健将。”
  “靠。”
  他搂着我说:“你不要担心我的妈妈或者爸爸,只要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他们只会支持的。他们也会很喜爱你的。”
  “我不担心他们会不会喜爱我。我是担心你。”
  “为什么?”
  “我妈早就跟我说了,她对你那么好,要是你爸妈对我不好,她就会马上翻脸,然后双倍地报复到你的身上。”
  “你妈是天蝎座啊?”
  “是又怎样?”
  “哦。”
  我妈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来性格上一个突出的特点:当看到某一个新事物的时候,起先我会很多疑,缺乏信任感,一旦熟悉了,喜爱了,就会痴迷且狂热。
  比如说当她第一次给我擀面条的时候,我非常地谨慎小心,审时度势,看着被送到眼前的,筷子尖上缠的面条,我自岿然不动。
  因为从前我一直都是吃面片的。
  为什么圆圆扁扁的可爱面片变成了眼前这个长形物?这真让人焦虑怀疑。
  在大人不断地劝诱之下,我试探了一口,我再试探了一口,试探了一整碗之后,我发现较之面片,这玩意儿更筋道有趣,面条与面条之间夹带了更多的汤水,狠狠一抽,还会甩几星在脸上,平添几分热闹的气氛。
  十一个月左右大的我这样结识了我一生最挚爱的美食:面条。于是毅然从心理上摒弃了大米饭、面片及饺子馄饨等带馅系的所有同学,从此以后,无论是热汤还是过水,打卤还是炸酱,意大利口味还是苏格兰风情,我对面条,再不言弃!
  对于JP,我似乎也是一样的感觉。
  起先我是被动的、怀疑的、不信任的,还多少有点玩世不恭,后来当我真的爱上他之后,特别是当我们有了身体的关系之后,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面就只剩下大哥他一个人了。我想起他的屁股脸和怪声怪气的汉语就会笑,我想起他因为要调试机器中午不能好好吃饭就会非常担心,我要是看到他多看了哪个女的一眼,就恨不得上去踹她一脚然后回来再戳他眼睛,我抱着他的胳膊的时候睡得最香甜,我每每闻到他的气味就会觉得温暖无比。
  但是,在这样的热情又浪漫的情绪里,我仍然不能忘了对于未来的筹划、铺垫还有建设。
  JP是个温柔可爱的人,术业专攻,薄有田产,身体康健,做爱也不错,而最重要的是,他待我很好。所谓趁热打铁,我反正都已经跟他睡觉觉了,也不在乎再弄一个纸片片了。于是我又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目标:结婚!
  可是,世事不会总在我们的掌握中的,当我热火朝天地爱恋着他,当我深谋远虑地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筹措安排的时候,JP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因为他爸爸要以三个儿女的名义盖一幢房子出租,JP必须马上回到法国,签署文件并处理财产公证等事宜。
  消息来得很突然,就在我过生日之后不久。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最多两个星期吧。事情也不是很多。”
  “那我给你三个星期。”我说,“不过,过时不候。”
  他笑着说:“那我要是一个星期就回来呢?”
  我亲亲他的手指说:“那我们就同居,我跟你住在一起。”
  他登时摩拳擦掌了。
  我开始准备给他家里人的礼物:给他爸爸妈妈的一套精美的骨瓷碗碟;给他侄子侄女的玩具和书包;还有给他姐姐和嫂子的两个中国风的檀香木首饰盒。JP看了,高兴极了。
  送他走的那天,气温又降了好多。十一月份,我把羽绒服都拿出来穿上了,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路过青年湖,看见湖岸处已经结冰,湖心似乎还有水纹。
  他说:“等它冻结实了,我们就可以来溜冰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嗯。”
  机场里面很多人,大屏幕上在播放《乡村爱情》,热热闹闹的,送他走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好,但是没有流眼泪。
  那天上午我有课,从机场回了城就去上课。下午我接到原来跟我学过法语的一个孩子的电话,说他接到了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面试通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回家就告诉我爸妈了。
  晚上有高中同学请客吃饭,大家围着酸菜羊肉火锅一顿海聊,新揭发了不少当年的奸情,有一个男生说一直以为我原来喜欢他,我连气带笑得胃都疼了。
  还有一个坏蛋又重提了我当年上高中时候最糗的一件事儿:我们班有个同学叫做杨娇,是那种大腿壮,小腿细的体型,特别擅长短跑,总能得全校第一,然后跑过了终点就呕吐。我跟她很要好,因为她爱吐嘛,平时我都管她叫做“剧恶”,就是剧烈的恶心的意思。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鬼迷心窍,别出心裁,把她的姓和外号放到一起,然后缩减成两个字叫了。于是“杨剧恶”变成了“杨剧”,于是早自习时寂静的教室里,我清亮地喊道:“杨剧!杨剧!……阳具。”
  那天聚会的结论就是:缪娟,你才是剧恶呢。
  我吃饱喝足回到家里,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早上,JP已经抵达了法国,在Skype上面等着我了。
  我放心了,跟他聊了很久。
  后来我想念JP是真的,但是因为一直忙忙碌碌的,一直也就都没有那么难过。
  直到有一天。
  妈妈把我两套换洗的衬衣衬裤都洗了,我只好换上了曾经借给JP的那套,因为他只穿过一天,我又喜欢他留在上面的桃子味道所以一直都没有洗。眼下穿到自己身上,忽然觉得腿上发痒,我赶快脱下来,用专门粘衣服上灰尘的碾子滚了一圈,看一看,上面粘了很多细小卷曲的金色毛发。
  我想起我们窝在酒店的被子里,我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亲吻他的眉毛。
  我想起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我的手背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汗毛被静电轻轻地带起来,搔得我发痒。
  我想起每次亲热过后,或者每次斗嘴抬杠的时候,我从他的大腿上揪下来一小撮一小撮的毛发。
  ……
  然后我一直都忍着的眼泪就那样流出来了。

  25 你想幸福就得跟我在一起
  不出我之前所料,JP没有在一个星期之后马上回到中国,两个星期之后也没有,三个星期之后也没有。他办完了家里的私事儿又因为工作的需要必须继续留在法国。我们于是又回到了暑假时的状态,网友一样,每天固定的时间联线,问候,聊天,通报情况。不过跟夏天不同的是,那时候我们的心情是愉快的、好奇的、玩玩闹闹的,而冬天的我们是思念的、焦虑的、怅然失落的。
  “Claire,你今天晚上干啥了?”
  “看书,吃饭。”
  “吃什么了?”
  “光吃了,谁记得吃啥。”
  “看什么书?”
  “光看了,也不知道看啥。”
  “……”
  “你呢?JP,你做了些什么?”
  “开会。开一天的会。就见他们嘴动,也不知道讨论些什么玩意儿。”
  我想起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工作效率奇高,生活丰富有趣,有一天去五爱市场购物,发挥自身优势,双剑合璧跟小贩讲价,买个旅行袋比“讲价王”我姐还便宜。显然当我们分开的时候就现了原形,变成了两个头脑空白,心不在焉的傻子。
  有一天沈阳下了很大的雪,我四点多钟从学校下课,赶上了晚高峰,打不到出租车,只好坐公共汽车回家。好不容易抢了个座,旁边窗户还关不上,露个缝飕飕地往里面灌风。我在如安妮宝贝大侠笔下的凛冽中想起风和日丽的晚夏和秋天,我亲爱的JP每天让司机载着他来学校接我,眼下是恶劣又下雪的冬天,我得自己蹲一个漏风的公交车回家了。于是乎我就回忆起大学的时候,一个挺要好的英语系的女孩跟我说的话:“找男朋友也别找外地的,关键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也是沈阳人,每个假期我们坐同一班火车回家。她是个怪好看又活泼的姑娘,交了个很帅很英俊的男朋友在四川的军队飞行学校念书。他们真的非常相爱非常好,两个人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了电话费和火车票上面。但是男孩毕竟离得远,当她需要人提热水上楼的时候他缺席,当她需要人陪着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缺席,当我们打包行李换寝室,需要有人出力气的时候他缺席,他这样缺席着缺席着,后来他们就分开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相处得非常愉快,但是我觉得那时候我好像一直对自己和JP的感情都存在一种挺悲观挺没有信心的情绪,否则当我遭遇困难的时候,为什么我想到的不是千里重逢的例子,而是这个消极到最后分手的例子?
  谁知没过多久,雪上加霜。
  “Claire,董事长跟我谈过了。”JP在网络上面跟我说。
  “什么主题?”
  “我的升迁。”
  “升职了?”
  “是的。”
  我很高兴,然后觉得JP不是那么高兴,我就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好了。
  “你没有当上在中国的代表?”
  “是的。目前中国的业务不算多,公司暂时决定不设代表处。”
  “那么你被升职到哪里?”
  “瑞士。如果我接受,从此以后要在法国和瑞士两边跑。”他说。
  “……涨多少工资?”
  “六分之一。”
  “哎呀,好大的幅度。”我说,“这是好事儿啊,JP。”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做,Claire。”
  “……我要出去了,”我说,“咱们明天见吧。JP。”
  “……好的。”
  当我遇到什么事,总能碰到渲染气氛的电视剧。现在大哥在那边面临选择的时候,湖南台在重播倒霉催的《还珠格格》。
  紫薇姑娘唱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之后一字一泪,“我爹,在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前程,就离开了我娘,一去没消息了!”
  “我娘直到去世,都没有等到我爹。”
  “我娘说,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是,仍然感激上苍,让她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否则,生命会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正常来讲,以我的水平造诣还有脾气秉性,这部分煽情的情节我一直是当喜剧片来看的,可是此时却被紫薇姑娘的几句话给拨动了心弦,怔怔然就想起了自己和JP的将来。他在法国得到升迁,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他不再回中国了,起先我们也是思念的、难过的,到了后来,在另一个时间里遇到了更对的人,我或者他可能就会退出这一个故事了。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孩子,都会有不同的人生。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更宽敞的阳关道。我们就渐行渐远了。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们回忆起这段故事,也会有美好的感觉泛起在心头,我们都会感谢对方,在那样的一段日子里,生命不是一口枯井。
  我不敢让我爸妈看到,自己躲到洗手间里面去擦眼泪。
  在等待中的人大部分都有很脆弱的神经,我想着想着就极端了,我从洗手间里面出来,回到书房,就把JP从我Skype上联系人的名单里面给删除了。
  按他的名字点删除的时候,我痛苦万分,一直在流眼泪,基本上就是武则天捏死自己的女儿的那种心境。
  之后的一天,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忽然就觉得心里不平衡了:
  一,我一天不上网,社会这么乱,此人为什么不担心,不给我打电话?
  二,好的,他不能来中国当代表了,领导要他去瑞士,但是凭什么就得我给他的工作让路?我怎么就这么好打发?凭什么我做牺牲?现在不是清朝乾隆年间了,我也绝不可能当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三,我都跟他睡觉觉了,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我得发挥我当老师的特长,我得跟他谈!谈人生,谈理想,谈生活,谈对他来讲我比他的工作、他赚的钱更重要!
  四,退一万步说,好的,我们就算要分手了,我也得让他觉得是欠着我的,我得让他当我“最好的朋友”,这样以后我儿子要是去法国留学我还能用得上他。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就又把他给加上了。
  没过多久,大哥上线。那边有时差,还是早上,他对着镜头捂着嘴巴打了一个隆重的呵欠,登时如同一只红眼睛的白熊一般。
  “怎么精神这么不好啊,JP?”我说。
  “昨天去洛桑工作,忙了一整天,很晚才回来睡觉。”他说,“你昨天等我很久吧?”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又白白纠结了,大哥昨天根本就没有上线。
  “……没有。”
  “……为什么你重新申请成为我的联络人?”他终于发现了一点异样。
  我想了一会儿,“因为我前天把你给删除了。然后我今天又把你给加上了。”
  他也想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托着腮在那里,没有说话。
  “那么你已经开始着手瑞士的工作了,是吗?”我说,“你已经接受董事长的安排了,是吗?”
  “那边的工作着急,不做的话会影响很大的生意。”
  我憋了半天,“Shit!”
  他抬头看我。
  “这可真狗屎,JP。”我说得斩钉截铁,“我们原来怎么说的?你说你要留在中国,你要跟我在一起,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不是为了升职,为了多赚一些钱就不打算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你是个利欲熏心的人……”
  “……我不是。”JP反驳,但是语气虚弱,显然早上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就被我的气势如虹震慑到了。
  “我跟你讲,JP,如果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无法继续下去。
  “前天,你说你不知道怎么做,等于你把你的难题推给了我:你是要升职加薪调到瑞士去,还是不要这个职位争取来中国。
  “你要我替你选择吗?JP。
  “那我告诉你,你不能要那个职位,你得回中国,你得跟我在一起。
  “你做个什么代表,多赚六分之一的薪水有什么用?这两样东西能够彻底改变你的生活境况吗?能让你买得起尼斯的豪宅或者过上007一样的日子吗?
  “不用算了,当然不能。
  “你充其量有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快一点的车子,多去几次餐馆,多买几打安全套。从本质上来讲,你仍然是一个悲摧的单身汉。赚得越多越悲摧!到四十五岁的时候也找不到真爱。然后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Playboy一样,脑满肠肥,嘴上不说,一肚子下流主意。”
  他一声不响地听取我的分析或者说是诅咒。
  “所以你未来的幸福绝不是建立在这个上面的。”我说,“那么你的幸福是什么?”我说得很大声。
  “……”
  “我问你话呢。”
  “我的幸福是什么……”他喃喃重复。
  “你的幸福就是我!你跟我在一起才高兴。你跟我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你从前的日子都是在生存,你跟我在一起才是生活。问问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跟我在一起才知道自己下班之后去哪里,才知道好东西要跟谁分享,才敢抱怨一下领导或者下级甚至你爸妈,跟别人你敢吗?
  “你跟我在一起,可能到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是脑满肠肥,不过有我,我喜欢看电视的时候摸你的双下巴和胖肚子。
  “你不会是一个老Playboy,你会是一个善良宽厚而且负责任被尊敬的丈夫和父亲!
  “你听懂没有?归根结底,我才是你幸福的要义!而不是什么破升职。
  “想让我给它让路,不可能。
  “我告诉你,你离开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耐心逐渐达到极限。我不想再等了。你自己也知道,我比你好看比你活泼,我身边的朋友异性也比你多。
  “我给你一个底线,圣诞节,圣诞节我要跟朋友聚会开派对,派对之后准时做爱,不见得跟谁!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和力量,这段法语让我说得简直是龙飞凤舞。我从来也没有对可爱的JP这么凶过,但是我觉得我要是再不凶一下,我的爱情,我到嘴的热乎幸福生活就很有可能又“不是每段感情都会有始有终了”。
  他显然被我吓到了,过了好一会儿,说话有点结巴,“我吃了早餐去上班,行吗?快到点了。”
  “……行。去吧……慢点开车。”
  我关了电脑,躺回自己的床上,抱着双臂气鼓鼓地想:我从小打针吃药就没让大人操过心,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做翻译、第一次相亲也没有怯过场,为什么?因为我这人就是不缺勇气。勇气不是跟人吵架时候的大嗓门,勇气也不是吵不过了就动手,勇气是对你认为正确的事情的扞卫。那些无疾而终的爱情有很多就是因为当事人缺乏勇气,我要把我真正的想法告诉他,我要他知道我要什么。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么我永远不能把握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坚信的事情能够让他相信吗?
  在这方面,有两个杰出人物让我受益匪浅,一个是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教授历史的关予老师,另一个就是我姐薇薇。
  这两个人在“强加意识”这个技术上,各有造诣,不分高低。
  高中的时候,历史的知识点繁多复杂难以记忆,关老师上课从来都是嗷嗷地喊着上的,每一个题点她都会大声怒喊三遍以上,以期加深同学们的印象:
  “李鸿章是洋务派啊!洋务派啊!洋务派啊!”
  “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美国工业发展迅速的重要因素是:机器零件的标准化生产啊!机器零件的标准化生产啊!机器零件的标准化生产啊!”
  “缪娟你上课不要再小声说话了!不要再小声说话了!不要再小声说话了!”
  大家看,关老师的话我铭刻在心,到现在都难以忘却。
  所以刚才教训JP的那些话,我反复强调了几个关键词:幸福,我,在一起。
  连起来就是:你想幸福就得跟我在一起!
  如果说关予老师“强加意识”的方式是正面的规劝式的,那么我姐姐薇薇的方式则是反面的诅咒式的了。
  话说我姐夫是个生意人,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发生过几次很有趣的巧合:两人相安无事,他的生意就一切正常;一旦两人吵架,他肯定就得大大小小有点损失。从此之后,这事儿就成了我姐的依仗,她总是隔三差五地用这件事儿敲打我那因为做买卖不时出去应酬的姐夫,“我告诉你,你可得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或者你有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都不用我报复你,老天爷就给你颜色看。”生意人讲究运道啊,结婚多年,他被她吃得死死的。
  所以刚才我也跟JP强调了另一点:你要是不跟我在一起,别管做什么位置,拿多少钱,你就是一个悲摧的单身汉。
  各位同学,写到这里,这一章发生的故事不知道我说得是不是足够明白了。
  因为你们知道我跟JP大哥后来在一起了,所以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的心情是愉快的放松的,故事的基调也是轻松活泼的。
  可是在当时,当事情不能像我们预见的那样发展,当他不能像我们想要的那样被派驻中国反而被派往别的国家的时候,可以说,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每一个情节都风声鹤唳。因为在电视上、生活中,我们见过那么多要好的男女朋友甚至夫妻,他们分离不是因为有了别人,不是遭遇了情变,也不是国难倾城,而很可能就是因为客观原因让他们不能厮守在一起。
  我的勇气和我挖门盗洞的技巧,让我渡过了这一个难关。
  现在我还是愿意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遍:
  当我确定了他是我要的那个人,当我知道我要些什么,我就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争取。
  他是我的幸福,我也是他的幸福。
  我们在一起比任何一个人独立的生活、发展、前程以及所有功名利禄都更为重要!
  我是希瑞!
  第二天,当大哥再次出现在镜头上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复之前的垂头丧气、委靡不振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圣诞节能不能不出去玩?”
  “你能在那之前回来吗?”
  “很抱歉,不能。”
  “那你还说什么……”
  “买不到那个时候的机票了。”他说。
  “……”
  “我只买到了一月十二号的机票。”他说。
  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你已经买完了?”
  “是的。”他说,“一月十二号,下午三点到沈阳,你得去接我。”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反正怎样都是做不完,Claire你是对的,这样下去,我只能永远当一个悲摧的单身汉,所以我请了三个月的无薪假期。我回中国去,跟你在一起。之后的事情,咱们见了面再做安排。”
  我点点头,很明显,在关键的时刻我给他指点了迷津,“做得对!”
  他说:“那么你会去机场接我吗?”
  “还有别的事情比这个对我来说更重要吗?”
  他听了之后笑着晃晃脑袋,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谢谢,不过有一件事情请你来做。”
  “你说吧。”
  “你说过的,我回去的话,我们就同居。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房子?”
  “记错了吧?我说的是如果你在一个星期之内回到中国的话我们就同居。你自己算一算,你已经离开多久了?”
  “那么我还要住在酒店是吗?饿的时候要去饭店或者麻烦你的妈妈?然后每天晚上你离开我,早晨你再来找我?是吗?”JP问。
  好小子,太会攻心了,太会谈条件了。不过,有什么事情能比他回到这里找我更重要呢?
  “……说吧,咱找个什么样的房子?”
  反正都得答应,不如就爽快一点。这个也是姿态。

  26 关于未婚同居的问题
  未婚同居是问题吗?未婚同居不是问题吗?
  我拿出来说,我肯定觉得是问题了。
  原来我认识一个来沈阳做生意的台湾人,大叔五十多岁,女儿比我大,大叔工作之余最喜欢给人做生活辅导,婆婆妈妈的一点小事儿,他可以用台湾国语说上一宿。大叔说过的一件事儿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他说:“如果不试婚的话,我是不可能让我的女儿结婚的。一个男人,你知道他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但是你怎么知道你自己能不能忍受他的脚臭、他打呼噜?你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忍受你做的不可口的饭菜?所以结婚登记之前,一定要在一起像夫妻那样地生活一段时间,看一看在爱情之外,在共同的生活中,你们是不是还能够忍受对方的小毛病与坏习惯,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跟这个人厮守终身。”
  对于他对未婚同居的事情的观点,我基本上是同意的。已然是这个社会,已然是这样的年代,除了家里管得特别严的,未婚同居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了吧。
  但是生活里面什么样的例子都有,有个朋友和她男友同居在一起,果然过着过着过不到一起去了,先是吵架,然后冷战,然后有人劈腿,然后分了手。事情过后女孩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苦恼的,不情愿的,可依旧承认:“我就是太早跟他好了,太早让他得到我了,这样就让他对我不那么尊重了。要是当时住在一起的时候就登记,可能也就硬生生地被绑到一起了,就没有后面的问题了。”不过也许她忘了,就算结了婚,也是可以离婚的。
  新年聚会的时候,我闺蜜被气得够戗:办公室里的小伙子“十一”的时候结的婚,因为是很得力的手下,她随了一千元的礼;这没过几个月呢,小两口就开始进入离婚分财产的阶段了,办公室里面偏偏有个事儿妈,一起吃饭的时候提起来:哎,听说结婚的时候得随礼,离婚的时候好像多少也得表示一下吧?闺蜜道:“得,他这么一折腾,赚了我两份钱。”
  我说:“你看,这就是因为不试婚,要是之前住在一起了,知道那么多生活上的分歧,是不是就不会结婚,不会这样草率了?”
  闺蜜一听更怒了,“俩小孩同居八年,好得不像话了才结婚的,结果结婚两三个月就离了。试什么试啊?有意义吗?”
  可见什么事情都是小马过河的问题。
  JP回来之前,我几乎天天在想,最后想明白了:
  要不要同居就是看我自己,我想要跟他生活在一起,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他,那么我就要这么做。一旦试验结果失败,一旦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适合对方,那么此时分手总好过以后离婚。
  当然了,要从家里搬出去跟男朋友住在一起的事情,还真不是能由我一个人来决定的。我还得过一大关,就是我爹我妈。无论如何,我身长几十厘米还裹在一个包袱皮里的时候就跟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了,如今我做了这样的决定,怎样也得说服他们。再说我也没有钱,找房子付房租还得让他们支援。
  我妈这一关好过,从原则上来讲,我就是我妈的原则:什么事情只要我高兴,她可以目无党纪国法礼教传统。
  我跟她说:“妈,让•保罗要回来了,我想要找个房子跟他一起住。”
  我妈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然后道:“今年冬天冷,你们得找个暖气好的小区。”
  我跟我爸说了一样的话。
  我爸也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然后道:“荒唐。”
  言简意赅,有效率。不愧是我爸。
  劝大家当子女的,都要有我的风骨和精神。
  一般我不跟他们扛,因为父母毕竟比你知道得多,而且总是想要为你好的,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听他们的安排,哪怕心里有时候不情愿。
  可是如果我认准了,我自己想明白了,他们想要制止也不好使,无论你是软硬兼施还是灌辣椒水。
  我爹脸色铁青地用一句“荒唐”把我给打发了之后,我没有吵闹也没有跟他磨叽请求,那样做非常没有品位。我就是发挥了我的特长:我不跟你说话。你让我扫地我扫地,你让我吃饭我吃饭,哎,我就是不跟你说话。
  东北人说这叫有老猪腰子,通俗点讲就是主意正,文雅点说就是我沉默而且坚持。
  世界上最有老猪腰子的人就是圣雄甘地。
  我就是照着甘地那样要求自己跟我爸作斗争,非暴力不合作。
  几天之后,老头子主动来找我了,“来,来,咱俩谈谈。”
  此人原来在军队里面搞特情工作,后来转业了在地方干过一段时间的政工,教育我半个小时,纵横捭阖,旁征博引,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态度和蔼不失威严,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提炼了他这样几个观点:
  一、不能这样做。无论如何,无论什么年代,未婚同居,有悖传统礼教,你毕竟是中国女孩子,一旦这个人走了,回国了,你们毫无结果,你让外人怎么看?你以后还怎么找对象?
  二、不能这样做。无论这是不是让•保罗的要求,你跟他住在一起,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对他大老远回中国来看你而感恩,但是这是你的底牌,你的底线,你最宝贵的东西,你不能用这个去偿还他。换句话说,这种交换,对你来讲不公平。
  三、不能这样做。你不要看别人住在一起,你觉得时髦好奇,你也去效仿。我说了,不能因为所有人做这样的事情,它就是合理的,这种事儿就是荒唐,再多的人做,也是荒唐。
  总之一句话:不能这样做!
  “您说完了?那我说。”
  “行啊,我听着呢。”
  辩论这个东西有一些技术,尤其是跟家里人严肃地辩论。
  有一条最为重要,抓住他细小的不留心的错误,将之无限夸张扩大,过程中投入深厚的感情,表现出你被冤枉的委屈和痛心。我爸最大的错误发生在他的第三个论点上:他认为我觉得未婚同居是时髦的,因此好奇,去效仿。爹你功亏一篑。
  “爸,放下这件事情不谈,原来这么多年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么一个素质和水平。这么多年你严于律己,言传身教,你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直在一个健康正面的环境里面成长生活工作——可是,你认为我会对这种事情好奇,想要去模仿别人——爸,你这么说,我挺难过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我充满感情,欲扬先抑的序言结束,正朝气蓬勃地准备切入主题。
  辩论的时候还有一个要点,我想很多同学也是有过实践经验的,那就是:切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我爸拿传统礼教来说我,那我毫无办法。中国传统礼教告诉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对不起,在这个问题上,夫子不站在我这边。他还分析我是对JP感恩,妄图混淆视线,孩子一旦迷糊,很容易就跟着走了。
  那么从哪里说呢?有一句话说得好:有钱难买我乐意。
  “爸,我这么大了,你说,我为了什么活着?我为了别人说我好来活着,还是为了我自己高兴来活着?
  “不偷不抢,跟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更多地了解他,更多地让他了解我,为我们之间的未来寻找更多的可能性,做更多的准备,我哪里不对了?
  “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所以不行,是吗?
  “你说我是因为他回中国来找我,因此感恩,那么爸,你觉得我有那么糊涂吗?我分不清是我自己的感情还是感恩吗?
  “爸,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问句,充满感情的问句非常重要!直戳对方心灵。
  “爸爸,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跟他住在一起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想要这么做。
  这事关我今后的生活,我今后的幸福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后我跟让•保罗不能在一起,那么所有的后果我可以自己承担。因为我觉得值得。
  “如果你坚决反对,我当然不能惹你生气。你不让,我就不跟他住在一起。
  “但是我会非常难过。
  “那请你告诉我,他回来之后,我跟他怎么相处。
  “退一万步讲,如果因为你的原因,我不能跟让•保罗在一起,那么所有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最后一句是本次陈词画龙点睛的一句话。
  根据我的观察,因为年龄、教育、社会经历等很多因素,大部分情况下,父母总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不要做什么,但是他们很难告诉我们“要做什么”。狡猾如我老爹也是如此,而且越是狡猾的人越不愿意负责任。我的最后一句话把事情彻底倾倒向另一面,然后把责任推给他,不是威胁胜似威胁,威力无比。
  老爹有点晕,显然他知道我早有准备,但是他不知道我准备得这么好。
  两个人因为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差异,本次辩论无果。
  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于是继续。
  我当然不能在网络上面跟JP说这些,他那么意兴盎然,充满希望地赶来与我相会,我绝不能泼他冷水。我们只是讨论要租一个什么样的房子。
  “我觉得反正我们也就是两个人,用不着太大,你说对不对?风景一定要好,交通也要好,可以去公园,也能去逛街。离我单位也不算太远才行,对不对?”
  “嗯,都听你的。”
  “市政府广场附近有一个不错的小区,有一套房子出租,大约五十多米,二十多层,精装修,能鸟瞰整个广场,我觉得这个不错。”
  “行。”
  “这个也行,在我学校后面,四十多平米,全新的家具。我知道那里,种了很多很多的树,绿化可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行。”
  “唉……我亲爱的JP。”
  “嗯?”
  “为什么你都没有什么意见呢?你总得说说你的要求才行啊,你不觉得这些房子太小吗?”
  “不觉得小,”JP说,“跟你一起住,怎样都好。”
  这个胖家伙在电脑那边笑嘻嘻甜滋滋地说。
  他一甜滋滋的,我的眼睛里忽然就酸溜溜的了,我对他说:“JP你放心吧,你就好好地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好,然后回来。我把咱们的生活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他下了线,我又趴在电脑前面好长时间,独自出神,怔怔地又流下眼泪来。
  几天之后,妈妈忽然给了我一万元钱。
  “干什么?”
  “租房子啊。”
  我眼馋着却不敢动手,“你的私房钱?”
  她冷笑一声,“哼,家里的钱都是我的私房钱。”
  “……我是问,我爸同意了吗?”
  “拿着吧你。”
  有一天下雪,我收到房产经纪的电话,让我去看看房子。我裹上羽绒服,穿得像一只大熊一样准备出门,好久也没有答理我的我爸说:“干啥去?”
  我在层层叠叠的围巾中回过头来,“出去玩玩。你干啥啊?”
  “是不是有人让你看房子去啊?”
  “……听到我刚才说话了?”
  他穿大衣,“走吧,我带你去。”
  我坐在他的车子上在大雪中穿过这个城市,我爸爸的车子开得又快又稳。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孩叫做张睿,她爸爸弄了一个英语辅导班,我上课吃东西还说话,她爸爸就把这事儿告诉我爸爸了,想让我爸教训我,我爸说:“光您说不行,有没有这事儿,我得问我姑娘。”
  还有一次我跟同桌打架,然后下午体育活动课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被老师放到教学楼门口罚站,我爸单位离得很近,他在别处开完会回厅里的时候恰巧经过我学校,在车上冲我招招手,就把我给接走了。把我老师给气得够戗。
  所以我想,我爸爸啊,他是个有很多大道理的人,但是无论如何,我比他的道理大。
  真是让人感动啊,我觉得眼睛里面又酸溜溜的了。
  小的时候,当我被我爸爸妈妈感动的时候,有一种很直接的想法,就是要好好学习,报答他们。现在我早就过了那个可以用考试成绩度量我的感恩的年龄了,那么我想,我要做一个好女儿,做一个能够好好地经营自己的生活,好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的女儿,以此来报答他们。

  27 你是我的奇迹
  二○○八年一月中旬,跟我分离了近两个月的JP终于从法国回到了沈阳。在我见到他之前,我一直觉得满心欢喜,欢喜到了顶点就淡定了,可是当我在机场等候大厅的玻璃门外面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风尘仆仆的大哥也是一样的高兴,玻璃门里外那么多人又让他有些难为情,便站在行李传送带的旁边,一边等行李,一边看看我,看看行李,再看看我,好像担心我随时会走掉一样,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在流眼泪,每次在他回头看行李的时候便用纸巾擦擦眼睛。
  终于他拖着箱子从里面出来了,我离他十米开始加速度,像只大牛一样一脑袋撞到他胸前,JP把我紧紧抱住,我只觉得他浑身都是暖暖乎乎的桃子香。
  “想我不?”我说。
  “嗯。”他忽然眼睛就红了,亲亲我的眉毛,“你呢?”
  “一点没有。”
  他笑起来,眼泪也掉出来。
  一位大侠一直站在后面等我们两个煽完情,然后上来拉JP的箱子,介位大侠奏是我爸。
  我爸载我们先回到家里,我妈做的一桌子好饭正等在那里,面条卤她就做了三样。我妈让我解释给JP听,“‘出门饺子回来面’是从我姥姥的姥姥那一辈就开始的家里的规矩,我们把你当成是像娟娟一样的自己的孩子,希望你平安顺利。你可得多吃一些啊。”
  JP那么听话,我妈妈给他夹多少他就吃多少,筷子用得很好,右手用筷子,左手一直握着我的手。
  吃完了饭按照惯例就是礼物时间了。之前他回法国的时候,我爸妈给他爸妈带去了一套瓷器的餐具,作为回赠,JP的父母让他带来了一套原木雕花的盛器。还有红酒、香槟、巧克力,还有给我妈妈和姐姐的香水和化妆品,还有给我爸爸的电动剃须刀。
  我咂咂嘴巴,“亲爱的,这些礼物真不错,你可真大方啊。”
  他是个不太会客套的人,笑一笑就当回答了。
  “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我说。
  “什么啊?”
  我把他的大衣给他,自己也开始穿衣服,“这可是我爸爸妈妈的家,我们可不能待在这里。走吧,去看看我准备的房子。”
  终于在JP回来之前,在我爸爸的帮助下,我在城市的南端,浑河的北岸,他原来很喜欢的喜来登酒店附近的小区找到了一套很好很舒适的房子。这是一个九十多平米的单元房,阳台十分宽大,还有两个南向的房间,各放着一张大床,垫子厚厚实实的,铺着我妈妈找裁缝新做的大百合床单。房子是九十年代末的装修,样式有点老,不过地板是实木的,舒适又美观。家电设备一应俱全,电视能收一百多个频道。
  房子在九楼,开窗就是浑河,早上河面腾起白烟,晚上可见对岸人家的灯火。邻居有两个,一边是一家物流公司,五六个年轻人出出进进;另一边是一对夫妻,先生是在沈阳教书的美国人,太太是个四川人,两个人生的小孩黑头发蓝眼睛。
  这个小区最好的是暖气实在烧得太好了,白天的时候温度有二十七度,晚上也不会低于二十五度。我最怕冷,不过在这里穿一条丝绸的家居裙子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小区的外面有很多各种口味的小餐馆:日本的,印度的,泰国菜,韩国参鸡汤,还有四川火锅,还有肯德基和永和豆浆。JP回来之前,我一家都没有去,我打算等着他回来一家一家地吃。
  此外这里离我的学校也不远,一条小路直通南门,要是我愿意早起一会儿,走路上班也没有问题。当然了,这样说还早着呢,我还有一整个寒假去挥霍呢。
  JP显然对这套房子相当的满意,他脱了鞋子和袜子,光着脚在被我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哎呀,我以为……你不是说……你不是说要租一个四五十平米的房子吗?”
  “每人平均四五十平米啊。”我说,“虽然这里比我爸妈那儿小了一些,不过是咱们俩自己的地方,你觉得还行吗?”
  他走过来抱住我,“行,太行了。找到不容易吧?”
  “那还用说?”我看着他,“我都不愿意跟你说找到一个合适的房子有多难。幸亏我爸爸一直陪着我,幸亏我妈妈大方给我出了房租。”
  他马上就掏钱夹,“房租是多少?我还给她吧?”
  我笑着把他的手按回去,我说得很有气势,“薛静博,你大老远来投奔我,我怎么还能让你出房租呢?拿回去吧。咱们俩不用说这个。”
  我指了指浴室,“去洗个澡啊,怪累的。”
  他亲亲我,贱贱地,“洗完澡呢?”
  “洗完澡啊,洗完澡干什么,那得看你的表现……”
  哇哈哈哈哈,房子暖和就是有暖和的好处,在浴室里面洗澡剃胡子的JP还不知道我准备了一个更重大的,直接挑战他心脏耐受力的惊喜给他。
  我打开壁橱,在卧室黄色的灯光下麻利地换上那套我从网上购得的黑色情趣内衣,破了几个洞的黑色网袜,还有一双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我把头发弄乱,近视镜拿下来,戴上小猫女的面具,再把紫色的鞭子执在手中,顿时麻雀变索女了。
  听我说哈,各位没有玩过这个却对此颇感兴趣的女同学们,我着重讲一下这套设备。
  为了避免去内衣店购买这种情趣内衣带来的尴尬,网上购物是个很好的手段。关键是要掌握几条原则:
  首先,情趣不是猥亵,挡上比露着更性感,因此太过火的款式不要考虑。
  其次,皮质情趣内衣的没有丝质的好,丝质的更容易撕扯,你明白我的意思。
  再次,一些小道具的使用也很重要,比如面具、丝袜、高跟鞋还有鞭子,鞭子不要选太具杀伤性的款式,蛇头鞭太狠,鞭梢散开的最好,打到哪里都不会太疼。
  最后,请在二十一岁以上的爱侣同意下使用。
  大哥洗完了澡,穿着我给他准备的老实的纯棉大浴袍从浴室里面出来,在史莱克脚垫上擦擦拖鞋,一抬头见灯光幽暗,而我是这个造型,当时就傻了。
  我一鞭子扫在他脖子上,“全裸。”
  浴袍应声而落地,一秒钟都没耽搁,他太配合了。
  我十分严肃,“好久不见,弟弟还好吗?”
  他扑上来,“自己问问吧。”
  ……
  这真是十分那啥的一夜。
  之后我趴在他旁边,亲亲他的屁股脸说:“怎么样?”
  “不行。”
  我心里一跳,“怎么了?”
  “次数太少。”
  “靠。”我笑起来,拨一拨他的头发,“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他转过来,把我紧紧抱住,“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抱着他的大脑袋,亲亲他的额头,“我亲爱的JP,为了你我使尽浑身解数,你还满意吗?”
  他重重地点头,“是的,Claire,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像做梦一样。你是我的奇迹。”
  Miracle。
  奇迹。
  是啊,为什么我之前会没有想到这个词呢?
  那么多的人,那么远的距离,之前的生活中那么多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如今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如此亲密,毫无距离。这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我们在一起就是奇迹。”
  我跟JP的共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第一天躺在床上首先对家务进行了分配:我是个有创意的人,喜欢做菜,喜欢厨房,因此厨房由我来负责,包括烹饪菜肴和打扫卫生。JP是个软件工程师,工作类型是整理数据分类规置,因此房间客厅都由他来整理打扫。我有个学生每天来我家上课学法语,朋友介绍的熟人价格,两个小时我收她四百元,不过这已经足够我们每天的家用了。因此既然是家用由我来赚,那么其他的事情,比如洗衣服买菜都由放假中的JP来做。
  事实证明,我们这样分工效果还算不错。除了我不时偷懒,两个人去馆子吃饭以外,JP尽职尽责地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衣服洗烫熨平,比我妈做得好。
  一天他在那里熨衣服的时候,我从后面把他抱住,“我说,你还真是挺会做家务的。”
  “这都是长期的单身生活培养出来的。”他说。
  “这些我做不来的,JP。”我说,“我从小就不会做这些。我爸妈也不让我做这些。”我先打个预防针,免得以后他挑我的毛病。
  “你做饭好吃就可以了啊。”他说,“打扫房间什么的,都是我来做。以后去了法国,也是我来做。”
  “谁说以后跟你去法国了?”
  他笑起来,“哪里都行,反正我们不分开了。”
  “嗯。”
  在共同的生活中,我发现了JP身上很多我之前并不曾注意到的优点。
  比如,他是个静悄悄的人。走路的时候控制脚步,尽量不出声;关门的时候也不会随手一推,而是将门送到框子那里,轻轻合上;起先他倒时差那几天,我们的作息很不配合,但是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还有他也从来不会像我那样,人坐在沙发上,然后伸手将手里的本子或者报纸啪的一声扔到茶几上,他会站起身,走过去,将东西规矩地放好。
  还有他很谦让。苹果掰开两半,一大一小,给我的肯定是大的那一半。如果我打开电视了,他肯定就会关掉计算机的音响,用耳机听音乐。我们要去哪里吃饭,我们要做什么菜,我们晚上要躺在床上看什么电影,都是我说了算。问他意见才说,不问意见也高兴地配合,像个最乖的小孩子一样。
  这个最乖的小孩子每天把我的靴子和他的鞋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的毛衣掉了一个扣子他就从头到尾都钉一遍,我学生来的时候,要么他去买上两杯永和豆浆给我们,要么他就准备一个颇丰盛的果盘。
  这个学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在澳大利亚念书,回国度假,每天被她妈妈用大德国车子载到我这里来学法语,是个家境富裕,挺好看的颇有点小骄傲的家伙。起先除了上课,她跟我基本上没什么交流,后来过了几天混熟了,就开始跟我侃她在澳洲的生活,再过了几天就开始说起她回国之前刚刚分手的澳洲男朋友,最后愤愤然地得出结论,“如果贾森也像叔叔(指JP)这么好,我怎么会跟他分手呢?”
  我表面谦虚,心里窃喜。
  跟一个人生活日子久了,很容易受其影响而有些许的改变。我的个性渐渐地也在往一个安静的、谦让的、善解人意的方向靠拢。
  带着JP回我爸妈家吃饭的时候,我也会规矩地摆放好自己的鞋子,我也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面走路了,我也开始不跟外甥女争夺炖酸菜里面的排骨和粉条了。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是我也不确定啥时候我会现原形。
  春节之前,天气越加寒冷。出去一圈,回到家里感觉整个人都会冻得硬邦邦的。我忽然想起来他走之前那个宏伟的计划,马上翻箱倒柜地把我那套行头找出来:米色的羽绒短外套,黑色的紧腿裤子,红底圣诞老人纹样的短裙子和一整套的帽子围脖和手套,还有最重要的那双荧光绿色的短刀冰鞋。
  我穿上这身衣服,还化了一个十分隆重的妆,然后跟JP说:“亲爱的,走,咱去青年湖溜冰去。”
  很久没有进行户外活动的JP高兴极了,“Allez!Go!”
  在沈阳彩电塔下面,青年湖的冰面上,我兴致勃勃地穿上冰鞋,然后颤抖着站起来,然后一个大字形后叉毁掉了JP的幻想。他扶我起来,帮我扑打一下羽绒服,“我以为你会。”
  “我也以为我会。”
  话说真是奇怪,我大学的时候体育课上滑旱冰也及格了啊,怎么上了冰刀就不好使了呢?我颤抖着又站起来一次,然后向前跪倒,双膝着地。JP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这样摔就对了,这样摔还能看出来你原来是学过的。”
  他竟敢这般揶揄,我气坏了,拽着他的衣襟,想要挣扎着起来去咬他的脸,结果发现根本就起不来,这脚也不是我的脚,腿也不是我的腿了。
  好不容易在他的搀扶之下我慢慢站起来,跟着他往前滑了几步,刚有点感觉又摔倒了,这回厉害,向后坐下去的,尾巴根生疼。还有一群屁大点的小孩神气活现地立在自己的冰刀上看着我乐。我再也不玩了,脱了冰鞋,扶着老腰一点一点往外走,心想自己原来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十七八岁了还想跟人家小孩似的在冰上飞呢,我这站起来都困难。
  因为身上穿得少,又没有活动开,再加上我这个努力要强的女性丢了面子,第二天我病倒了,发烧到了三十八度,嘴唇上面都是小水泡。
  我妈在电话另一边把我一顿臭骂,“你装,你装,我让你继续装!还不快去看病!”
  JP不敢怠慢,打了出租车带我去离家不远的陆军总院,我看的那个内科专家是个老太太,我前面还有七八个患者,因为怕别人加塞,排队都排到诊室里面去了,本来就都是有点传染性的疾病,还一个挤着一个的呢。
  我记得老太太逆光看了看一个患者的片子,然后说了一句话,一时让所有挤在那里的患者都退散了,“你这个,你这个,你这样吧,我给你写个号码,你去沈阳结核医院去找马大夫,你这个应该是结核……”
  真是走到哪里都排队,好不容易看完了病,医生给开了方子,我们去收款处划价交钱。快到中午了,前面还有五六个人在等候。我在旁边找个椅子坐着休息,JP站到排尾去排队,一边排队一边朝我笑笑做鬼脸。
  忽然斜着插上去一个壮汉,个子比JP还高上半个头,膀大腰圆的,身上是一件脏兮兮的羽绒服,袖子上还有大鼻涕的痕迹,也不顾后面还有五六个人在排队,把单据扔到台子上,大声大气地对窗口里面说:“来,我交钱。”
  这是明目张胆的加塞。
  可是后面的五六个人竟没有一个说话。
  然后我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发生了:JP不紧不慢地走了上去,手按在壮汉的那一小叠票据上,朝着相反的方向,把它们倏地一下推了回去,然后他指了指站成一排的几个人,他在告诉壮汉:你得排队。
  壮汉可能没想到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老外能站出来干这事儿,登时圆了眼睛,紧紧地瞪着他,声如洪钟,“怎么地?你!”
  我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过去,挡在JP前面,我浑身发热,嗓子沙哑,还因为过于激动而头晕目眩的,我没忘记那个跟老外在一起就绝不跟国人吵架的原则,但是我清楚地跟壮汉说:“你排队。都排队,你为什么加塞?”
  JP伸手一拨又把我给扒拉到他后面去了,略扬起头来,态度平静地看着对面这个家伙,仿佛在说:你要怎么样?
  于是我看到这个温顺的人性格里面倔头的一面。
  不过我也觉得他傻,我是个中国人,我又是个女的,大庭广众之下,无论有什么问题,量那小子也没有胆量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不一样,你一个老外在中国地盘上出头,看热闹的人就算好的了,真的动起手来,没准就有群众上来趁乱踹你两脚,替他祖爷爷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以为大汉伸手就要推JP的时候,排着的队伍里面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声音,“还要打架啊?小伙子,排队吧。别在外国人面前丢脸了。”
  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手里拿着省医保卡和自己的处方,她此言一出,那五六个人也纷纷说话了:
  “凭什么不排队?”
  “还要打人?”
  “来医院的都着急,怎么就你特殊?”
  “排队,排队。”
  显然狭隘的我低估了我同胞们的公德心,支持JP的统一战线瞬间形成,加塞的壮汉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自己输了面子又没有人气,终于讪讪地去另一个窗口前面排队去了。
  我拉着JP去后面继续排着,但是我可没忘了数落他,“谁让你出头的?多等一个人能怎么样?谁都没说话只有你说话,你很会打架吗?”
  JP没客气,“我不会。但是我也不怕。”
  我不知道应该因为他傻乎乎地出头而生气还是应该因为他的勇敢而高兴,我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把手团在他的手掌里。
  刚才说话的老奶奶交完钱退出来的时候,笑着看看我们,问我说:“他是哪国人啊?”
  我说:“法国人。”
  “小伙子挺好。”
  之后JP问我那位老夫人说了些什么。
  我道:“蛮夷野性难驯,她让我可得管好你。”

  28. 我们都已经在围成上方徘徊了,待我在后面补上一脚,把他踹进去就圆满了
  除了有一个人陪伴,说点啥总有人回答,而且有规律和谐且合法的性生活以外,同居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好处。比如我可以说一下这些话了:
  “JP,给我烧点热水泡脚。”
  “亲爱的,给我挠挠后背,左肩胛骨附近,再往下点,对,哎……轻点。”
  “吾爱(mom amour,够文雅吧?),我今天做个东北传统菜大酱炒鸡蛋怎样?我蘸生葱吃,你来点吧?够意思,给个面子,尝一尝。两人一起吃葱,谁也不讨厌谁。”
  “今天回我妈家吃饭,咱们买个西瓜回去吧?”
  ……
  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我自己跟朋友出去玩,剩下他一个人在家,一方面能跟闺蜜逛街购物吃饭唱歌,另一方面还有个人在家里等着,让人又愉快又有安全感。我最高兴的,就是玩到晚上十点多钟,JP打电话催我回家,当着很多女朋友的面,我特意表现得很不在乎,很不耐烦,很不当回事儿,让她们知道在家里是我说了算的。哦,是啊,原来我已经把JP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另一个家了。
  过年之前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高中时候的班长召集每年一次的同学会,时间定在大年初四,要求如果可能,可以携眷出席。班长是个资深八婆,一直在上海工作,是个过得很丰富精彩的白领,说完了正事儿,就笑嘻嘻地在电话里跟我说:“把你家的小老外带上哦。听说沈阳的那帮都差不多见过了,我还等着看看呢。”
  “带上可以,不过禁止你们调戏。”
  “禁止调戏?切……不调戏还让你带上干什么!”
  我纳罕:我交的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啊?!
  那天JP在打扫房间,我坐在电脑前面上网,一边上网一边想着同学会的时候我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开什么玩笑,揭什么短,想着想着,就像冬天房檐上垂下来的冰凌被艳阳照射得渐渐地融化掉一样,啪的一下,那个念头又跳到我的脑袋里面来了。
  我走出去对他说:“JP,我们就要同学聚会了。农历年正月初四。”
  他转过来看看我,“哦,好的。怎么了?”
  “你见过我的高中同学了吧?”
  “见过一些。”
  “如果这次聚会的时候,他们问我,我们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我怎么回答?”
  “……我们是什么状况?”他想一想,“我们就是这个状况呗,我们住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你就跟他们这么说呗……”
  “咱结婚吧。”
  各位看得没错,我们结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决定,由在下提出的。
  早说过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跳跃。趁着热乎又黏糊,把该做的事情做了,我不喜欢听那种故事:一男一女两人处了好几年,戴得都腻了,就是不结婚,不结婚就分手,类似个案无数。
  我觉得别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大多数条件不错的男人在面对婚姻的时候都有一种惰性。都属于那种没好上的时候,处处求着你、巴结你,好了之后就特别容易对现状满足,半只脚都悬空了,也不肯往围成里面跳的那种。JP尤其是,法国人的随意和男人的惰性在他身上很和谐,可我是个中国女人,我是个爱上了他,并且已经跟他同居了的中国女人。
  有一个真理经过很多人的验证了:难得不怕熬,越熬越成熟自信,越好看;女的不行。三十的男的一枝花,三十的女的是那啥,即使成为那啥我也得踩住一枝花,我要抓紧时间结婚,然后名正言顺地奴役他,使用他,花他的钱。
  我们这不已经都在围城上方徘徊了嘛,待我在后面补上一脚,把他踹进去就圆满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然后我就说了,“咱结婚吧。”
  大哥愣住了,然后低头看地,满地找答案。
  我走过去,抱着他的腰,抬头看他,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在想什么啊?在想什么时候回法国?要与我分离多久?在想给我换一个更高速的网络好跟你每天视频约会,还是在想找一个比我好的女朋友?”
  他笑一笑,“……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没胡说。我们这么好,不趁现在把大事儿定下来,以后耽误了可就不一定什么样了。我爱你,我对你的一切都非常满意,我不想再给别的女孩机会,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嗯……”
  “你不一定要现在回答我,我可以等你的答复。为了让你冷静全面地对这件事情做客观的分析,做出冷静的决定,我打算搬回我爸妈家住,我也不会给你啊?”
  “听出来了啊?”
  他把我给抱住,笑着说:“用不着那样。为什么我不愿意结婚呢?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做梦都能梦见你,我好像从出生开始就在等待你了……我们现在就准备这事儿吧,我刚才有些犹豫就是因为我原本打算是由我,由我向你求婚的。”
  真的,我一直都没有彻底地把他当做是个实在人就对了。他想了这么半天才想明白,还跟我在那里编呢,还什么“犹豫这么久,是因为打算由他向我求婚的”,转得挺快啊小鬼。
  我心里暗笑:大哥还有点急智,一个理科生,能打游戏绝对不看书,有动画片绝对不堪文艺片的家伙,还跟我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梦见我,好像从出生开始就在等待我了……”,姐纵横言情小说这么多年了,早就对此免疫了。
  我抬头,笑着看着他,“别搞赛诗会了,整点实际的事儿,把这个决定知会一下你的爸妈,看看他们什么意见。我有个同学在省民政厅,我问问他涉外婚姻的手续怎么办。咱尽早操作吧。”
  于是乎我们认识七个月之后,在我们同居两个星期之后,我跟JP大哥开始筹划结婚事宜了。这就是一个女强人的决断力和行动力。
  跟JP的父母第一次在网络上面见面,我多少有点紧张。家居裙子的外面套了一件西服领子的上装,整体看不伦不类的,但是在视频镜头上看就显得足够斯文了。
  JP的爸爸莫里斯,七十八岁,退休农场主,二战的时候因为父亲和哥哥都在法军抵抗力量中服役,他自己得以免于服兵役。二战之后的法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被战争剥夺了一切的莫里斯起先在雀巢公司的奶制品加工车间工作,由普通的工人当上了车间主任,又在六十年代的时候,跟着复兴的法国一起找回了那种浪漫懒散的生活品味。于是从工厂辞职,用手里的积蓄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开农场。莫里斯老头儿养过奶牛,喂过鸡鸭,打过马掌,放过蜂箱,锯过木头,砍过豺狼。据JP断断续续的描述,好像是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莫里斯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财,他农场上面的一块农业用地被附近的乡政府划成了建筑用地,没有大富,但是妻儿老小从此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莫里斯于是提前退休,把剩下的也租给了别的农户,收些农产品当地租自己带着全家各国履行。老家伙梳着背头,像很多老先生一样,因为自己耳朵不好总以为别人耳朵也不好,因此说话的声音极大。总体上来说,我觉得我的公公莫里斯使一个整洁又朴素,慷慨又狡猾,顽固又多心,公平又事儿脑袋的老头儿,好奇中国吧又总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的,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还有放了很多糖和油炸食品。当然了,当我们第一次在网络上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称他为“先生”。
  JP的妈妈西蒙娜七十二岁。退休之前是一所高中的教学老师,高级职称。JP的脸长得跟他妈妈一摸一样,所谓相由心生,我后来的感觉,西蒙娜是一个敦厚和气的老太太。她的爸爸在战前曾经是一个省级测量局的总工程师,官拜副局级,家在巴黎颇有田宅,所以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爸爸,也就是JP的外公不太喜欢穷小子莫里斯。他外公去世之后,留下了三幢房子,其中一栋在巴黎近郊的,可以租给六个家庭住的小楼分给了长女西蒙娜。两夫妻在最初的日子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这幢小楼的租金。他们肯定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对待物质,特别是食物的态度十分的恭敬而虔诚。后来在我跟随JP来到法国生活之后,曾经有一次,我的婆婆西蒙娜切了半棵大白菜(半棵大白菜啊,童鞋们)给我,笑嘻嘻地说:“看,这时我今天早上买的中国白菜,味道非常好,香喷喷的,咱俩一家一半吧。”当然了,话说第一次通话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她问JP的那句“她真诚吗”上面,我称呼她为“夫人”,为了显得我真诚,我的表情最凝重而且有点凶巴巴的。
  (我来到法国之后才发现,我的斗争重点根本就不是他妈,而是JP那不时可恶的老爹,还有他总是十分剧恶的天主教信徒嫂子。此时按下,以后祥表。)
  JP说:“爸爸妈妈,我跟Clair打算结婚了。”
  他爸:“……”
  他们:“……”
  JP:“你们听见没?音响还好用吧?”
  他爸:“……是的。”
  他妈:“……”
  我对着镜头笑笑,提醒他俩,“祝福我们不?”
  大约过了五秒钟,他爸忽然间眉飞色舞,“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你们的决定做得这么快,你的父母们怎么说?他们总会有点惊讶吧?”
  我跟莫里斯的较量从这里就开始了,他这句话似乎是在询问我父母的意见,但是实际上是说我们的决定做得太快,他有点惊讶、抱怨、声东击西。
  我回答道:“我的父母有点惊讶,但是他们完全尊重我跟JP的想法。”
  老头子笑,“那很好。”
  他妈妈这时候才开腔,“所以你们已经想清楚了,做了这个决定了?”
  JP:“是的,妈妈。”
  西蒙娜:“那么我衷心地祝福你们。Clair,我想要对你说。”
  “是的,夫人,我听着呢。”
  “JP离开你,独自回法国的日子里,他十分想念你。茶饭不香,他很憔悴。所以,请你真的善待JP。你会吗?Clair。”
  “是的。我会的。”
  我嘴上这样回答,实际上我心里是颇有些抵触的。我觉得这个未来的老婆婆就是在我跟她儿子结婚之前要给我一个威慑,一个压力,后来在我真的了解了她以后,我觉得她说的话总是由衷的、善意的。
  而公公莫里斯呢?还真的总是狡猾的,拐弯抹角的。
  那天晚上我问JP:“要是我跟你爸同时掉到水里了,你去救谁?”
  “你……”
  “条件是我们都不会游泳。”我在他回答之前抓紧说,以防他爸也是个游泳健将。
  黑暗里的JP轻轻说:“你在担心什么,我亲爱的?你在担心我的父母?他们今天对我们结婚的决定十分高兴啊。”
  “……我怕他们背后跟你说不行。”我说。
  “你多心了,他们不会那样了。”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颇彷徨,“是不是……是不是你妈你爸背后跟你说不让你跟我结婚了?”
  我腾地坐起来,“你问这话就是没良心!我妈我把背后说不行?这怎么可能?你没见我妈我把有多喜欢你?”
  他把我拉回去,“……你是不是快到生理期了,怎么这么爱激动呢?”
  “你才快到生理期了呢!……你这次用棉条还是卫生巾?”
  他呵呵笑起来,“你看,这么严肃的讨论你还抬杠。”
  我抱着他的大白肚子,手指刷一刷上面的汗毛,“为了更慎重一点,在正式办手续之前我得再问问你:你原来结过婚没有?”
  “没有。”
  “你爸妈是一婚不?”
  “是的。”他回答,“你爸妈呢?”
  “也是的。”我说,“他们是一九七零年结婚的。”
  “我爸妈是一九六七年结婚的。”JP说。
  “哎呀……”我略沉吟,眼眶湿了,“他们结婚的时间比我们的岁数都大。”
  “……亲爱的,你这是废话吧?”他拍拍我的后背。
  我抱着他,“JP,你觉得对于一个婚姻,什么是维系它的最重要的因素?”
  他想一想,“不是金钱。”
  “嗯,富翁离婚的最多。”我同意。
  “不是声名。”
  “嗯,名人离婚的仅次于富翁。”我同意。
  “不是智商。”
  “嗯,科学家离婚的也不少。”我也同意。
  “是忠诚。”JP下了结论,“是无论任何环境、任何挑战和诱惑的,夫妻两人对对方的忠诚。”
  我心里面嬷嬷地重复着他的话,肯定是生理期的缘故,我这么爱激动。否则怎么会这么简单的话也让我流出泪来?

  29. 我愿意
  涉外婚姻的操作手续颇为复杂,除了中国国籍的一方需要出具常规的单身证明之外,外籍的一方需要提供家乡政府出具的单身证明,经大使馆备案转发才有效。为了JP的这个单身证明,我们可是大费周章。
  他的哥哥向他户口所在的市政厅提出了需要单身证明的申请,市政厅说,您兄弟是单身没错,但是我可不能随便给您开这个单身证明,我们把Chantier先生想要在中国结婚的消息在市政府的公告栏上刊登十天,十天之内本地居民没人反对Chantier结婚,我们才能出具这个单身证明。
  我在中国颇诧异,“哦,你们还有这事儿。”
  “对啊,以此防止重婚。”
  “就算你没结婚,如果你有个女朋友,带个孩子去市政厅所,不同意咱俩结婚,那咱俩是不是就拿不到那个单身证明了?”
  “是的。”他说。
  “此举甚妙,应该引进。”
  过了几乎一个多月,终于在确定没有人反对JP跟我结婚的情况下,市政厅将JP的单身证明,就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小纸邮到了沈阳,我们又把这块巴掌大点的小纸寄去了大使馆,等了快半个多月,一个大使馆负责民事的先生给我们打了电话,请我们去在北京的大使馆会晤一下,了解我们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骗绿卡的交易。
  负责接待我们的先生灰头发,绿眼睛,让我跟JP先后进到他的办公室里面,依次提问。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表情颇为严肃,我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挺好玩的电影,叫做《绿卡》。
  说一个法国老男人,想要留在纽约生活。为了活得移民资格,他得和一个美国女人假结婚。美国女人能够同意这个交易也有原因,她想要租一个带有阳光房的、可以种植很多很多大型绿色植物的公寓,房东要求房客必须是已婚的。一次次的接触让浪漫的法国男人和纯朴的美国女人真的坠入爱河,可是由于没有真正地共同生活过,他们在面对移民局的盘问之前,必须像背考试题那样把对方所有的生活习惯,包括牙刷的颜色、喜欢的电影都背下来。盘问过程本来是成功的,可是在回答一个极为普通的问题的时候,男人下意识地多说了一句:“哎呀,我都背错了。”而整个穿了帮。
  我喜欢这部电影,是因为一来它是由那位温情又搞笑的大鼻子情圣杰拉德.德帕迪约主演的;二来故事的女主角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因为信仰的缘故一直是一位处女,可是直到三十多岁仍然从容优雅;还有就是,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在一起。
  当我在脑海里面回忆这个怪好玩的电影的时候,灰头发的先生像每一位公务员一样严肃而且颇有些盛气凌人。你知道的,法国公务员也是公务员,是公务员就有拿着纳税人的钱还要给纳税人脸色看的通病。
  我心里想:您是没有必要跟我这样,我在中国日子过得还行,要不是为了一个男人,真不太稀罕你们那里。
  当然我不能说出来,眼下求人办事儿,我的笑容很良善。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Chantier先生家里面几口人?”
  “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有什么宗教信仰?”
  “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灰头发的先生易天上午接待三四对像我们这样的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总是做重复的劳动,问一样的问题,估计他也多少有点心烦,我注意到每次我还没有回答完毕,他已经开始记录,并准备下一个问题了。
  “您为什么会爱上chantier先生?”
  “因为他温柔善良……”
  “好的,在您的心目里,他最接触的优点是什么?”
  “……”
  说起来,我的脾气真不算好。当我要赞扬JP,当我准备历数他那些可爱的优点的时候,忽然被打断,我的火气已经有点上来了。我看看灰头发先生,“您的问题是……”
  “Chantier先生身上最接触的有点是什么?”
  “那么您会听完我的答案再进行下一个吗?”我问。
  我想灰头发能够听出我的不满,耸耸肩,权充一个小的抱歉。
  我想一想说道:“我的未婚夫,他的身上有许多的闪光点。聪明可爱,彬彬有礼,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善良的心地。一个人心好,看到眼里的,也都是好的东西。”
  灰头发抬头看看我,似乎是打算多给我一点时间了,“举个例子?”
  “嗯……因为总是对着电脑工作,我的肩膀和后背有时候很疼。然后我就得去拔火罐,拔得后背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形的深红色的印记,我让他看看说:你看,我变成忍者神龟了。Chantier先生看一看对我说:不,你是一个小瓢虫……”
  我说的时候,灰头发一直看着我,表情很严肃,若有所思。
  我觉得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拔火罐”,于是跟他解释道:“您知道拔火罐吗?就是……”
  灰头发忽然咧开嘴吧微笑了,“是的,夫人,我知道那种治疗方法。我女儿来北京看望我的时候,我也带她去按摩院做了拔罐,很有效,而且有趣。没错,Chantier先生比喻得很对,她也像一个小瓢虫……”
  我也笑起来。
  “好吧,夫人,对您的问题提完了,现在我得跟Chantier先生聊一聊了。”
  我坐在灰头发的办公室外面等JP的时候,北京城初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到房间里面来。白色的墙壁上是红白蓝三色国旗,和那个“自由平等博爱”的标语,我想起七年前的夏天,三里屯法国使馆院外的这个房间当时是签证处的办公地点,我跟着很多像我一样大小的留学生排了一个早上的队,然后在一个小的办公室里面,结结巴巴地对大胡子的签证处处长费老多先生说:“先生,别看我现在口语不怎么样,平时我说得可好了。”
  “那么您为什么今天不在状态呢?”费老多说。
  “因为我serieuse。”我说。
  费老多想一想,“小姐,您不是serieuse,您是nerveuse(您不是严肃,您是紧张)。”
  过了这么久,我居然又回到这里了,已经能够流利地谈一些生活的琐事,证明我的爱情,申请嫁给一个法国男人。
  过了一会儿,JP从灰头发的办公室里面出来了,他谢过那位先生,牵着我的手离开。三里屯大杨树的枝叶嫩绿嫩绿的,天空碧蓝。
  “什么时候他们能给我们开你的单身证明?”
  “说要再等两个星期。”
  “问你什么问题了?”我说。
  “就那些话呗。”他还挺不在乎的。
  “他问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了吗?”我说。
  “问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你法语说得好。”他仰仰头。
  我作势要打他屁股,JP往前跑了几步,我再一头撞过去,被他一把抱住。
  “你真是这么回答的?”我说,“亏我那么深情地总结你的优点和好处。”
  他笑起来,亲亲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是那个人是你,我知道这个就行了。那个人,the one,就是你,不是别人。”
  “切,算你会说话。”我说。
  后来过了很久,我都在思考这件事儿。我觉得JP那没有理由的爱情让我更觉得有安全感,他没有说我好看,也没有觉得我聪明,不知道我写汉字下笔成文,也不太在乎我给什么政要大人做过翻译。他眼里也没有我的邋邋遢遢、小肚鸡肠和诡异计谋。他不太在意我的什么优点,也没有我的什么缺点。所有这些东西就是树叶身上的纹路,或者瓢虫身上的圆圈,乱七八糟编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我。虽然他的爱情听上去没有我的那么精彩,但是这样也不错。
  办齐所有的材料,最后终于能够去位于红霞宾馆的省民政厅涉外婚姻处登记了,我们前前后后已经等了三个多月。期间沈阳城经过了漫长的冬日,已经春暖花开。
  之前的过程我说得明白了吗?再总结一下:
  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费事的是JP大哥的单身证明。
  我们须得向他户口所在的市政厅申请,经过十天的公示,无人反对后,市政厅出具单身证明。但是这个文件在中国是没有效力的。
  于是我们要把这个文件呈递给法国驻华大使馆,大使馆经过对我们双方的盘问,确定我们是自愿的无不良目的的结合,才会开出被中国政府承认的单身证明。
  这样,我们才能拿着这个文件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材料去涉外婚姻办事处登记。
  经过烦琐的手续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我们可以去办理结婚登记了。
  之前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很小的云南米线店吃饭。电视上面正在演《奋斗》,向南和杨晓芸结婚典礼那一段。
  我跟他解释,在中国办婚礼,有一些很重要的步骤。比如要请夫妇双方的领导讲话:还有婚礼之后就要改口了,称呼对方的父母为爸爸妈妈;还有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要准备红包给一对新人。
  “什么?”
  “明天咱俩就去办手续了,我再问问你,咱俩去年六月份认识,今年四月份就登记结婚了,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你要是现在后悔,反正也来得及……”
  他看看我,“怎么,你现在后悔了?”
  “我没有。”
  “我也没有。”他夹了一片鸡肉放在我的小碗里,“想到从此以后每天都能跟你一起吃饭睡觉,我都兴奋极了。”
  我嘻嘻一笑,“我也是。想到以后无论在法国还是中国,我都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刷你的卡,我都兴奋极了。”
  因为之前准备材料的过程太烦琐了,在去红霞宾馆办理结婚手续的过程中,我一直都怕中间会又出什么纰漏,让我们再补些什么文件。可是手续办得十分顺利,交材料照相签字没有任何问题。最后证婚人把我们两个引到一张小合子前,后面是红彤彤的喜庆的结婚布景,她将一张纸交给我说:“把这个翻译给他听。”
  上面是中国法律规定的婚姻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包括什么赡养双方老人,赡养对方,不离不弃等细节。我一一翻译过去,JP跟着点头。见他态度诚恳,我于是加了几句:“夫妻双方还应尽量做到对方要求的事情,也尽量不要强求对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她让你烧水给她泡脚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得去;他不想做饭的时候,你要么自己做,要么叫外卖;特别是不能要求她打扫房间;还有除了她之外,不能再看别的女人,安吉丽娜.朱莉或者斯嘉丽.约翰逊放面前都不行。”
  证婚人见我在那里用法语嘟嘟囔囔的,有点纳闷,“……有这么长吗?”
  JP点点头,“可以的,我全接受……”然后他把我的手牵起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所以,Claire,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我说,“Jean-Paul Chantier,我愿意嫁给你,要记得咱俩结婚的事儿可是我先提出来的啊。”
  闪光灯啪的一闪,证婚人宣布:“我代表中国政府宣布你们为合法夫妻。”
  几天后,我们把中方出具的结婚证做了认证,然后邮寄给了法国使馆登记。
  从此中法两国各少了一个单身祸害,整个人间多了一对妖艳夫妻!
  正所谓:
  雄关漫道真如铁,索女面前只等闲;
  搞定法国小精英,慷慨以谢圆明园!
  二〇〇八这一年,我刚好二十八岁。

  30. 我想你把你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
  手续办完了,得谈一谈彩礼和嫁妆的问题了。
  JP给我在沈阳荟华楼金店买了一个钻石订婚戒指,石头不大,但是镶嵌得很漂亮,花了不到两万元人民币。从来也没有什么首饰的我对此十分满意,整天戴着。总有朋友带着敬仰把我的手拿过来问:“是卡地亚的吧?”我说不是,荟华楼的。我那个手又被带着点失望地给送回来了。
  嫁了法国人就非得戴卡地亚穿香奈儿是吧?那么我要是找个北京公务员还得住故宫了?
  无论如何必须承认,卡地亚在中国是奢侈品,在法国也是奢侈品。我发现我想法上的一个重要的变化:当我们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他的钱是他的钱,我就是希望他给我多花点钱买东西买礼物;当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大哥还没怎么表示呢,我就觉得他的钱已经是我的钱了,我得省着点。一句话,我舍不得钱。我想很多女同学都能体会我的想法。
  下一个是关于房子的事情。
  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脑袋里面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怎么也摆脱不了。“家”是什么东西?家就是相爱的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不想跟他住酒店,更不想跟他在住租来的房子里,我越来越想要自己的房子。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跟他说。
  因为原来的公司要派JP长驻瑞士,他已经打算辞职。三个多月以来一直通过朋友联系或者在网上寻找可以长驻中国的机会,可是二〇〇八年初的时候,欧洲的经济倒退已现端倪,JP一直没有找到条件相当的工作。一面在办理着所有结婚登记所必需的手续,一面在中国寻找着新的工作机会,与此同时还在放着无薪假期。JP表面上不当回事儿,但是心里着急。那天我提议去吃水煮鱼,他说不好,他舌头上面有两块小的溃疡。
  我不打算再给他加上一把火了,打算再过些日子,等他的工作见了眉目之后再说房子的事情。
  这时候出手帮忙的又是我妈我爸两位大侠了。
  过了一整个冬天,我爸妈也不想要我跟JP再租房子住,恰好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不错的楼盘封顶了,五千多快一平方米,位置交通还有开发公司的声誉都还不错,晚上散步就可以去逛太原街。他们打算把手里的两处出租的小房子置换一下,给我在这里买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六十四万块,老两口字替我出。我一听心里面有点不好受,读书的时候是他们供我,念完书工作了,当防疫啊教书啊,赚的钱倒是不少,但是都花在自己身上了,他们两人就图一个乐呵。如今我成家了,房子钱还要他们拿。我磨叽了半天,故作姿态地想要谢绝掉。
  我妈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买了新的房子给你们住,写你的名字,你们的手续还是没有办好嘛,那这个还是你的婚前财产,你的财产也就是我的财产。如果你和让.保罗只见以后有什么变化,他也拿不走。”
  我爸妈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好,可是你知道的,事情的发展总不会每一步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当他们卖了两套小房子刚刚再够了钱打算给我买房子的时候,JP跟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地登完记了。说明白点,这房子以后就算作是婚后财产了。
  我老爹不是不心疼的,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除了公家的薪水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收入,可一大笔的积蓄就这么拱手把一半给了老外。交款签房子合同那天,他中途几次抬头嘱咐我说:“你们,你们以后可得好好过啊。”
  “知道了,爸爸。”
  “什么事儿你让着他一些。”我妈说,“这房子已经有一半是他的了啊。”
  “明白了。”
  话说买房子当日我还有些小兴奋,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有我这样的吗?嫁个外国人还让自己爸妈买房子,我好像吃亏了。而且,这个家伙心里对这事儿有数没有?选房子、看房子、买房子的过程他都是参与的,明明知道算作是婚后财产,等于是我爸妈给他的一份大礼,回礼呢?回礼在哪里?
  我一直憋着不想说,不想再让他上火,可是我憋着憋着发现我自己很有可能因此急火攻心,不行,我得那么办。有天夜里我想明白了,就在被子下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大哥好像已经睡着了,猛然被踢得醒过来,转过身来,摸一摸我的额头,小声小气地说:“干什么你?做噩梦了?”
  我十分直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在法国的房子有我的份没有?”
  “……什么叫做有没有你的份?”
  “就是要是我们今后过得不协调,我们要是……”
  “……你是说离婚?”
  “嗯。”
  “没有。那两个房子我买了很久了,是婚前的财产。要是离婚了,跟你无关。”
  我又一脚要飞上去,被他把脚踝攥住了,他在黑暗里低低地笑起来,“这么兴奋,再玩玩吧。”
  “去你的,我跟你认真说话呢。”我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相互信任的问题。我爸妈花了那么多钱给咱们在沈阳买了房子,你的房子却没有我的份,我想起来就闹心。”
  他趴过来,亲亲我,“那么你想我怎么办?我把买房子的钱还给他们怎么样?”
  “我要是想跟你要钱早就要了,我爸妈都不介意,我干什么现在让你出钱啊?”我把台灯给拧亮了。他这回知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说了,把被子拉到胸脯上,有点防备地看着我。
  “我爸爸为什么要给我们买房子你知道吗?”我说。
  “不想我们租房子或者住旅馆。”
  “对啦。可是在中国他管得着我,在法国他可管不着了。”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跟你去了法国,你在家里因为我做的饭菜不可口就对我大呼小叫的,逼我从你的房子里面滚出去,我可怎么办?”
  “我不会那样的。”
  “就怕万一。”
  “那你想怎么样?”他说。
  我想怎么样?我想你把你在法国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我想两边的房子就像军功章一样,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可是这事儿好像有点大,我不太敢说。
  “反正我就担心这个,现在要看看,你想怎么样。”我回答。
  他算是个聪明人,半夜被一脚弄醒也是一个聪明人,蓝眼睛转了转,“我困了,咱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这个事儿就放在这里了,后来JP没有再跟我谈起过。我心理面结了个小疙瘩,总觉得不太平衡。这时候,我又碰到蕾雅。
  看官们还记得蕾雅吧?在法国混了多年后来嫁给广东小老板的蕾雅,在法语课堂上,边做着对话边整理胸衣的蕾雅,因为她公公买的房子不写她丈夫的名字而一气之下准备离婚的蕾雅,我又碰到了她。在QQ上,她万年不亮的头像有一天在那里忽闪。
  我:玩啥呢?蕾雅。
  伊:你哪位?
  我:我是你法语老师。
  伊:哦哦,老师好,老师好。我啊,上淘宝呢。看看奶粉。
  我:……给谁看奶粉啊?
  伊:我自己啊,姐怀孕了,,
  我:……so快……你现在在广东?
  伊:yes。
  我:你跟你老公和好了?
  伊:和好了。
  我:那事儿解决了?就是你们家房子的事儿。
  伊:这个啊……房子还是我公公的名字。后来我老公来沈阳找我,求了半天,我心软了。谁也不是真的想离婚。再说了,房子也不大,算来算去能有多少钱?
  我跟他也是过一辈子的,他爸妈的还不就是我的?我就放过他了。
  我:那时候看你那么气愤。
  伊:嗨……还不是想得跟他在一起嘛。
  我(竖起大拇指):真是宽宏大量啊。
  伊:宽宏大量也有宽宏大量的好处。见我从沈阳回去了,他就给我买了一辆车,宝马X3。这回可是我的名。可见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后必有油水分啊。
  我:……说得太好了……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我觉得吧,我这人有个很大的毛病,造成我从小到大明明学习成绩不错,挺热心的,但是就是当不上大干部,而且从来没有第一批入团入党。小学的时候我是副班长,初中的时候我当小组长,上了高中啥也不是,大学时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当了一个学期还被选掉了。还我一直当不上学生领袖的这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谦让,东北话讲就是不让份。说好听点叫做原则性强主意正,说得难听点就是总是有理且斤斤计较。这都怪我妈我爸,生了我姐九年之后才生我,明明不是独生子女却长了独生子女的毛病。
  反映到跟JP相处的问题上,就是我对他有很大的强迫性。
  回想一下,一直以来,我们只见好像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我拿主意。小到吃饭睡觉扎什么领带,大到在视频上一顿大呼小叫逼得他放弃在法国的高薪工作来沈阳跟我会合。现在又因为我爸妈出钱给我们在沈阳买了房子而想要逼他把法国的房子更名。
  我这人,我这人还真有点不带劲。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蕾雅说得对,咱们又不是比尔.盖茨、李嘉诚,那么大点个房子中国也好,法国也行,到底能值多少钱呢?值得我一直不搭理JP跟他搞小冷战,值得我想起来就会觉得不安全睡不着觉,值得我们浪费这些在一起的好时光吗?
  不值得。
  跟自己爱的人斤斤计较是不值得。
  我妈我爸都舍得,我还在乎什么?我还在以为自己聪明呢,我才傻呢。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2012真来了怎么办?
  跟蕾雅聊完之后,我双手抱着耳朵在计算机前面低头好久,直到JP从另一房间走过来看我这般,笑着说道:“冥想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再也不逼你了。”
  他看看我,“你逼我什么了?”
  “我想让你把在法国的房子改成我们的婚后财产,我还想占你的便宜来着,不过我决定算了。无所谓。”我把他抱住,“你的主意就是你自己拿,你的财产我不过问。我只要有你就行了。”
  他半天没做声,然后缓缓说道:“恐怕你真得帮我拿个主意了。”
  “……嗯?”
  “董事长找了我,他还是想挽留我回去工作。”

  31. 女孩总要离开她的娘家
  “Pardon?”我侧了侧耳朵。
  “我老板,今天给我发了个邮件,想让我回去工作。”JP说。
  “你没有跟他说你在中国成家了吗?”
  “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他还是希望我能回去,至少把瑞士的项目做完。”
  “那要多久?”我问。
  “两三年吧。”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待在这里,你答应我的。这里已经有我们的房子了。你答应我的,我们还要买点宠物,然后等我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回去法国度假。咱们不是早就探讨过了吗?”
  “是的。不过我们能不能待在法国,然后寒暑假的时候回中国呢?那不是更好吗?”
  我坐在他旁边,像用抹布擦桌子那样双手搓自己的脸,我一烦躁的时候就喜欢搓脸,希望能够促进血液循环,好给棘手的问题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人生啊,人生你就是这样,把一个一个的不带盆的仙人球抛给我,让我徒手接住,挑战我已经快三十岁了的,需要好好保养的小手小心脏。这房子的事儿我刚刚说服了自己不跟他计较了,如今最讨厌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大哥跟我商量,要不要跟他去法国呢。
  我双手按着太阳穴,“亲爱的,用我帮你算账吗?一份法国公子,咱俩在中国花朵潇洒啊,在这边多好,回去干啥?回去了咱俩最多算小中产,在这里,暂离几个月就能买一套房……”
  “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合适的工作啊。留在中国只有原来薪水的三分之一,你愿意吗?”
  我抬起头,“那我咋办?你那边我人生他不熟的,没有工作,没有朋友,离我爸妈还远,还没有收入。我在这儿局面很好,我明年可以在大学评讲师了。我还可以时不时给这个大人物那个大人物当当翻译,我,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爸妈怎么办?”我说的很快,我觉得我都要哭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不是觉得中国不好?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是救我出去,是不是?你们这帮傲慢自大的法国人。”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JP抱着我的肩膀,亲亲我的头发,“别生气,我只是在提一个建议。如果你这么反对,我们就从长计议。”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工作。怎么会没有机会呢?那么多的老外难道都在中国当外教吗?我不相信,从明天开始,我帮你找。你听到没有?咱俩一起找,我就不相信,我们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
  “好的,好的。”
  可是,之后的两个星期,我跟JP几乎天天泡在各种各样的招聘网络上,看那些英文的、法文的启事。我也发动了我所有的外国朋友,希望能有一个号的职位,把这位大哥留在中国。可是总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不是薪水低,就是专业不对口,总之没有丝毫的希望。
  我的一个法国女朋友跟我说:“他真是爱你。”
  “此话怎讲?”
  “那我呢?我要是跟他去了法国,我的牺牲不大吗?我在这边的大好江山就这样断送了?”
  那女孩是在法语联盟(相当于中国的孔子学院,政府派驻国外的语言学校)的一个小头目,名字叫做欧德,中文很好,是个熟悉中国的小油条,“无论如何,你的法文总好过他的中文啊。你在那边打开些局面,总比他在这边容易吧?再说了,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否认:他在中国的话,你养不了他;你去法国的话,他完全养得了你。不是有一句话吗?嫁鸡随鸡。”
  “对,我就是嫁给你们高卢鸡了。”
  她一边吸烟一边哈哈笑,蹦出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屁嗑,“傻小子睡凉炕:你现在火气太壮了。”
  琼瑶阿姨曾经说过一句话,“宗教”、“知识”、“情感”是人生的三大包袱。
  我是个不信教的人,不太懂上帝或者佛祖的旨意;大学本科毕业,文化水平只能说是知识分子的入门级别,却站在讲台上输出,我只觉得知识不够,哪里谈得上是负担;但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多愁善感。最大的表现了,我总是会为我爱的人担心。
  我爸爸出差的时候,我担心他是否吃饱穿暖。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滑雪运动员,膝盖有些年轻时代就有的职业病,半夜里她起来喝水,我色总会醒过来,竖着耳朵听,害怕她会摔倒。跟口同居以后,不见面的时候,我每天也要给我爸妈打好几个电话问他们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
  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除了大学的时候曾经出去留学一段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我在家里不做饭也不打扫,但是我在那里,看着他们,也让他们看着我,双方都心安。
  我们小时候,父母要求我们念好书,做大事,真到我们长大的那一天,真到他们也老的那一天,他们所期望的无非就是孩子能在身边。所以我大学毕业时,原来一直洗完我能在国家部委或者政府机关工作的爸爸,很满意我在沈阳找到教职。所谓养儿防老,图的无非也就是这个。
  如今,来了一个小老外,要把我带走了。
  有天晚上,我把JP留下,自己回了我爸爸妈妈那里,爸爸在上网,妈妈正在洗脚,让我去把香皂拿来。我想要帮她在脚上涂香皂,她不让,我坚持,她只好服从了。
  她问我:“让.保罗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没找到呢。”
  我先在自己的手上打满泡沫,然后用手指涂到她的脚趾缝里,细细地涂,再用指甲挠一挠她的脚背。
  电视上的《刘老根3》播完了,广告演了好久,我妈也没有换台。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我看啊,你跟他去法国挺好。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你也就是个助教呗。你教的是二外,也不是专业,你的学历也不高,我看啊,也没什么意思。拿更高职称也够戗。”
  “嗯。”
  “我跟你国华阿姨打听过了,她女儿不是也在法国吗?他说让.保罗的薪水和家底不错,你不工作也没有问题。生活挺舒服的。”
  “嗯。”
  “……我跟你爸,不用你担心。我们有工资,还能收房租。你姐姐、叔叔、姑姑都能照应到。再说你跟他在中国又能怎么样?你们成家了,在沈阳的话,无非也就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要是娶了外地,那不是也总不能见面吗?我那么多同志战友的孩子都在外地,春节回来一趟,我看人家过得也行,更潇洒。”
  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早就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他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才敢跟我说这个。我想要她不要再说了,可是不敢抬头,不敢张嘴,怕她知道我在哭。我只是仔仔细细地给她洗脚,一根脚趾一根脚趾地洗。然后再添上一些热水,调好温度,把它们浸在里面。
  说到这里,我爸爸从书房里面出来了,“你不用为难。能留中国就留中国,不能留就去法国。好事儿,不用难过。那边的环境好,我跟你妈买了机票就去看你们去。”
  “再说了,他是个外国人。他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就是外国人。你总有一天要跟他去外国的,你没有做这个准备吗?”
  他说完就又回去上网下象棋了。
  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终于抬头看看我妈,她的眼睛早就红了。
  “你们同意让我跟让.保罗去法国?”
  “当然了……要不然你在家里也不干活。”她说。
  我想笑没有笑出来。
  “我以为爸爸会反对的。”
  “他早就想开了。”她说,“冬天的时候,让.保罗在法国,一时半会儿没会俩。他看见你在书房里面哭,他就想开了。给你们租房子,买房子,不都是他张罗的嘛。什么事情,你情愿就行。”
  原来如此。
  过了半天,我妈颇感慨又颇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啊要是早知道这么变通就好了他,退休之前啊,还能再升上个半级。”
  后来我跟JP到底还是去了法国,因为想念惦记着我的爸爸妈妈,总要不时地飞回来一趟,尽量买便宜一些的机票,经济舱。在机场,或者飞机上,总会看到那些去欧洲探望孩子的家长,拿着大大的装得满满当的旅行的,里面都是些地道国内口味的食品小吃酱料干菜或者书籍衣物。他们的行李大多超重,自己身上负上很多,还笑着要求航空公司柜台的服务人员将托运行李里超重的部分忽略掉:他们话匣子一开,就是滔滔不绝的孩子们在欧洲念了怎样的好学校,做怎样的好工作或者跟同学又去了哪里旅行。这时我就会额外地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起给我妈妈洗脚,想起我在书房里面哭的时候是怎么被我爸爸看到的,那么他说自己去下象棋的时候会不会也在电脑前面擦眼泪?于是低下头,眼睛里又都是泪水。
  此系后话。
  之后的易天晚上,我趴在被子里跟JP说:“我想过了,如果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我们就先回法国吧。”
  他转过来,枕在枕头上看着我,“你同意了?”
  “嗯。”
  “谢谢你。”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会继续寻找回中国的机会吗?”
  “会的。”
  “你会好好对待我吗?”
  “会的。”
  “你会因为我不干活,或者有时候做饭不好吃,而把我从你的房子里面赶出去吗?”
  “不会的。再说。”他的蓝眼睛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温暖柔软,“那不仅是我的房子,那也是你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这里。”我所。
  “几天前我联系了律师,托他起草一份婚姻合同。我想把我在法国的两处房产划归为婚后财产。”
  “……”我得承认,他的话还没完呢,我的心花瞬间怒放,蕾雅不计较房子了,结果得到一辆车子,我不再因为房子跟JP较劲了,他倒打算把房子算上我一份。蕾雅说得对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后必有油水分。
  JP把这事情做得让我心里很痛苦,但是我的脸上可没有表现出来,我看看他,“你啊,你是不是这样打算的:如果我不跟你去法国了,就拿房子当做诱饵勾引我跟你去?这是不是你的如意算盘?”
  说得他笑起来,揽着腰把我拽过去,“那么反正你都同意了,这事儿我不说也不做,干脆就当没有。不是更好吗?”
  我笑起来,咬他下巴一口,“敢!”
  “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是我也想要寻找一个好的办法。更名的话,费用十分昂贵。做公证呢,也要收房款总额的7%作为手续费。订立婚姻合同的话,具有一样的法律效力,而且也不会有太昂贵的费用。”
  我亲亲他,“很好。”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平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说:“JP,别嫌我事儿脑袋啊。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倒是愿意跟你回去了。可是,可是你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董事长一个电话就把你给叫回去了,这会不会显得有点没面子?”
  “不懂,什么意思?”
  我一手拄着头看看他,“我说,你回去可以。多少嗯他要点代价啊。”
  “如果我去做瑞士的项目,他已经答应给我涨工资了。而且,”他看看我,“你知道吗?我放了半年的无薪假期,他给我开了五个月的全额工资啊。”
  我不是不震惊的,慢慢坐起来,“你老板不算小气。”
  他笑了,“确切地说,他们离了我不行。”
  “说说窍门。”
  “我制作的程序,好用,但是运算过程十分复杂。一旦出了毛病,恐怕他们连修理都修理不了。”他转着蓝眼睛说。
  我高兴极了,把他的大脑袋抱过来,用力地亲了好几下,“原来你这么会算计。”
  他也抱住我,头贴在我的胸前,“感谢上帝,终于把你算计回法国了。”

  32.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跟得懂得使唤
  主意已定,JP提前回欧洲干活去了,之后的事情我自己操作得十分麻利。一边办签证,一边在学校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同时我也开始了大采购,衣服、鞋子、食物、各种书籍都提前装箱邮寄,还有我用惯了的国产的一款爽肤水。
  八月份,奥运会召开。沈阳作为足球项目的分会场承担了数场比赛的组织安排工作。我有幸也参与其中,负责各个场次的法语介绍词的翻译、录音和现场播报工作。最后还给喀麦隆队的记者招待会做了翻译。
  我看到小罗了,真是巨星啊。就是那么牛掰。他们十几个人坐在那里看巴西女队的比赛,这帮观众就不看女队的比赛了,全去看他去了。
  有一场比赛,我教的小孩子们去做集体观众。开赛之前,交战双方的介绍录音刚一播出,我的电话就响了,孩子们像是一大群年轻力壮的鸭子一样在另一端大喊:“是你不?是你不?播音的是你不?!”
  我哈哈大笑着回答他们,又说了一些工作中的趣事。挂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要告别在中国的这一段生涯了。真的到了法国,我要多久才能教出来这么多多活泼又热情的学生,要怎样才能那么近地看到世界级的名人呢?
  然后就是饭局。
  跟这个姐妹吃了,跟那帮朋友吃,跟这个泡完了澡,跟那个去唱歌,全赖我平时爱热闹人缘还行,是很多派对和饭局的组织者,如今我要走了,他们不是不惋惜的。大家道别好像普遍都是一种腔调,“小老外欺负你可不行。受了委屈要回来,兄弟们组团去揍他,顺便践踏一下香榭大道。”
  我妈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意思,但是相对更全面了一些,“我告诉你。你在家里当主妇,现在不做的事情到时候得做了,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熨衣服。他肯定是不会强迫你的,你自己得自觉点。别一上网就没完,满地都是头发还不扫……”——她了解我,她知道我邋遢起来是个什么德行。
  “但是,你也听好了。”我妈说,“活儿干多了也不行。你这人喜欢耗子扛枪窝里横,出去就厥了。你在我和你爸这里不怎么干活儿,那你去你婆婆家也不许多干活。听到没?”
  “哦。”
  “要懂得说‘不’。知道不?”她说。
  “这个我挺在行的。”
  “一个人,在国外,更要懂得说‘不’。知道不?”
  “嗯。”
  九月份要走之前,我爸爸带着我去超市采购成鸭蛋的时候,出乎我意料她,他居然问了我一个很感性的问题,“你说,你想要你们的婚姻稳定和睦,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我仔细揣度,用力衡量,想了半天,“是,是我牢牢掌握他的钱包。”
  我爸的脚步忽然停下来,看了看我,颇有种重新认识我的意味,他慢慢说:“哦,这个也有道理。但是爸爸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他略沉吟,“你说,你妈什么时候最烦人?”
  话说我妈这人有时候挺烦人是真的,蛮横自大,总是有理,但我想她应该不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主妇烦人,可我从来就没有听过我爸爸在我面前抱怨过她。此番实在新鲜。
  我想了想,“是她总絮叨我,说我不干活的时候。”
  他摇摇头,“不,是她总说我当的官不够大,我赚的钱不够多的时候。”
  这俩事儿确实经常发生。
  我说:“我都习惯了。我从小她就这么说你。”我拍拍他肩膀,“她说她的呗,反正咱们都知道,爸你算挺成功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说。
  我们进了家乐福,一起上滚梯。玻璃墙壁上的两张脸长得一摸一样,只不过一个是老年男版,另一个是青年女版。
  我爸爸继续说:“女的抱怨男的官职不够大,薪水不够高,这种现象很普遍,但是绝不是美德。你已经嫁给让.保罗了,如果有一天你对你们的物质环境不满意的话,爸爸希望你还在抱怨之前先想一想,当你决定跟他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乎这个。还有,你跟他索取之前,自己给予了什么东西。”
  “我妈唠叨的时候,你可没有这样反驳过她。”
  “我现在这样教育我的女儿,是希望她能当一个比她妈妈更好的妻子。”
  我们走到卖真空鸭蛋的冰箱前面,我爸爸一枚一枚地挑选,个头够大的,没有夹缝的,日期新鲜的。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选,选了整整三十七只。
  我们离开鸭蛋们,去会师酸梅和其他零食。
  “但是让.保罗是个努力而且业务能力很强的人,你有不是特别爱花钱的孩子,所以我对你们的物质环境并不担心。爸爸想的还有另一个方面。”
  “什么?”
  “当你不需要去赚钱了,当你觉得日子过得舒服清闲的时候,你也要有事情来做。不要只当主妇,要坚持学习,学习专业知识或者各种生活的本领和技能。你不是写作嘛,一定要坚持下去。有事情做,是一个女人的底气。爸爸也相信,在让.保罗找到在中国的工作机会之前,他可能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因为你已经是一个收入十分丰厚的名作家了。”
  “嗯。我记得了。我会努力的,爸爸。”
  我觉得我忽然要对我爸爸刮目相看了。年龄渐长,一个女儿因为生活经历和思维情感的共性,总会更她的妈妈更亲密一些。从小很喜欢听爸管讲政治历史国家大事的我,后来渐渐地就跟爸爸聊得越来越少了。我总觉得他的那些话题大而且远,不如我跟我妈妈之间那些要买哪一条裙子,要怎么应付男孩子的话题来得通俗有趣。
  可是在我出国生活之前,跟爸爸在家乐福超市里的这一次聊天,让我发现他也是这么感性的,这么有趣的,又这么懂得生活的人。
  我的妈妈还有那么多的朋友都在跟我说要好好地保护自己,而我的爸爸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告诉我,要做一个更好的自己,还要体谅而且保护自己的丈夫。
  我想跟他说谢谢,又觉得有点煽情,恰好走到猪拱嘴的旁边,就诚恳地说:“爸,买个猪拱嘴吧,回去拌蒜吃,我陪你喝两杯。”
  晚上喝完啤酒吃完猪拱嘴,我跟JP在网上见面了,他让我看看给我新买的电脑椅还有新书桌,然后笑着跟我说:“哈哈,还有五天你就要来了。”
  “书桌的颜色很好看,椅子看上去有点高。”
  “可以调节的。”
  “谢谢你。”
  他说:“刚才就想让你看了,干什么去了?”
  “跟我爸爸去超市。”我说,“我们聊了很多,聊今后我跟你要怎样过日子。”
  JP看上去挺感兴趣的,“他可有什么忠告?”
  “嗯,有的。”我张嘴就想跟他说我爸爸告诉我的那些话,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我要告诉他吗?不,我才不要呢。
  那些道理我自己一定要心里有数,我可不能跟他说。这个法国人会不会以此为口实,就此作为自己懒惰的理由,然后跟我说:可是你爸让你体谅我的。
  哼哼。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更得懂得使唤。
  爸爸的话很有道理,但是精神实质我领会了,重要的是根据实际情况融会贯通。
  我笑一笑,“我亲爱的JP,我们已经是两口子了。从此以后我就要拜托你照顾了,我不想给你施加压力,但是你一定要心里有数啊。努力工作,当官赚钱,你知道的,妻子的手袋,腕上的手表,孩子念的是不是名校,这些可都是衡量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啊。你准备好迎接挑战了吗?”
  隔着九千千米的距离,电脑另一边JP分明颤抖了一下,他不会刚刚才觉得一个已婚的男人比一个单身汉的责任和压力大多了吧?后悔了吗?可是已经太晚了宝贝。

  33. 如今姐在天涯了
  二00八年的九月,我乘坐汉莎公司的飞机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行抵达了瑞士日内瓦。到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多,机场里面是薰衣草清洗剂和浓香咖啡的味道。我推着行李车出港,一扇玻璃门的外面,JP穿着灰色韵套头衫在那里等我。我扑上去,跟他紧紧拥抱,心里想着:可得好好溜须着点,这是他的地盘,以后我得跟着他混了。
  为了方便他在瑞士工作,公司给他在法瑞边境的依云小镇安排了房子。从日内瓦的机场开车回家,走莱芒湖的湖畔公路,不过是三十多分钟的路程。
  我把车窗打开,初秋的夜里,空气里弥漫着树木花草和湖水的淡淡的香甜味道,还有小虫和夜鸟鸣叫不绝。繁星闪耀的天空下,一侧的阿尔卑斯山连绵逶迤,山上也有点点灯火,风从另一侧吹来,莱芒湖上还有人在行船,灯光闪动,慢慢前行。
  公路上的法瑞边境线是一个小小的岗亭,车子经过那里稍慢,没人检查,也没人跟你要证件,过了这里,所有加油站的标价牌就由瑞士法郎换成欧元了。
  我困得要命,跟着JP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再打个电话会中国保平安就扑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多钟才醒,醒了之后半天没劲,慢慢反应过来:如今姐在天涯了。在天涯不要紧,很多生活习惯都的改变,豆浆没有了喝牛奶,咸鸭蛋倒是带来了,大米粥还得自己煮,一时半会儿算是过不上那种“妈,我饿,整点啥吃?”的舒服日子了。
  一回头,大哥也醒了,一手拄着头,瞪着蓝眼睛看我。
  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不高兴啊?”他说。
  “不是。”我说,“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他的手在被子下面心怀叵测地绕到我的腰上,下巴垫在我一侧的肩膀上,对着我的耳朵说话,热乎乎的,“写作的人就是爱思考,思考什么啊,凭本能做事。”
  我笑起来,JP平时话也少,比喻也少,就是一到床上,灵感格外多,我侧头看他,“看你也就是个靠本能支配的小流氓。”
  他笑着就欺过来。
  我们三个月不见,小宇宙积攒的十分强大,在床上玩到下午时分,精疲力竭了就睡一会儿,醒过来了再继续玩玩。到实在饿得不行了,我才穿上袍子扶着墙站起来求他,“先生,请迁就一下我的另一个本能,咱弄口饭吃吧。”
  两人一出门,已是傍晚,我在依云的第一天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我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餐厅吃晚饭,JP的主菜是奶酪饺子和牛排,我的是大蒜面包和萨伏瓦香肠。餐厅装修的不错,菜的味道也很好,我们坐的地方还可以看到湖景,红酒装在大肚子的杯子里,当的一撞,颇有情调。只是账单送上来的时候,我觉得情调被完全地破坏掉了,这么点东西,两人,八十多欧元。当时欧元尚算坚挺,换成人民币得乘以十,我看着那点数字,又看着JP多留下的大约百分之十的小费,就觉得小心脏好痛好痛,好像尔康看到匍匐在地,艰难爬行寻找皇阿玛的紫薇,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所以当JP第二天早上在我醒来之后还要继续“凭本能做事”的时候,我果断地把他的手狠狠地打到了一边去。
  为了迎接我来到法国,他请了三天的假期,在剩下的两天里,我们去了家乐福还有三家华人超市,把我需要的所有的做饭用的油盐酱醋 ,还有我们接下来要吃的大米蔬菜牛奶鸡蛋肉类都购置齐全。好在日内瓦亚洲人够多,买点啥都不算太困难。
  我一边和颜悦色地教育JP,“你小子是过单身生活过惯了是吧?还是你吃住单位食堂吃惯了?冰箱里面除了啤酒啥也没有,你心里有没有我?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不?啊?我问你话呢。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不?!”
  “沈阳。”
  “是中国,到处都是好吃的中国!”
  “……哦。”
  “你弄了个新电脑桌,弄了个新的电脑椅子给我,你就准备好迎接我了?我要是告诉我妈你的冰箱是空的,我妈就……”
  “我也没有亏待你啊,昨天的晚餐不是很丰盛吗?”
  “JP,”我拿起一袋冰鲜的八爪鱼跟他说,“我们不是度假,也不是旅游,八十多块的晚餐我都心疼死了。我不能允许你把我回中国探亲的钱,和我孩子上巴黎高等政治学院的钱吃掉。”
  他翻翻眼,不以为然。
  我的采购非常全面,我还买了一把很大的菜刀用来剁饺子馅,还有两瓶韩国大酱用来炒菜做汤。JP有两辆自行车,我摸好了新鲜蔬菜店的位置就可以每天骑着车去买新鲜的蔬菜拌沙拉或者做汤了。
  不过话说此地的物价是真的昂贵:一棵生菜要一块五欧元;六枚鸡蛋要四欧元;鸡肉比较便宜,但是农场鸡也要十几块钱一只;牛肉更是过分,比较好的——那些法国人喜欢的瘦且嫩的部位——要二十多块一公斤,而我喜欢的雪花牛肉因为脂肪含量相对高一些就是十二块欧元左右一公斤;大海虾便宜,煮熟的八块八一公斤,生的要十二元;牡蛎可真好,又新鲜又肥嫩,八欧元一打,有时候我把它挖出来做汤,有时候就撒上大蒜上炉子烤。
  总之在法国当了一个星期的家,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最怀念的,莫过于国内菜市场的物价。
  我做的最英明的事情,就是从国内带了很多很多麻辣烫和四川火锅的调料来。当我犯懒不愿意做饭的时候,我就把意大利面条煮一煮,撒上点肉片和青菜,再浇上麻辣烫调料的汤,也是一顿饭。JP是个聪明人,他很早就认识到了一个真理:就是我乱七八糟弄出来的东西也比他自己忙活三个小时的成果要好,于是无论我做的什么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大不了餐后再来点法国甜点或者杏仁冰激凌之类的。
  我最拿手的有这道菜:香菇炖鸡。
  香菇是我从国内带过来的,头一天晚上放到水里发好,第二天中饭之前择好洗净备用。鸡肉最好还是农场鸡,也就是我们说的土鸡笨鸡的大腿,它们生长周期长,食物丰富,因而味道格外鲜美,肉盾也非常的劲道。JP不喜欢肉块里面有骨头,因此我就把大腿的肉剔下来切成方块,然后生炒。这不是一道很难做的菜,有人喜欢先煮后炒,我喜欢先生炒。锅子里的油烧得热热的时候,把鸡肉和葱姜蒜放进去,嚓地一下,然后手疾眼快地放酱油和醋。
  肉要好吃很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里面的汁水你要保存好。所以热热的锅子和油一下子就把鸡肉的表面烫熟了,汁水被锁在了里面。
  然后你就可以调味了,什么作料都放一点,越全越好,待到鸡肉变色,就放热水,一定是热水哦,那样鸡肉才不会流失汁水而变得又老又柴。
  加了水就放香菇咯,然后等着熟,同时就可以拌沙拉或者做大米饭了。
  请JP的同事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准备了一大锅香菇炖鸡作为主菜,沙拉做的是麻辣口味颇重的呛拌土豆丝,甜点呢。我本来想弄个拔丝地瓜,试验的时候演砸了,我就煮了一袋花生馅的汤圆充数了。
  来了六七个人,都是他们一个小组的,都是年纪不大蛮和气的小老外,带了不少饮料和酒。吃呛拌土豆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辣啊,厉害啊”,结果呢,那么一大碗,一丝都没剩。香菇炖鸡不用说了,就着大米饭,再拌点汤,那真是相当来劲。汤圆也很受欢迎,我把包装袋子拿过来跟他们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有卖,怎么准备。
  招待那么多人也没有让人觉得十分疲惫,一来东西不多,跟在家里请客,动辄一大堆菜不同,我只要弄三道就可以了:沙拉,主菜,甜点。量大就可以了,够分就行。而且吃的也慢,边聊边吃,还挺愉快有趣的。
  送走了他的同事们,我跟JP在湖畔散步,晚风轻拂面庞,空气里有又淡又清的湖水的味道,舒适惬意。
  他揽着我说:“累不?”
  “不啊。”我说,看着他,“我喜欢跟你的同事和朋友们见面。以后我要是琢磨出来新的拿手菜,你就还请他们来,好吗?”
  “嗯。”
  “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的同事和朋友们。”
  他亲亲我,“谢谢。”
  话说一向懒惰又有些小气又忙着构思自己的新小说的我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请JP的朋友来家里吃饭呢?这就要从JP的性格说起了。
  从我跟他交往开始,我就发现一件事儿,与我喜欢谈论八卦身边的朋友不同, 这个家伙很少说,哎我有一个朋友,他怎样怎样。他应酬不多,喜欢宅,喜欢独处,自己能玩得很开心,跟我在一起更开心,可是要是人多了就没什么话没什么热情了。
  大部分技术型干部都有这个特点,自己的技术业务足够突出,因而不屑于或者不善于经营人际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搞行政的人总能领导搞技术的人的原因。
  这不算是个缺点,只能说是一个特点,可是如果这个特点影响了他之后的发展和升迁,那么就需要我多少督促他一下了。我跟他说?那可不行,三十多岁的人从小就是这样,你现在让他改,一来改不了,二来也会伤他的自尊心,我可不能说。
  所以我跟他说,是我要见他的朋友,是我想要热闹热闹。
  这样一来既满足了我很强烈的存在感,也可以使JP拉近一些跟同事们的关系。当然了,一切还是要以他觉得有必要而且自在为准。
  我妈说,一个家庭吃什么样的饭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在莱芒湖畔依云小镇吃地道的呛拌土豆丝和香菇炖鸡,我们也要搞一搞中国式的呼朋唤友。

  34. 老公公和老婆婆若有一人温柔贤良,另一人必定大事儿脑袋
  倒完了时差睡安定了,也吃得饱了,我于是开始仔细的观察我所生活的环境并开始构思新的小说。
  莱芒湖畔的依云小镇之所以闻名,得益于此地出品的清澈优质,行销世界的矿泉水。“依云”矿泉水是小镇的名片,传统、骄傲也是文化地标。镇上有很多以矿泉水为主题的喷泉、雕塑、酒馆和商店。因为地处莱芒湖岸边,此地气候温和湿润,所以有很多富有的法国人在这里安家,巷口处系着那么多的游艇和帆船,天气晴朗的时候,湖面上白帆点点,大鸟飞翔。
  我们住的是口的公司在这里的公寓,两室一厅的房子,使用面积有七十平方米左右,卧室和书房朝向莱芒湖。我在JP给我买的新的电脑椅上,对着莱芒湖打算开始一篇跟矿泉水有关的故事。
  离我家不远,有一大片封闭的园林,大铁门锁着,狮子口里叼着的门环因为年代太久生锈发绿了,从一排一排高大的树木间向里面看去,能看见青灰色的三层高楼,也是一样的陈旧古老。
  是老房子就一定有些有趣的故事:贵族,艳遇,情人,没结果的一些感情,不能遵守的某段誓言。
  男人一定要英俊潇洒,个子高高的,体态不胖而且有着结实的流线型的肌肉,金头发,纯蓝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嗓音低低的,因为英俊而且富有,所以有些任性和武断能力量。他身处花丛,但是内心寂寞。漫不经心的日子里,他等待着一个姑娘。
  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镇临近大城市日内瓦,湖对岸就是洛桑,我在镇上闲逛的时候总能碰到些中国人,大部分是来这里念书的留学生。他们眼睛清澈,眉眼可爱,身材和肌肤都因为年轻因为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而显得健康而且结实。但是他们结伴的很少。很多人一个人旅行、观光、打工、骑车,走走停停。
  我在体育用品商店里曾经碰到过一个打工的女孩儿,聊了几句。她二十二岁,来自长沙,现在瑞士一间很不错的学校里学商科,每年的学费要三万多块瑞士法郎。这一笔钱由她父母来出,生活费自己打工赚取。来了三年了,前两年念语言,一年回一次国,很有斗争经验,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打折的大牌子的过季减价商品,也知道什么时候订机票最便宜,只是路途不大好走,可能要先搭火车去慕尼黑,再在机场等上五六个小时才行。她有一个瑞士人男朋友,男孩也是学生,跟她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学费贷款,自己打工赚生活费。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当地人,应该说能念商校的都是家庭条件不错的孩子,打工是学生族一种很普遍的生活状态。
  这让我想起自己原来在南方的蒙彼利埃念书的时候,学期中在翻译中心学习,因为功课太多不能去打工,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收入,很小心地计算自己生活上的开销。好不容易到了暑假的大假期,南海岸忽然多了很多很多游客,结束学业的我跟好友什么小工都打了一点,在餐馆当侍应生,在旅馆当门房,还替一个人手稀缺的旅行社当英文翻译,明明喳喳地带了一队爱尔兰的旅行团观光,赚了不少。
  辛苦学习和打工的时候也想,要是自己能更富裕一点该多么好,要是能遇到丹麦王子该多么好,我一定不放过他!
  我当对觊觎丹麦王子可不是撒癔症。
  我们当时在蒙彼利埃租了一个使用面积有一百零五平方米的四居室的公寓套房,我们三个中国女孩是承租下来,然后又当了二房东找了一个丹麦女孩跟我们一起住。女孩叫做萨拉,身高一米七六,她说自己在丹麦只能算个“中等身材”,她的哥哥,漂亮的却因为太害羞而从来不会对着相机微笑的丹尼尔,两米零二。
  萨拉是个文静善良又教养良好的姑娘,只说英语,会一点点法语,但是当我们交谈的时候,对我结结巴巴的英语非常有耐心,也许那是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在丹麦做幼儿老师的缘故。也是在萨拉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之前从来不曾注意过的礼貌和教养。她总是小心翼翼,说话做饭走路洗澡不出大声;请朋友来玩的时候,或者想要留宿朋友的时候,总会事先征得我们的同意;当她出去买面包的时候,也会跟室友知会一声,“Claire,我要出去买根棍子面包,你需要我给你带吗?”
  “不用,谢谢你,萨拉。”
  “那么我十分钟之后回来。”
  “好的。”
  当然了,萨拉最让我羡慕的不是她的身高,也不是她的英文,也不完全是她的好脾气和她的教养。而是她见过丹麦王储!她见过丹麦王储!她见过丹麦王储!
  女王有两个儿子,二王子瘦高,他当时的王妃是中国香港女人文雅丽,王妃来了丹麦时日不久已经能说流利的丹麦语,而王夫——一个法国老头,在丹麦呆了快四十年,当地语也说不了多少句。
  丹麦王储殿下弗雷德里克那时候还是个单身汉,在萨拉的妈妈给我们邮回来的那张王室全家福的明信片上,王储个子没有弟弟高,但是笑容可掬,神态热情。
  萨拉说:“我见过他。”
  “真的?”我说。
  “是的。”她笑嘻嘻的,不无炫耀地,“周末的时候我跟朋友们去迪斯高跳舞,你知道吗?那种踩着旱冰鞋跳舞的迪斯高,我滑了一跤摔倒了,整个人飞出去,坐在地上。身后一个男士伸出手臂,让我扶着他的手起来,我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回头一看……”
  二十一岁时候的我双手撑着脸,张着嘴巴说:“是,是王储殿下?!”
  萨拉咬着嘴巴,点点头,“是王储殿下。非常英俊而且温和的王储殿下。问我说,小姐,你的舞跳得不错,可是轮滑要继续练一练。”
  “天啊……之后呢?之后呢?”
  “之后又各跳各的了。我真笨,我应该问他的电话,我应该请求他跟我约会。可是我当时呆了,然后知道现在,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起这件事儿。”她是真的懊悔的。
  “我讨厌你们!”我说,“你们这个小国家、小城市,出去跳舞居然还能遇到王储!”
  我说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二十出头的我们,一个中国女孩,一个丹麦姑娘,我们都还没有男朋友,谁不梦想着王子殿下呢?
  所以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灰姑娘式的梦想。
  于是新小说的女主角渐渐地在我们脑海中成熟了:她是一个留学生,家境贫寒,但是学习努力,过现实的日子却有着浪漫的幻想。她爱上一个英俊的、富有的、多情的、温柔的、男人,他是一个矿泉水业构大亨,他们的恋爱波折多舛,有时候阻碍他们的是来自外界的变故,有时候是他们自己的心。
  面对莱芒湖,我每日看书工作,做饭散步,日子过得挺舒适惬意的,有一天傍晚吃完晚饭,我跟JP走到一棵苹果树下面,我轻轻地搂住他的腰,“亲爱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像是一个童话。”
  可是,生活不可能是童话的,生活是生活,它更多的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俗事,平凡琐碎的矛盾构成的,尤其当你处于一个崭新的环境,碰到一些初相识的人的时候。
  再丑再笨的媳妇也要见公婆,终于,在我抵达法国三个星期之后,JP跟我说:“周末,我们去爸爸妈妈家吧?”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也做好了一些准备。
  从依云小镇到JP父母生活的奥朗日,足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星期六早上八点多出发,穿过阿尔卑斯的崇山峻岭,前往那个位于法国上阿尔卑斯和普罗旺斯省的小城市。
  初秋时节,空气清新凉爽,河流和湖泊水量丰沛,悬崖边还有飞瀑流出。山岭上的树木从高到低颜色分明,最高处已有雪顶,向下有枫树瓣瓣叶子被霜露打得火红,再向下的树叶还是夏天时候翠绿的颜色,丰厚的形状,在山风中起伏招展。
  公路在山谷间蜿蜒,有时紧挨着峭壁悬崖,有时被茂盛的绿树遮蔽。天幕上流云,山谷间流水,古老的栈桥横跨在两座山头之间,黑黢黢的山洞里还有运送木材的小火车跑进跑出,有时我们停下来小事休息,发现涅漉漉的地上有些小的爪印,JP告诉我这里盛产大尾巴的红狐狸。
  我们到达他父母家的时候,时间正是中午,他们住在距离奥朗日(Orange)七分钟车程的小山坡上,从山上向下望去,小巧的城郭被掩映在绿树和田野间。
  院子很大,比我跟JP在山上的别墅大得多,两幢房舍,一边是住宅,另一边是车库、仓库还有木工房。院子里面有数棵苹果树、梨子树、核桃树,一小株野樱桃,还有一大片覆盆子,看得出主人侍弄得很是精心,除了过季的野樱桃,每一棵果树都硕果累累。
  JP和我拎着旅行袋进屋,房子里面没有人,汽锅子在厨房里面发出嚓嚓的响声,JP把东西扔在地上,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那么大声地说话:“爸爸!妈!”——在他的父母家里,他用不着再做那个温柔安静的绅士了,他可以当一个大声说话的小孩。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拿着个装满西红柿的篮子,胳膊下面夹着一瓶葡萄汁从另一扇门后出来,一边亲吻JP,一边碎碎地说:“哎呀,我在菜窖里面找西红柿呢……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刚进门。”JP说,“这是Claire。Claire,这是妈妈。”
  话说还真没有在我那蛮横的老娘之外喊过什么人“妈”,我张力张嘴,又张了一下,那声“妈”才出口,好在是法文。
  西蒙娜走过来,笑眯眯地向我伸出双手,“我亲爱的,我们是拥抱还是握手?”
  我说过了,JP的脸庞跟他的妈妈几乎一摸一样,每一处都是方方圆圆的,这样的人心地不会坏到哪里去。我跟她的儿子已经结婚了,我暂停了在中国的一切来到这里跟她的孩子共同生活,这个当母亲的都心里有数,她此时用她温暖的拥抱欢迎了我。后来她见我喜欢看风光明信片,就把自己的老影集拿出来给我讲他们四处旅行的经历。后来我每次在她家里写作的时候,她就在我旁边摆上一小碗刚采摘下来的覆盆子。她每次给我们零用钱的时候,只会偷偷地放在口的钱夹子里,从来不贪图我说一声“谢谢”。她给我的圣诞礼物是一本诺奖获得者克莱齐奥的新书,价格被用黑色的水笔点掉了……她对我非常温和非常好。
  但是我不能忘记一个真理:老公公个老婆婆若有一人温柔贤良,另一人必定大事儿脑袋。
  忽然有人在我们身后推门进屋了,我一回头,那老头儿个子不高,眉毛好像立起来一样,眼皮儿又有点往下走,脸像个汉语的“冈”一样(我好像碰到过好几个冈字形脸的人)。声如洪钟的莫里斯过来抱了我一下,然后上下打量,称呼我为“您”,“您没有我想的那么矮。”
  我笑一笑,“您也没有视频上那么老。”

  35.绝对不喝三聚氰胺
  到JP家的第一顿饭,他的妈妈为我们做了香煎鳕鱼和土豆块,之前的头盘是菜园子里的生菜和西红柿浇橄榄油和白醋汁,之后的甜点是覆盆子浇鲜奶。味道倒是不错,但是说实话,比起我老娘满桌子的大鱼大肉和海鲜,这一餐啊,对于我这个以美食为乐的家伙,着实有些过于简单。
  不仅仅饭食简单,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和房子的内部装修我觉得都有点出乎意料的简单。他们居住的房子是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层是客厅、厨房、书房、浴室,还有两件不大的卧室,一间老两口子住,另一间里面有三张小床,JP带我去看,告诉我这里原来曾经是三兄妹的房间,现在每次他哥哥回到这里度假的时候,他的两个小娃娃——克莱芒与拉斐尔——住在这里。
  二楼只有一间装修美观的卧室和浴室,因为知道我们要来,JP的妈妈换上了崭新的鹅黄色的被套和床单,房间里铺着淡蓝色的羊毛地毯还有一套考究的镌花的桌椅,房间的外面有两颗高大的核桃树,这实在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房间,请大家暂且对它留有印象,因为这是这一层唯一的一套卧室,这也是今后我跟另一个人较劲的焦点。
  不知道是因为老两口没有心情整理的缘故还是这里实在不需要,偌大的二楼除了这套带有浴室的卧室之外,没有再做别的装修,只分成两个大的房间,一间用来当仓库,另一间用来摆放老头子莫里斯心爱的ROCO火车的模型——一个二十多平方米见方的沙盘,高山、丘陵、田地、城市山都有,上面跑小火车。
  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上,摆放着这个家庭所有的成员从小到大穿过的鞋子,足有上百双,每一层楼梯上放上几双,大大小小的,话说我半夜起夜的时候冷眼看过去还是多少有些恐怖的。不过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JP的鞋子穿破了,他在中国买了新的,也要把旧的带回法国。
  除了所有这些没有被丢弃的旧鞋子,仓库里面的东西也挺让人开眼的:四十多双滑雪板,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大的小的,密密麻麻的排列了一整面墙。此地尚在阿尔卑斯山区,滑雪是居民在冬季最热衷的运动,这些滑雪板也是Chantier一家的历史珍藏。
  除了滑雪板,仓库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饮料和葡萄酒,还有一坛坛他爸爸自己采集的蜂蜜。后来我问莫里斯:“你不是早就退休了吗?”
  “退休也不能闲着啊。”他说,“酿点蜂蜜家里人吃,那不是挺好的嘛。”
  我那时对这个家庭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法国的享乐式的家庭,但是因为爸爸妈妈都是勤劳朴素的人,所以家境殷实,但是他们很懂得尊重而且节约物质。
  莫里斯锋芒初露是在这一天的晚餐桌上。
  晚餐较之午餐就更简单了,他妈妈把从菜园子里面采摘的胡萝卜洋葱西葫芦还有西红柿用高压锅压熟,然后用一种带爪的会飞快旋转的东西将它们打碎,和成稀泥状。
  JP一见他妈把这个端上来,当时老高兴了,笑着跟我说:“快尝尝吧,可好吃了。”
  我心里撇撇嘴巴:话说在厨房里,我的技术还是过得去的,又肯搭时间,你见着你妈做的这个汤就这么兴奋,我差你汤喝了,是吧?
  我且尝尝怎么个好法,刚喝一口,勺子就放下了,一直在仔细观察我的莫里斯哈哈笑了,“Jean-Paul,怎么你不跟她说加点牛奶和盐呢?”
  他说着就把一桶牛奶递给我,然后向我眨一眨眼睛,“喝吧,我们这里可是好牛奶,绝对不含Melamlne——三聚氰胺。”
  我听了之后,手上一顿,抬头看看他。话说当时在国内,奥运之后,此事正在风头浪尖,一老外跟我说这个,我这颗小心心像是狠狠被锤了一下,当时的我还不懂得怎么对付他,还不太习惯他的幽默,于是尴尬、难堪,又有点耻辱涌上来,想反驳吧,真是没话,只好无力地自己化解,“哟,您还挺关注中国的嘛。”
  他哈哈笑起来。
  西蒙娜说:“自打有了中国的儿媳妇,莫里斯每天分一半的时间用来看中国的新闻啦。”
  加了不含三氯氰胺的牛奶的蔬菜汤在我的嘴巴里面更加的食之无味,我心里暗叹,是我准备不周,且让他一局。
  晚上,在铺着蓝色小地摊的卧室里面,我抱着JP说:“你爸,呵呵,你爸挺有意思啊。”
  “当然了,”他说,“他可好玩了。”
  JP没听懂我的意思,看来我得自己给他爸一点意思。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我晃晃悠悠地起了床,JP早就出去了。下楼去厨房,给我的早餐放在那里;牛奶,奶油面包,杏子果酱,还有几个熟透的红苹果。JP也不在,他妈也不在,莫里斯在客厅的椅子上面玩填字的游戏。
  我可没有打算先跟他请安,他抬头看到了我,咯的一声又笑了,用一支油笔隔空点我,“哈哈,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水喝多了?你们亚洲人啊,本来眼睛就小,你看你,我都看不到你眼睛了。”
  大早上起来被人说我眼睛小,我真想上去揪着他领子喝他:“老头儿,你敢跟我再说一遍?!”
  但是我忍住了,继续板着发肿的大脸跟他说:“我老公呢?”
  “他在新的房子里面干活儿呢。”莫里斯说。
  我没再理他,去厨房吃早点,谁知道他慢悠悠地跟过来,“Claire,你知道我们的新房子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在这里,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当父亲的莫里斯出钱以三兄妹的名义建了一栋新楼,里面大约有六套公寓,最大的使用面积有七十多平方米,最小的也有五十多平方米,可以租给在山下小城奥朗日工作的人。去年就因为要签订关于建造这所房子的法律文书,我跟JP本来玩得正欢,结果他被提前调回法国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一点,不多。”
  “等会儿带你去看看吧。然后再带你去我的山头看一看。”他跃跃欲试地说。
  我真的不想给他这个面子说不去,但是又实在好奇,于是喝了一日牛奶说道:“等我解完手的。”
  之后关于莫里斯自己艰苦奋斗积累财富的故事又有了新的细化。他一边跟我说他的故事,一边带我参观还在内部装修中的新楼,走到JP拿着个电钻跟几个工匠一起工作的地方,他说:“看到没?我现在啊就是岁数有点大,我原来的活计比他还好。”
  说完之后他又上前纠正了布电线的技工一个什么错误,但是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在跟我炫耀。
  “六套房子,这还没有竣工呢,已经都租出去了。”他说,“城市里面污染太重,人们都喜欢到山坡上来住,七分钟的路程,完全两种生活质量。哎,话说中国那边,环境污染治理的怎么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跟你说什么你也没概念,就看那些网络上诋毁中国的文章,有时间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哈哈一笑,“五年以前还行,现在我可不去喽。
  “从这里往外看看,你看到那片苞米地了吗?
  “那也是我的,现在租给农民了,每年都给我送好苞米吃。我不收租,没多少钱。
  “再往山上看看,你看到那个山脚了吗?直到那里都是我的,地都是农业用地,不是很值钱,但是我想有多少树木就有多少。怎么样?还不错吧?”
  “Jean-Paul已经跟我说过了。”我说。
  “那么他还跟你说过妈妈的名下在巴黎还有一栋楼,不算大,很老旧了,但是租金不菲。”
  “嗯,”我略沉吟,“这可真是一笔财富呢。”
  他很高兴,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得对,房产就是财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怎么样?Claire,这些东西你还喜欢吗?”
  有一件事情我从小就明白的,一个人的钱跟他爸爸妈妈的钱完全两回事儿,尤其在外国,尤其在他的兄弟姐妹颇多的情况下。所以我跟自己的老公想要多少要多少,想怎么要怎么要,但是面对他爸爸妈妈的东西,那可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东西,或者说暂时还不能属于我的东西,我没必要眼馋,所以可以骄傲。此外,我还想让他知道另一件事情。
  我看着莫里斯,“喜欢也不是我的,暂时不感兴趣。再说了,”我说,“我在法国也是有产业的。”
  “哦?”他有些诧异。
  我明白了:JP并没有将我们之间那个婚姻合同的内容告诉他的父母,也就是说,他把一笔钱给了我,而他的爸妈不知道。
  “我跟JP定了一个婚姻合同,他居然没有跟你们说?”我说,非常清楚,“他在美心城的公寓和他在山上的别墅都算作是婚后财产了,也就是说那俩房子都有我的一半了——哦,不大,但是我还是满意的。”
  他马上闭上了张开的嘴巴,对于此事,再什么也没说。
  我们只在他的父母家呆了两天一宿,星期日的晚上我跟JP驱车回家。他的妈妈给我们带了满篮子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又偷偷地在JP的夹克上衣里面放了七百块欧元,上面有一个小条:Claire的零用钱。
  有多少老婆婆给了些什么东西给儿子和媳妇,要当面地大张旗鼓地甚至要当着亲家的面给,来换取一大堆的谢谢,但是西蒙娜不是这样的人,我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不过同时也准备着下一次跟老头儿莫里斯过招。

  36. 两个人过日子,谁也别给谁脸色看
  我们再回到他的父母家是两个星期之后,天气凉爽多了,原来清脆的苹果被霜打了,现在面乎乎的,也怪好吃的。JP陪着我去山下的奥朗日小城转了一圈,让我去看了他原来念的初中和高中。那是周六的下午,与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学校的操场上面空荡荡的,运动器材那边有几个坐着聊天的男孩女孩,向我们友好地笑笑。
  “班上谁学习最好?”我问。
  “数学是我,语文是女孩卡米尔。”
  “卡米尔好看不?”
  “忘却了。”他晃晃脑袋。
  “班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谁?”
  “茱莉。”
  “这很公平:最漂亮的女孩与学习最好的女孩不是同一个人。”我说。
  JP笑起来。
  “最烦谁?”我问。
  “历史老师。”他想一想,慢慢说道。
  “为什么?”
  “有一天我实在太困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走到我旁边,敲着桌子把我给弄醒了,然后双手掐着自己的眉心说:哦,这简直是让人难以忍受!”
  “你们上课不让睡觉?”我说。
  “不让。你们中国可以?”
  “作业太多,上课的时候打个盹还行。我们上课不让吃东西。”我说,“有一天在我的课堂上,一个小男孩,小胖子在那里吃鸡蛋饼……你记得吗?我买给你吃过的……我气极了,跟他说:上课禁止便溺……”
  “你这个野蛮的坏老师!”他看着我说。
  “你妈每天给你多少零用钱?”
  “足够。”
  “说数字。”我说。
  “真忘了。”他说,“但是我的口袋里面的钱总是够用的。我妈还给我买过一块西铁城的表,戴到班里来,同学们羡慕极了。”
  “朋友多吗?”
  “初中的时候不多。”他说,“我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的。”
  “后来怎么觉悟了?知道交朋友了?”
  我的问题显然触动了他心里某段不愿意想起的回忆,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说:“你看见那个塑像没有?”
  “嗯。”
  “那是首任校长的塑像。我自己落单了,就被高年级的小孩盯上了,有一天下大雪,几个人从后面上来把我抬起来,然后扔到塑像后面的大雪堆里面去了……”
  “然后呢?”
  “他们笑嘻嘻地、快活地走了。我站起来,把身上的雪给拍掉,也回去上课去了。”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惨啊。那你没有告诉他们的老师,活着回去跟你爸爸妈妈说?或者跟你哥哥说,让他帮你报仇什么的?”
  JP看看我,“你觉得我被扔到雪堆里面还不够没面子吗?你觉得我应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对吗?”
  我笑得都喘不上来气了,脑袋里面是这个家伙十三四岁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圆脸,穿着挺时髦的小夹克,腕子上带着西铁城的手表,双手插在法兰绒裤子的口袋里面,自己在操场上面逛逛悠悠的,这个好捉弄的对象忽然被大孩子们发现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他举起来扔到了雪堆里,他一没惊慌二没愤怒三也没跟别人说,从雪堆里面爬出来就又去上课了。
  “后来知道要交朋友了?”
  “几个人在一起总好过被人欺负。”他说。
  “你们混到一起都做些什么?”
  “说些下流的笑话,要不就议论姑娘们。”
  “靠,你也这样?亏我还以为你是正经人。”我说。
  “我不讲的,我就是爱听,跟着笑。”
  奥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丽精致,比起依云和美心城,这里更靠近南方,气候更加温暖,阳光也更加充沛。城市里到处都是雕塑和喷泉,全城的公共汽车都是免费的,就连雪糕和巧克力馅饼都比疑云便宜不少。
  我跟着JP在城里逛了半天,回到家里,正好赶上他妈妈开晚饭。一来我在山下的城里吃了些零食,二来西蒙娜做的汤和炒蛋根本不放盐,吃上去一点滋味都没有,于是我只扒了一点到自己的盘子里。
  老莫里斯又说话了,“哼,她的胃口还没有一只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饿。而且我晚上不习惯多吃。”
  吃了几口饭,他问我:“平时在家里,你都做什么?”
  “买菜,做饭,看电视,上网。”我说。
  “真是了不起的现代人啊,典型的现代生活。”他说,语气有点讽刺意味。
  “否则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生活?”我说。
  “你应该多动一动。”他说,“走路,干活儿,骑自行车……这样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觉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吗?你把一天里最好的光阴给错过了,晚睡晚起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你刚才跟着Jean-Paul在外面吃东西了吧?我看见你衣服口袋里面那个包巧克力馅饼的纸了,三餐之间吃零食这可不好啊……”
  他说啊说啊就没完没了了。
  我的心里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岁了,快三十年我都过着这种日子,为什么你要在这里不停地批评?他一定是觉得跟我混熟了,或者因为他儿子把一半的家产给了我,所以他就有资格在这里随便说我?
  我才不会把这当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于对别人生活习惯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习惯还有价值观去替代别人进行判断,告诉他要怎么做,不要怎么做。
  换言之,无论莫里斯出于什么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约束我,控制一个新来的家庭分子,我决不接受。
  他还在那里絮叨,告诉我应该有怎样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习惯,西蒙娜与JP一声不吭,我脑袋里面想起来我来法国之前给自己订的一条原则:我能在家里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为JP的父母做;我不能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为他们做;我父母不能对我做的,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他们对我那样做。
  简而言之就是:父母对等原则。
  我老爸老妈不能跟我说的话,不能批评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终于莫里斯在满桌子的沉默中说完了话,我把手里的勺子放在盘子旁边,然后清楚地跟他说:“莫里斯,听我说:我是中国知识分子,没法学习法国农场主的生活习惯。真抱歉。”
  之后我把这件事情在电话里讲给了我妈妈和姐姐听,我姐姐在电话另一边沉默了半天跟我说:“你的反应过激了吧?”
  “我可不喜欢他那样说,说得我头疼。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刚来他就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以后怎么办?”
  “让·保罗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妈妈也什么都没说。”
  “他爸爸呢?”
  “马上闭嘴了,再也不说了。”
  “你威武。”我姐说。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兴,回家之后就跟JP发作了。
  “你爸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啊。”
  “凭什么絮叨个没完?我晚睡晚起怎么了?我就是不愿意动弹怎么了?我吃零食又怎么了?他凭什么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还不了解他,他就是那样的人。”
  “也许他也应该了解,我是怎样的人。”我说。
  关于婚姻,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进行了一些细致深入的思考。
  那时候我差不多十五六岁,我姐姐和我后来的姐夫打算结婚了,双方家人要见面,于是这个世界上,这个城市里一大票陌生人变成了我的“亲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们叔叔婶婶:他弟弟,我叫二哥,后来他结婚生娃了,我还多了个二嫂和外甥;他家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了连带的关系。
  有了新的亲戚来应酬,也就会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经常会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头上来。
  我记得有一次,我姐让我求大学里另一个学院的老师,给他手下的一个学生的期末成绩予以小小照顾。
  我说:“这是谁的亲戚啊?”
  “三姐婆家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家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爷家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饭穿紫色貂皮的那个不?”
  “那是老姨家的二姐,大爷家的三姐穿白色羽绒服。”
  结了婚,亲戚多了,就是麻烦事儿也跟着多了。
  从来都没有吵过架,相互之间连厉害话都没有说过的我跟JP,因为他老爹,接下来足足冷战两天。
  两天之内,我们俩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不说。我每天仍把饭食准备好房间打扫干净,他每天仍在我的小钱包里放些零用帮我收拾收拾电脑,但是我们之间气氛实在有点僵。
  白天的时候我自己在家,想一想,可能我说的确实有点过分了,要是JP也跟我爸爸说一样的话,那么我也会非常不高兴的,心里面也会结一个大疙瘩。他一定是在跟我怄气了。
  有天晚上关了灯,我爬到他身边去,亲了亲他的肩膀,然后把他硬是扳过来,让他面向我,我说:“亲爱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
  “为什么?”他说,手渐渐绕过来,搂在我的腰上。
  “你都不跟我说话,不是给我脸色看吗?”我说。
  “不,Claire,我是在给我自己脸色看。”
  “……”呵呵,这句话可真是厉害啊,一下子把我给噎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大家记住一句话:凡是心思细密之人必有小鸡肚肠之处。JP大哥明明是针对我,跟我冷战两三天,最后居然将之解释为“自己给自己脸色看”,这叫什么逻辑?
  我一腔想要哄他一哄的热情因他的虚伪和小气霎时冷却,于是推开他说:“那你继续给你自己脸色看吧。”
  第二天我早上出去,沿湖骑了一上午的自行车,然后又去图书馆转了转,一点多钟买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回了家,JP大哥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看着我,“你去哪里了?”
  “心情不好,出去转转。”我说。
  “没做午饭啊?我饿着肚子呢。”
  “冰箱里面不是有速冻比萨吗?自己热一下不会啊?”
  他低头看看,“你不是说要炒土豆片,再炒一个辣椒牛肉的吗?”
  我坐在桌子边上,吃了一口我的金枪鱼三明治,一边翻看报纸,“我心情不好,不愿意做。”
  他终于觉悟了,去把冰箱里面的比萨拿出来放到烤箱里面加热,等待的过程中做到我旁边,声音细小地说:“你不高兴啊?你是不是给我脸色看啊?”
  “没有啊,JP。”我说,“哦,我确实心情不好,但是我只是给我自己脸色看,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说了这么一句,JP也没有话说了,张着嘴巴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香喷喷、鼓囊囊的金枪鱼三明治。
  我实在憋不住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也觉得这句话不对是不是?我们一共就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你脑袋前面没有挂一个镜子,我脑袋前面也没有挂一个镜子,我们‘给自己脸色看’,自己能看到吗?受影响的,遭罪的,被冷落的,没有中午饭吃的,不都是对方吗?所以两个人过日子,既不能给对方脸色看,也不要给自己脸色看,我说得在理不?”
  “你把你的三明治给我一口,你就在理。”
  “都给你吧,我不太饿。”
  无论如何,两口子之间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情,我把金枪鱼三明治让给他,他就怨气全消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我见他睡眼朦胧的穿着浴袍像一只小白熊一样给我打豆子、煮豆浆,我也毫无芥蒂了。
  我想我跟他爸的斗争恐怕是个持久战,我不能火力太猛,还要讲究策略。
  但是生活啊,总是处处有挑战,天蝎星座小强圣斗士我又要面对另一个对手了。

  37.我跟他大嫂之间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差异
  在Chantier家里我一直没能找到答案的重大悬案就是:JP他哥罗杰是怎么看上他嫂子安德蕾的。
  罗杰是家中长子,生于一九六九年,个子高,长相和说话的声音都是憨憨的,脑门比JP还大。JP说他哥小时候学习可好了,曾经是全年组二十四个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看这庞大的基数啊,我小时候一个班六十五人……),因此小学的时候还跳了两级。罗杰原来是一位软件工程师,现在做咨询经理,还是市木工爱好者协会理事。JP说:“我哥不是盖的,我的床头、椅子,还有你最喜欢的这把圆桌子,都是他亲手打的。”
  说此话还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在商贸酒店的房间里面玩玩乐乐的时候,他一边跟我讲家里人的事儿,一边在手提电脑上让我看他们的照片。
  我只着一张说:“哎,你哥结婚的时候,你妈把头发染了?”
  JP黑线,“……这是我嫂子安德蕾……”
  我:“……哎呀喔,她手里拿的花太好看了……”
  那时候还没有熟到能拿家里人开玩笑的程度,我实在是因为把他嫂子误认作他妈而有点尴尬,但是安德蕾的面相实在是……太成熟了。
  嫂子安德蕾生于一九六四年,比罗杰大哥整整大了五岁。他们结婚的时候,罗杰是个三十五岁风华正茂的金发熟男,安德蕾则已经四十岁了。她生于戛纳附近的小城昂迪布,现在美心城市政府做会计师。她有一张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面孔,黑,瘦,眼窝深陷,骨骼突出,应该说,年轻的时候不算是个难看的姑娘,但是在JP的电脑里面可没有她年轻好看时候的照片。
  不仅仅是在男女之间的相悦爱慕需要缘分,任何人之间的相知相处都需要缘分。我想我跟大嫂安德蕾就属于那种没什么缘分的人。
  我看到她的照片就觉得不太喜欢,之后又发生了好几件小事情。
  二00七年十一月份,当JP要突然从中国回法国之前,我给他家里面所有人都准备了些各式各样的礼物。给他父母是一套古瓷餐具,给他的姐姐和嫂子是两个一摸一样的檀香木镶嵌贝雕的梳妆盒,还有给小孩子们买的书包。一个多月后,当JP回到中国的时候,他的父母带回了一套木雕器皿作为回礼,他的姐姐米歇尔则给我买了一套薰衣草味道的香囊放到衣服柜子里面驱虫的。——他嫂子哪一方面什么都没有。
  我当时确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当我这次来法国给他们家里人在筹备礼物的时候,JP很明白地告诉我:“不用给安德蕾带了,她要的东西很复杂,你买不好。”
  我照做,他没有什么更多的解释,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所以关于礼物,这是一个小小的疑点。
  我是知道第二次从JP的父母家回来才知道原来我们跟他的哥哥嫂子家住的是很近的。我在车上责怪JP,来了这么久了,还住的这么近,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杰罗和安德蕾呢?
  JP说:“你没主动说,我就没想起来。”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想去看看他们的两个小孩子吗?”
  “这不是要去了嘛。”
  “哦,对,非等到你妈要我们带东西给他们才去,是吧?”
  JP还是没说什么,我把这件事情理解为可能他们外国人兄弟之间一直走动得不是那么频繁,因而也就没有往别处想。
  原来JP并不愿意带我去他的哥哥家拜访,这又成了一个小小的疑点。
  周日的下午,我们按响他们家的门铃,过了两分钟,这个女人把房门打开一条小缝。她站在门后,个子瘦小的,露出半张脸,黑头发长而且薄,中间分缝,发根处已见灰白。她脸上有一种称不上是笑容的微妙表情,眼睛明明是睁得很大的,没有一点暖意,但是呢,唇边却有些小小的笑纹,让你知道她似乎是咧着嘴巴的。这个表情真的很难拿捏,真的,事后我自己模仿了好多次,达不到其百分之一的神韵。
  安德蕾说话很轻,“哦,是你们。”
  JP说:“妈妈让我给孩子们带了一些水果和蔬菜。”
  她点点头,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罗杰呢?”JP问。
  “加班。”
  “孩子们呢?”
  “睡下午觉呢。”
  他家是个使用面积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厅很大,沙发上面摆放着十字架,安德蕾迎我们进来之后就自己去了阳台上面,盘腿坐在一张躺椅上面,眼睛半睁半闭,态度和谐安详。JP把我带过去,让我看两棵树,“你看,这是罗杰种的柠檬和橄榄。”
  我说:“哦……是啊?这两棵树不错啊……”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一天见到安德蕾很奇怪: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但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认识了我,因此不需要JP来引见我,也不需要把她自己介绍给我,连句寒暄都没有,好像我是JP用篮子带进来的一颗西红柿一样。
  于是我跟JP说:“既然孩子们都睡觉呢,那咱们就先回去吧。”
  JP说:“好的。”
  安德蕾这时候慢慢从她的躺椅上站起来,微微向前含胸,已经做出了一个送客的体态,嘴里说道:“这就走了,哎呀,我打算做一点茶点的……”
  “你想做茶点的?我以为你要带领大家冥想,然后一起练瑜伽的呢!”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安德蕾神秘安详的态度,又变成了我心里另一个小小的疑点。
  不过,我毕竟初来乍到,还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和气场,又刚刚跟老头儿莫里斯杠完,现在实在不好再树敌了。再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性格和方式,安德蕾可能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能她跟谁都会这样,我很阿Q地跟自己说,先不要多想,有宗教信仰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
  但是事情啊,不能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可疑。
  有一天JP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玩游戏的时候,我走过去坐在他腿上,搂着他,亲一亲,“Baby,玩啥呢?”
  “坦克打飞机。”
  “想聊一会儿不?”
  “想。”他说。
  “回房间躺着聊呗。”我说,“我就爱回去躺着聊。”
  他老高兴了,麻利地关上了电脑把我抱到卧室的床上去了,一边脱衣服,一边找紫色的散头鞭子,一边跟我说:“今天兴致太好了,聊点啥助兴?”
  我说:“你嫂子安德蕾。”
  我说得他一愣,狐疑地看看我,“聊她作甚?”
  “我跟你说说我对她的印象,你看看我对她的感觉准确不。”
  JP没说话,躺在我旁边,侧耳聆听,面色多少有些紧张,眼珠乱转,我知道肯定有问题了。
  “她长得比照片上好看。”我说。
  “嗯。”
  “很苗条。”
  “嗯,她很爱运动的。”
  “看上去有点累,照顾两个小孩不容易啊。”
  “这个真是的。”他说,摇头晃脑的。
  “她对我还行,我觉得。”
  “……”
  我继续说:“虽然不是那么十分热情,虽然没有什么寒暄和客套,但是我觉得他待我还是友好的。凭我的经验,刚开始对你很热情的人,之后往往不那么好相处;刚开始不太热情的人呢,不见得是坏人……所以我觉得其实安德蕾对我还行。”——真是不知所云啊。
  JP斜着眼睛看着我,“你这么觉得的吗?……我不知道……”
  我忽的一下狠狠地把他的脖子给搂过来,“你知道些什么?快点都告诉我!快点!”
  “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JP慢慢地说,“来自南方一个传统而且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她们家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包括……”JP慢慢地用食指指了一指我,“你们共产党国家,你们,中国人……”
  “靠……”
  新千年都过了快十年了啊,奥运会都热热闹闹地开完了啊,希拉克、萨科奇都去兵马俑参观过了啊,还能听到这种论调,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知道我跟你恋爱之后,就跟爸爸和妈妈说过:Jean-Paul当然可以跟一个中国女人谈恋爱,但是呢,我可是不会同意我的孩子们去见这个来自于共产党国家的人的。”
  “她可,她可真古怪啊。”我说。
  JP点点头。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妈妈。”
  “她说什么了?”
  “她说,安德蕾,关于这个你可不必担心,Jean-Paul也从来没有打算让Claire见你们!”
  JP转述他妈妈的话。
  “你妈真是这么说的?”我说。
  “嗯。”
  “你妈真是好人。”
  “……我爸也是好人。”JP说。
  看吧,看吧,真相就是这样一边唠一边被揭开的。
  “安德蕾是不是还说我别的坏话了?”
  “……你知道家里正在盖的那个新楼,那是爸爸出钱,然后以我们三兄妹的名义建造的。”
  “是的,但是那跟我无关的。”我说,“不是吗?”
  “从前无关。”他说,“但是从我们结婚的日期开始,所有的房租或者置换收益,你都有份了。”
  “真的?”这倒是挺好。
  “当然了……于是安德蕾更不满意了,她说,Jean-Paul为什么要娶一个中国女人呢?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想把她的那一份拿走,那么岂不是给我们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烦吗?”
  “……这个三八……”我真的要飙脏话了。
  “我爸说:那么你是想要Jean-Paul根本不结婚了,是不是?!”JP学着他爸爸的样子大声说。
  “你爸真是这么替我们说话的?”
  “当然了。我爸早就看她不顺眼了。”JP说,“他不喜欢她在家里悬挂十字架。”
  “你爸不信天主教?”
  “他敬仰上帝,但是保持距离。他相信他看得到的东西。他也不喜欢安德蕾在孩子们还小,还不懂得选择的时候就强加给他们这些思想。”
  我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在诧异和惊讶中慢慢梳理着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她不可能喜欢我送给她的那个首饰盒和给孩子们的书包的,对不对?”
  “我在妈妈家给她的,她看了一眼,然后留在那里,没有带走——她没有接受。”JP说,“不知道妈妈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她也不想让你看到的。”
  “你一直不到我去你哥哥家,就是避免我们相见,是吗?”
  “嗯。”
  “她是个很有攻击力的人吗?我是说,她做事说话,厉害吗?”我一边问,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点了几下,当我进行深层次的思考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手势。
  JP忽然从床上弹起来,双膝跪在床上,两只手把我的右手紧紧抱住,无限虔诚,无限恭敬,“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女大王,大王陛下,我知你威武,但是别跟她吵架。求求你了。那会给家里添很多麻烦的。那会让我爸妈非常难过的。行不行?行不行?我宁可你像原来那样跟我爸来劲,也别当着他们的面跟我嫂子吵,行不?我爸妈会更为难的。我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应该跟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
  我从来没见JP这么惊慌过,于是坐起来,拍拍他肩膀,“别害怕。我干什么跟她吵架呢?我知道她什么人,躲着她就行了呗。别害怕啊,我不会那么莽撞,没有礼貌的。”我说,“来,咱玩会儿吧。”
  之后JP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是真的有点后悔了。
  我心里计议的是:我才不会贸然出手呢,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一定要好好准备。

  38. 可怕的受难者
  可惜啊,无论是我还是安德蕾都没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彻底不见对方,在接下来的几次家庭聚会中,我们都狭路相逢了。因为对她的心理想法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准备,我再也不会去主动寻找话题了,而是暗中仔细观察地。
  此人说话声音低沉,语速很快,动作利落而且整洁。大多数的情况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家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或者餐桌上谁讲一个什么笑话的时候。她就又会做出那种奇特的,眼睛镇静,唇边有些笑纹的似笑非笑的形状。因而这个人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她是个严肃安静而且专注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很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感和领导力,人们会有一种错觉:她很有原则,她的主意总是对的。而且毕竟是个多年的虔诚教徒嘛,一些身体上的语言,比如总是腰杆挺直,微微含胸前倾——那一副随时准备为他人祈祷,为世界祈福的样子,也总在提醒别人:她在为所有人着想。
  我分析到这里的时候,JP简直惊呆了,“你,才见了几次面,你怎么说得这么对?”
  “有多对?还有谁也是这么说了?”
  他撇撇嘴巴,“妈妈。”
  “妈妈怎么说的?”
  “去年暑假,安德蕾跟罗杰去海外旅行,走了整整一个月。两个孩子就放在妈妈这里,要不是中间姐姐回来住了两个星期,妈妈简直都要累病了。”JP说,“而且,这已经不是地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打赌你妈妈什么也不敢说。”我说,“因为安德蕾总是……”
  我还没说完,JP就接口说道:“把自己当成一个受难者。”
  “孩子是你们老Chartier家的,她觉得自己那么大的年龄生小孩,完全是为你们家服务,甚至是牺牲,是吗?”
  JP点点头,“她跟舅舅、舅妈,还有邻居凯瑟琳就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是替所有人下地狱的表情。”
  “真讨厌。”我说。
  “……”
  话说天主教徒,神秘安详的安德蕾到了是键时刻还真是厉害,老实巴交的婆婆西蒙娜在我眼前就被她收拾过两次。
  一个周末,我跟JP、罗杰和安德蕾不约而同,同时返家。他们先到一步,住在楼上的卧室里,我们后到的,住在一楼的书房里。
  周六晚上,西蒙娜又做了拿手菜蔬菜汤作为头盘。安德蕾带着两个小孩理所当然地先于所有人开饭。公公莫里斯、哥哥罗杰还有JP还在书房里面研究股票,西蒙娜拿着影集在餐桌的另一端跟我讲他们在约旦的旅行。
  忽然安德蕾低沉地孔了一声,“西蒙娜!”
  我面前的婆婆肩膀分明抖了一下,我们同时回头,安德蕾手里拿着汤勺,汤勺里面是半口汤,半口汤里面有一条白色的蠕虫,还在翻滚呢。她是那样一个可怕的样子:怒目圆睁,咬着牙齿,嘴唇和手指似乎都在发抖。
  “看看你的汤里是什么!”
  西蒙娜看了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眼光,继续跟我说话,“我跟你说啊,约旦啊,我们去的时候啊,好几天一滴雨都不下啊……”
  “西蒙娜,我在跟你说话呢。”她不依不饶。
  婆婆指了指放盐的盒子,又耸耸肩膀,半是解释,半是道歉,语气十分虚弱,“可能是我没看清,但是也有可能是盐里面的虫子啊,你自己也应该好好看看啊。”
  “哦,天啊……”她放下汤匙,手撑着额头,半天不动。
  当西蒙娜开始继续跟我说话之后,安德蕾把勺子扔在汤碗里面就离开了餐厅,再没出现在晚餐的桌子上。她的两个孩子:四岁的小哥哥克莱芒和两岁半的妹妹拉斐尔一直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自己妈和自己奶奶发难。
  我心里不由得对安德蕾翘起大拇指:她这生活品位也太高端了,一个还没被她吞掉半截的小蠕虫就把她恶心成这样。想当初,我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都没觉得有啥,把另一半清理后继续吃。她真应该好好锤炼一下!
  还有一天晚上,我上网上得很晚,准备去厨房里面找点吃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了。正蹑手蹑脚地摸到饼干罐子附近,忽然身边出现两个人,我吓了一跳,打开灯一看,是婆婆西蒙娜和公公莫里斯。深秋的夜里,他们身上披着睡袍,还披着外套,正要往外面走。
  我说:“你们要干啥去啊?吓了我一跳。”
  婆婆先是把食指挡在喈巴前面“嘘”了一声,然后小声说:“去木工房。”
  “这么晚了去木工房干吗?”我说。
  “上厕所。”
  “哦。”
  他们说完走了,我拿了几个饼干出来,不想老头儿莫里斯又回来了,尿急还管我呢,“晚上还吃零食啊?”
  我:“给你儿子拿的。”
  我回去房间里面觉得好诧异。JP还在兴致勃勃地打游戈,我问他:“你爸和你妈为什么去木工房上厕所?家里又不是没有厕所。”
  JP说:“晚上他们不能在家里上厕所。安德蕾会不高兴的。”
  靠,真是新鲜啊,还真有人管别人拉屎撒尿。
  “为什么?”
  “她神经衰弱,孩子们又小,冲水的声音会把她和孩子们惊醒的……”
  他话音没落,我抬腿就走,去客厅旁边的洗手间解手,然后狠狠地冲水。
  洗手间冲水的声音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我推门出来,孩子们的房间没有一点动静。至于楼上的教徒嫂子,我真但愿她能因此醒过来然后永远睡不着。
  安德蕾在这个家里的威慑力强大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十一月份的万圣节是一个挺重要的节日。罗杰、安德蕾带着两个小孩,姐姐米歇尔和姐夫马努,我和JP要一起回到他的父母家过节。
  人一多,必然就会有矛盾发生。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准备想要尽早跟JP出发,他窝在被子里面退退不肯起来,非等我一口咬在他下巴上才睁开眼睛,“着什么急啊你?”
  “早点走。”我说,“好去占领二楼的卧室。上次睡书房,一点都不舒服。”
  “不会睡书房的。”JP说,“姐姐和姐夫这次要待好几天,他们喜欢书房,他们睡在那里。”
  “那很好。”我说,“走吧,别磨蹭了。”
  在路上我就问他:“三个孩子一起回家的时候怎么住啊?没看见另一张床啊。”
  “有的。”他说,“在二楼的仓库里有一张很好的折叠床。朝阳的那一面。你喜欢朝阳的房间。你记得吗?”
  听到这里我笑了,“老公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可不会睡在晒核桃的地方。我就喜欢二楼的卧室,我喜欢那张床,那个柜子和书桌,运有独立的卫浴,我起得这么早就是要住那个房间。”
  他什么都没有说。
  果然是我们先到的,吃完了中午饭之后,我对西蒙娜说:“妈妈,我要睡午觉了,我要把行李拿到楼上的卧房里面去了。”
  西蒙娜马上犯了难,“哎呀,这个……睡午觉的话没有问题,因为罗杰和安德蕾要在今天晚上才回来的。所以,今天晚上,还是他们住在那个房间里的……”
  “为什么?”我问,我看看婆婆和公公,“我先到的,为什么我不能住在那间卧室里面?”
  “因为,哎,呀,如果不让安德蕾住在那里,她会生气的……”婆婆慢慢地说。
  “那我呢?”我说,“我也会生气的。”
  婆婆为准极了,“可是,安德蕾毕竟比你们年纪大了很多啊,亲爱的,你知道吗?她比罗杰的年龄还大呢,我们也要有长幼的顺序的……”
  “因为Jean-Paul出生最晚,所以我在这里要睡仓库吗?”我说,“在我的家里,我妈妈是把最好的地方给我们住的啊。”
  我越说声音越大,JP忽然抓住我的手,笑着看着我说:“走,我带你去水库玩儿。那里现在还有野樱桃呢。”
  我知道争下去恐怕也没有什么结果,就气哼哼地跟JP出去然后钻到他的车子里,追出来的人是公公,莫里斯把支票本给了JP,对他说:“给Claire买点好吃好玩的。”
  我心里想:想什么呢,难道拿点钱打发我,我就会不生气了?
  不过在上下,用老头子的支票买了一双靴子之后,我确实好受一点了。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跟着JP把行李拿到二楼。那里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沙发床被铺好,专门给我们用的鹅黄色的床单和被套,还放了一个挺好看的小屏风。婆婆给我洗了一碗鸭梨,跟我说:“你看,我跟莫里斯毕竟是岁数大了,其实家里完全有地方整理出来好几个卧室,但是我们没有精力弄了。你们是小孩,这次又只住一宿,你就让一让安德蕾他们吧。”
  她几乎是在请求我了,我看看鸭梨和装着新靴子的盒子,再看看西蒙娜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心里也不好受了,就说:“嗯。”
  那天晚饭的时候,罗杰和安德蕾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我既没有跟他们行礼,也没有寒暄,在餐桌上,我跟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这个问题。
  显然,小的应该让着大的,这是这个家庭的规矩,他们都习惯了,否则,姐姐和姐夫不会住在书房里,而JP则早就准备好了住在楼上的仓库里。我想把这件事情给掰直,似乎是不大可能。
  但是下午的时候,我跟他妈他爸发作也是对的,我不高兴,我不习惯他们的规矩,这事儿他们得知道,所谓会叫的鸟儿有食吃,不然我也不会得到新靴子。
  我的对手是准?不是我老公,性格温顺不是他的错,排行老么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不是老婆婆,她也被人欺负得够呛,也总是希望,至少是希望自己在孩子们之间能够尽量公平的。不是老公公,他要是很反对我,不会把支票本给我。
  所以很明确只有一个人了,就是嫂子安德蕾。
  当我决心要跟她杠一杠的时候,忘记了安德蕾手里还有别的武器。

  39. 最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小孩子愚蠢
  哥哥罗杰与嫂子安德蕾四岁的儿子克莱芒是个金发碧眼,身形瘦削,噪音尖厉的小男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唤起我对他的好感,婆婆就跟我说:“看看,难道他长得不像Jean-Paul小的时候吗?”我嘴上诺诺,心里却想,我的JP小时候可比克莱芒好看上一百倍。
  凡是跟小孩子有过斗争经验的人都应该明白:最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小孩子愚蠢。他们对于大人们之间的关系聪明而且敏感,他们对于怎样利用大人,怎样获得利益,怎么借助自己的可爱逃脱责任有着很强大的天赋和灵感。尤其是,尤其是与这种聪明和灵感被人调教并且引导之后。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小克莱芒躲在他妈妈的身后看着我,睑上是一种笑嘻嘻的,又有点害怕的表情,他的声音很夸张,夸张得非常甜美和可爱,“我才不要亲亲她,她们国家的人吃狗肉。他们好残忍。”
  他的奶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当时窘住了——我们都知道这是来自于谁的教导。
  我笑着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克莱芒,我也不要亲流鼻涕的小伙子。”
  吃饭的时候是由这个小男孩指挥谁坐在这里,谁坐在那里。于是,他的爸爸和妈妈被安排在他自己的身边,奶奶和爷爷被安排在了妹妹的身边,而JP和我被安排在了离他最远的位子上。
  吃沙拉的时候他隔着他的妈妈和奶奶对我说:“把醋递给我。”
  我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继续吃我的东西,醋在我和JP这一边,谁也拿不到。
  小家伙又说-“请把醋递给我。”
  JP这个时候对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克莱芒。”
  小家伙说:“她。”
  “她是谁?你不喊她,她是不会回答你的。她是克莱尔婶婶。”
  “克莱尔婶婶,请把醋递给我。”克莱尔说道。
  此时我方说“好的”,然后把醋递给他。
  克莱芒领着拉斐尔,两兄妹在吃饭之前好一顿忙活,采了一小盆覆盆子。吃完了饭,克莱芒把分配覆盆子当做了一个很大的责任。
  “拉斐尔可以有二十颗。”克莱芒说,然后他一粒一粒地数了二十个放到了他妹妹的小碗里,小女孩很高兴。
  “Jean-Paul叔叔可以有两大匙”,然后他果然慷慨地舀了两大匙放在了JP的盘子里,然后马上问道:“叔叔,等一会儿我可以玩你的小飞机吗?”
  “不可以的。克莱芒。”JP一边心安理得地吃刚刚得到的覆盆子一边说,“小飞机是给拉斐尔玩的,给你玩的是小汽车。你们早就分配好了的。”
  他当然不太高兴,接着就开始给我颜色了,“Claire婶婶吃覆盆子吗?我要给你多少呢?九颗够不够?”
  九颗覆盆子?那是我一口的量。
  我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等一会儿我自己去摘。”
  这时候公公莫里斯居然说话了,“那可不行,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他把克莱芒手里的小篮子夺过来,倒了好多在我的盘子里,又倒了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最后还是剩了一些给克莱芒。
  我浇上奶油开始吃,心里记起有一次我在院子里,一边蹲着吃蓝莓一边跟莫里斯说,我喜欢吃所有又小又酸的东西,原来他也是记在心上的。
  我最讨厌克莱芒的一幕发生在那天下午。
  两兄妹各自拿了JP小时候的一个玩具在玩,克莱芒手里的是小汽车,拉斐尔得到的是小飞机,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有些无聊地看着这两个小孩怎么搞定那两个挺复杂的玩具。
  应该说,我是很喜欢小妹妹拉斐尔的。她长着一头棕红色曲卷发,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笑的时候有点羞怯又有点好奇,像个小天使一样。她太小,可能还不太懂中国这个遥远的共产党国家有多么的“可怕”,她可能也不太懂吃狗肉这是个多么重大恐怖有悖自然的“罪行”,因此她待我的态度是很和气可爱的。
  当我在院子里面摘蓝莓吃的时候,这个小女孩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然后很有礼貌地跟我说:
  “Claire婶婶,你可以给我吃一颗蓝莓吗?”
  院子里面忽然蹿过来一只野猫,她马上就害怕极了,紧紧抱住我的腿,跟我说:“快,Claire,我害怕,快把我抱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顺便亲亲她的小睑蛋儿,她身上的味道让人的心都要融化掉了。
  可是我一回头就看见她的妈妈安德蕾站在阳台上,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实则在看着我会不会把她的孩子怎么样。这可真讨厌。
  所以我总是避免单独跟两兄妹待在一起,眼下婆婆在厨房里面扒豆子,公公坐在沙发上玩填字游戏,玩着玩着打盹睡着了。
  克莱芒对拉斐尔说:“把你的飞机给我玩。”
  拉斐尔说话很慢也很理性,“你有你自己的汽车。”
  “把你的飞机给我玩。”她的哥哥开始说得很强硬,忽然又变得很和气了,“哦,你看,这个汽车很有趣的,车门还能打开呢。”
  妹妹凑过来看看,然后就上当了,果然用自己的飞机换了哥哥的汽车。
  到了这里,我心里想:这个小克莱芒,他是不会满足的。
  果然不出意料,飞机到手不到几分钟,克莱芒似乎觉得这个交换吃亏了,他慢慢地踱到了拉斐尔的身后,对她说:“换回来。”
  “不。”拉斐尔断然拒绝。
  婆婆在厨房里扒豆子,不时地伸头看看一对儿孙,笑呵呵的,公公在自己的沙发上睡得好香;小拉斐尔专注地摆弄着手里刚刚换来的能开门的汽车,我把书慢慢地扣在书桌上。
  除了我,恐怕没有任何人去注意克莱芒想要做什么。
  他忽然从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妹妹手里的小汽车,然后死命一拽,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拉斐尔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汽车已经被克莱芒拽走了。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拽克莱芒,她只抓他的袖子,男孩回头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妹妹被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还是倒在地上,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起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四肢着地哭得地动山摇。
  房子里面所有人都过来了,婆婆西蒙娜,楼上正睡午觉的安德蕾,刚才一直在书房里面的罗杰和JP,莫里斯也醒了过来,看着号啕大哭的拉斐尔。
  安德蕾把女儿抱起来,看看孩子的爷爷奶奶又看看我,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知道孩子间这场争斗的内幕,小拉斐尔已经在震惊痛苦和耻辱之中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克莱芒一把把拉斐尔的玩具拎走了,她拽住他,他回手把她推倒,报复她不听他的话,不跟他交换玩具。”
  安德蕾的表情真是吓到我了,她挑高眉毛,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对此仿佛难以置信,又好像始作俑者不是她的儿子克莱芒,而是眼前的我。
  当我说完了整个事情,这个女人忽然间又镇静了,又恢复了那垂着眉毛,面目平静的样子,又仿佛她是整个世界唯一的智者和先知。她对罗杰说:“我想你要儿子谈一谈。”然后她对我说,“Claire,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小兄妹之间的玩耍,克莱芒不会报复他的妹妹的,我不能同意你使用‘报复’这个词。”
  我看着她,心想:大姐,你这回真的把我给惹毛了。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站在这里,都在看着你教训我,我此番要是被你踩在脚下,那么以后就会永远被你踩在脚下了,那么不仅仅是你,罗杰也会教训我,婆婆也会教训我,公公也会教训我,就连以后你的小孩子也敢对我说,什么东西我说的是对的,什么东西我说的是错的了。
  运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惯着你,我惯着你就对不起我自己的姐姐。
  我在恼怒和激烈的情绪中脊背挺得很直,我比她稍高一点,视线得以略微向下。
  “你在对我说什么?安德蕾。”我慢慢地说,“你在纠正我的法语词汇,对吗?你以为我是外国人,所以你能因为这是你的母语就随便地纠正我,对吗?让我告诉你,当你想要纠正我的时候,请尽量说好自己的法语,因为你的南海岸口音听上去非常难听。”
  “你想要纠正我?你看见了什么,你想要纠正我?”
  “刚才你的两个孩子打架的时候,你在楼上,睡午觉,对不对?”
  “我跟莫里斯在这里,你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在问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竟然根据你的主观臆想在纠正我?别跟我解释你的孩子是怎样的,我用不着了解这件事情,更对此毫无兴趣。也绝对轮不到你来跟我讲这个词语应该怎么用,我给你们两任总理当翻译的时候,你还在办公室里面摆弄那些琐碎的数字呢。”
  “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安德蕾。”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不要来纠正我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永远都不要!”
  我说完就拿起我的书,一扭头回了房间。
  我趴到床上,窝在被子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其实并不悲伤,我是因为气愤才会流眼泪。当我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那一边都是外国人的脸,包括我自己的丈夫在内,都是外国人。我觉得自己如同孤军奋战一般,裁庆幸能够流利地说他们的语言,但是我更想用自己的母语破口大骂,有几个叫好的就更好了。
  我正在这边窝火,沙发床的另一边陷了下去,我从被子里面抬起头,是JP。他伸手过来抓我的胳膊,我一下在把他给甩开了,“一边呆着去。”
  他笑嘻嘻地半躺在床上,手拍拍我的后背,“怎么还掉眼泪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我这就走,先离开你爸妈这里,然后离开法国。我回家去。我告诉你,我烦你们这儿,烦死了。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说完之后又把脸闷在被子里。
  他压过来,脸贴在我后背上,“这也不像话了,你把别人给说成那样,你还在这里哭。你哭行,你走什么啊?你理亏吗?你理亏你就走吧。你想把这里让给安德蕾你就走吧。”他隔着我身上的毛衣亲我的后背,“牛人,牛人别生气了。牛人你别哭了。你要走也行,你把我也给装箱里带走吧。以后我跟你混定了,跟着你,不受气。”
  我把他给扒拉开,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伸手擦了一把满是眼泪鼻涕的脸,“怎么?你不是过来说我的啊?”
  他亲亲我的嘴巴,“我为什么说你?我喜欢死你了。”
  说得我一下就乐了,忽然间觉得有了依仗,天地好宽,于是马上伸手去拽他身上的衣服,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是自己老公好,我霎时觉得他格外性感,“脱了脱了,玩一会儿。”
  他去按我的手,“不行啊,爸还要我跟他上山伐几棵树呢。”
  “我说不许去!”我说,“我说现在你跟我玩。”
  “不行啊,真不行啊。太不像话了,这也……”JP嘴上还说不行呢,却已经开始一边脱衣服,一边锁门拉窗帘,然后一跃上床。
  小玩一场之后,我一边摸着JP的胖肚子,一边亲亲嗅嗅他的脸,这个家伙笑着说:“你这个变态。”
  “又没掐你又没揍你,又没动鞭子抽你,怎么变态了?”
  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什么事儿啊,跟人吵完架就找我玩这个,你不是变态你是什么?”
  我笑嘻嘻的不说话。
  JP道:“亲爱的,你要是消气了,我能提一提意见不?”
  “让我跟她和解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免得刚才这一次白玩了。”
  “不是安德蕾的事儿。”他说,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能请你以后别说那种话吗?别生气的时候说走,行吗?你嫁给我了,我家就是你家,我爸妈家就是你爸妈家,你跟你姐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说离开你爸妈家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嗯。”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没有人喜欢吵架,那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一样的感觉非常不好。可是比吵架感觉更不好的事情是吵架没有吵透,此番我稍占上风没错,可是很多道理,很多事情,我想我还没有跟安德蕾掰扯明白,反正我都跟她较上劲了,为什么我不进行到底呢?
  可是转了一个身,看着JP睡觉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可爱的脸庞,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心想我从此以后一定要谨慎行事,免得跟安德蕾再起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40. 吵架王在海外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阳光很好。当我穿着自己的家居服去餐厅吃早餐的时候,安德蕾和一双儿女也在那里,我们互相看了看,她说:“你好。”
  “你好。”我回答。
  这种装腔作势的语调见过,在电视和电影里面见过。我不是小时候了,不会因为刚刚吵过架的同学先跟我说话了就会觉得感恩和冰释前嫌。安德蕾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是因为她要保持自己的风度,在孩子们面前维护一个好的形象。可是她对我真正的态度已经从她的孩子们的眼睛里面表露出来了,昨天相互之间还不共戴天的一对儿小兄妹,现在看着我,眼睛里面很有些如出一辙的害怕和疏远。
  我心里面哼了一声:好啊你,拉斐尔,亏我昨天还替你说话,帮你作证来着。
  婆婆过来问我:“你早点吃什么?”
  我说:“我先喝温水,然后喝点牛奶,吃些点心就可以了。”
  婆婆说:“你身上这套小棉衣很好看啊。”
  “来之前,我妈妈给我买的。”我说,“JP也有一套,放在美心城的家里。”
  婆婆帮我热了牛奶,端了点心。因为安德蕾在那里,本来我是打算去别的房间吃的,忽熊想起JP对我说“你又没有理亏,为什么要走”,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理所当然地吃东西。
  婆婆一直没有离开餐厅,看得出,她因为可能爆发的再一次争吵而十分紧张。
  挑起战事的又是小小的克莱芒,他一边吃一枚饼干一边对我说:“Claire婶婶。”
  “说。”
  “我长大以后会去英国念书,学习科学。”他说,伸起一根小小的食指晃了晃,“然后呢,我可能去美国工作。但是,我不去中国。”
  “克莱芒,你要再来一块松饼吗?”他的奶奶想要把话题岔开。
  “为什么啊?我亲爱的。”我说,“为什么你会不要去中国呢?”
  “因为,”小男孩喝了一口牛奶,“我不喜欢你们中国人吃狗肉。我也不喜欢你们那里的人不,嗯,不自由……”
  我听了之后哈哈地笑了,“克莱芒,你知道什么叫做自由?”
  他拄着头,确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奶奶,我想要再来一块松饼。”
  小克莱芒发表这些他对于中国的印象的时候,他的妈妈在一旁从容地吃着早点,眼梢眉角颇有些得意的样子,我觉得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必须承认的是,这个小伙子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有他的心眼智商都要优于他的同龄人,他已经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了规划和选择,他甚至已经懂得批评另一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和政治制度了。只是,这可能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忽然我知道昨天的架是哪里没有吵透了。天可见,看在JP的面子上,我是打算忍一忍的,可是,可是她不可以又这样招我啊。
  我的食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打算说点什么,忽然婆婆在我的杯子里添上了牛奶,我抬头看看她,她看着我的脸有些温柔甚至讨好的笑容——她并不希望我再继续跟安德蕾发作了。我想了想,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吵架是要非常讲究场合的,尤其是吵二遍架。此番我决定不在任何人面前发作了,既然是我跟安德蕾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我还是不要让别人看到我跟人辩论时候的恶形恶状。
  机会是在当天下午到来的。公公婆婆在睡午觉,罗杰和JP两兄弟在木工房整理工具,安德蕾带着孩子们在客厅里看电视,当我确定只有他们在那儿的时候,我端着红茶从书房晃一晃,晃到了那里。
  我很高兴,她现在多少知道我是有些厉害的了,我到的时候,能看出来她也有点紧张。但是马上心里面也进行了斗争,故作镇定地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在我寻找突破口的时候,小克莱芒在用遥控器播电视,忽然停在一个频道上,上面正在转播斗牛,毕竟是男孩子,天生就对激烈的血性的东西感兴趣,马上就不换别的频道了,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
  他的妈妈在身后温柔地提醒他,“亲爱的,你愿不愿意换一个台呢?”
  “我想再看一看,妈妈。”
  “请你换一个台,好吗?”
  克莱芒很听他妈妈的话,虽然依依不舍,还是换了另一个频道。
  机会大好。
  我饮了一口茶对她说:“安德蕾,你对斗牛有什么看法?”
  她耸一耸肩膀,“是一门古老的运动和艺术,但是太血腥了,我不喜欢。”
  我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直来直去地问她:“是你告诉你的孩子中国人吃狗肉的吗?”
  “难道你们不吃狗肉吗?”她看着我,很平静也很镇定,我想她是有准备的。
  “听我说,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吃狗肉。朝鲜人、韩国人还有中国的朝鲜族人把狗肉当做取暖补身的美食,菜式做得美味又有营养。你让他们不吃狗肉就像让西班牙人不斗牛一样。存在即是合理,对不对?”
  她向我笑笑,仍是那种她很擅长的笑容,那种眼睛里面毫无笑意,但是唇边有些笑纹的样子,“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在中国有人吃狗肉,这足够让人恶心了。”
  “你不关心可以,但是你是个当母亲的,当把一个国家——我的国家——介绍给你的儿子的时候,只跟他说,那里的人吃狗肉,那里的人不自由,这就好像你告诉他西班牙人只斗牛,甚至太阳绕着地球转是一个道理的。”
  “其实……”
  “其实我也不在乎。真的。”我说,“我的国家现在真的不太需要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或者别人觉得她好不好,是否血腥,是否自由。美国人怎么看,俄国人怎么看,日本人怎么看,或者欧洲人怎么看,说实话都不太能够影响我们的发展。不了解我们的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只是证明他们自己愚昧。”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很清楚。
  “那是你的想法。我是不是愚昧,你说什么不算数。我对你的国家印象就是这样,对此你无能为力。”安德蕾说,然后带着孩子离开了那里。
  我坐在沙发上把我的茶喝完,回想起自己从毕业之后做老师,做翻译,碰到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各种各样的问题,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外交战线的一分子一样。可是如今,当我已经结婚,跟着一个法国人来到异国生活,我觉得这个工作似乎并没有结束。
  大嫂安德蕾对于中国的无知和误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是谁告诉她这些事情的?她又会把这些思想传递给准呢?这说明在我的国家与西方的交往已经如此频繁稳定的今天,她对中国的误解仍然是存在的。好在今天人在海外的我,已经因为国家的强大和富庶而有足够的自信,不那么在乎这些非议了,而且在我周遭的人群里,安德蕾这样的个案也并不占多数。
  显然我不可能让她扭转对于中国的顽固印象,我也没这个奢望。
  我高兴的是,今天,我该说的都说了,我跟她的架算是吵透了。
  希望,在小克莱芒和小拉斐尔长大以后能够真的自己去中国看一看,然后再说他们是否喜欢这个国家:这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有多强烈需要他们的认同,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婶婶,我希望他们对于任何事情都能眼见为实,然后有自己的判断。
  地球可是绕着太阳转的。
  我没有当着婆婆和公公的面去辩论这件事情是件很聪明的举动,婆婆的印象停留在那天早餐桌上,我没有介意小克莱芒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也就是说,在婆婆的想法里,这次吵架的最后一句话是安德蕾那一派说的,而我呢,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克制。
  那天我跟JP回家的时候,婆婆又给我准备了一大篮子的蔬菜和水果,还有她弄的两大罐杏子酱。路上我忽然想起点事儿,就在篮子里面翻了翻,不出所料,杏子酱下面放着七百欧元,一个小纸条上是她的字迹:Claire的零用钱。
  我把钞票打在手上扇了扇,“你妈不错啊,值得表扬啊,每次来都给点零用钱。”
  JP每时眉毛就掀起来了,“我妈,切,我妈还有啥说的了。”
  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个态度不对,“这什么意思?你妈没啥说的,我妈也不错啊!”
  JP扁扁嘴巴,“你啊你,你越来越敏感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啊……得了,你说的总是有理好了吧……”
  回到了家中,我又把这次跟嫂子安德蕾的一番恶斗详尽无比、眉飞色舞地跟国内亲友团诸位大侠说了一遍。
  姐姐的评价是:以前一直觉得你窝里横,想不到出去也能抖威风!
  妈妈的鼓励是:回来给你炖肘子吃!
  闺蜜郭老师(就是我当年跟她一起看《本能》的那位)说:外语好才是真的好!
  闺蜜宾宾用MSN发来一句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贺电:闹腾的人到哪里都不消停,缪老师,闹四他们!
  我又充满激情地给我老爹讲了一遍,本来等着他那一版本的表扬呢,我爹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家和万事兴。”
  一句话把豪气千云的我给噎住了,半天没说出来话。
  他之后的话更是一句接一句地把我刚刚抖起来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住了。
  “新的小说你写到哪里了?”
  “三万多字……”
  “去了好几个月只写了三万多字啊?……每天干点什么?”
  “写作,上网,做饭,睡觉……”
  “认识些什么新朋友了?”
  “没。”
  “有没有找找什么工作的机会?”
  “没。”
  “……这么点精神头和心眼,敢情都搭在家庭斗争上了,是吧?”
  ……老爹果然是老爹,说话一针见血,一针扎在我死穴上。
  放下了电话,我趴在桌上想了半天:可不是嘛,来了之后先跟JP斗,斗完JP斗他爸,斗完他爸又斗他嫂子,我还真是其乐无穷。
  反观自己:小说写了个帽,天涯逛了个够,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颈椎病又犯了,体重还长了十斤。
  我在镜子里面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膀子和肚子,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其实我并不太喜欢现在的自己。

  41. 工作的荣誉和乐趣
  二OO八年初冬的一个晚上,我跟JP说:“亲爱的,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
  他看看我,“嗯,为什么啊?”
  “不能总在家里待着,我想自己赚点钱。”
  “咱不缺钱啊。”他说,“再说了,你以为你赚的钱咱们能留住吗?到时候还得缴税上去。不如在家待着,写写书,再给我弄饭吃。”
  “不光是钱的事儿。”我说,亲一亲他的肚子,“你姐,你嫂子,还有你妈退休之前,她们都工作的。有工作的女人吧,多一个圈子,多一重生活,再说我跟你来法国之前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业女性,你看我现在,所有的精神头和注意力都放在家里了。我想,要是我也有一个办公室,也有一些职场问题来应付和思考的话,可能就不会那么稀罕答理你嫂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你不知道,我现在在家里待的,长了十斤不说,有的时候看你我还莫名其妙挺来气呢,等到我有工作了,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我脾气也就变好了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JP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嗯,这么说来,有点道理哈,让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了……”他说着就打了个滚,翻到我身上来。“想赚钱的话,就把我给服侍好吧,以后按照做爱的次数,做一次算一次的钱……”
  “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给推到一边去,狠狠一脚跟上去,踢在他屁股上,“你个臭流氓。”
  “真不是恋爱的时候了,恋爱的时候你一边摸我亲我一边骂,现在连踢带骂,”JP趴在枕头上,不无怨愤地说,“你变了。”
  “我正经说话的时候,不希望别人跟我打岔。”
  “有气势”,他拍拍我肩膀,“等会儿别求我原谅你啊。”
  他说得我笑起来,慢慢说:“我跟你商量正事儿呢。”
  “我说的也是认真的,”JP说,“亲爱的,在这里你别想找到像原来那么舒服的大学老师的工作了。姐夫是物理学博士毕业,现在在瑞士的中学当老师。那么你能做什么?在办公室做文员?还是在公司里面做翻译?我劝你别,很辛苦的。而且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工作也不好找,依云是小地方,除了面包店和咖啡厅招计时服务生,没什么就业机会。你要去日内瓦碰碰运气吗?你是不是应该先学开车?”
  “等等,等等……”我伸手让他打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跟我说工作很辛苦,还是根本就是觉得我找不到工作?”
  “……”他咬一咬嘴唇,“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你在家里挺好的,不是非得工作。”
  “区别很大,Jean-Paul,”我说,“如果是前者,说明你心疼我,如果是后者,说明你瞧不起我。”
  他无奈地翻眼睛向上看看,然后一下手把被子蒙在脸上,“早就有人跟我说咬文嚼字的人很讨厌。”
  我当时气坏了,摸准位置了,一脑门撞在他软肋上,“对,你是今天才知道我咬文嚼字的,对吧?”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找电灯开关,一边关灯一边愤愤地说:“别赔礼道歉啊,今天不做爱了。每次你这样的时候都十分不性感,我跟你说,我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我靠,你别赔礼道歉……”
  可是你知道的,灯一关,屋一黑,人就会忘了刚刚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赌咒些什么,气味和温度袭上来,不知道谁再吭叽几声,兽性被唤醒,语言很多余……
  之后他抱着我,在我耳朵边说:“跟你说件事儿。”
  “嗯,听着呢。”
  “别看你胖了,还是很漂亮的。”
  我冷笑一声,“那是自然,不用你说。”
  “你比原来好看了,你知道吗?”
  “此话怎讲?”
  “原来,你上班的时候,你的黑眼圈很严重,你知道不?现在不了,你天天自然醒,你都没有黑眼圈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有黑眼圈和眼袋,人看上去憔悴而且苍老,你知道吗?”
  “嗯。”
  “你看你,你比你一年前显得年轻。”JP笑嘻嘻地说。
  我在白色的月光下面看着他的脸,这个从来不多话的家伙今晚上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了,我笑了笑,“亲爱的,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我出去找工作,对吗?”
  他抱着我,“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如果我能呢?”我说。
  “到时候再说。”他说。
  “行。”我心里发狠。
  是在大约一年以后,我才弄明白为什么JP会那样反对我出去找工作的。他曾经在广东工作过,一起合作的团队里面有两个当地的工程师。这两位先生的太太都是全职主妇,经常请JP去家里吃饭。
  于是他很自然地问自己这两位已经很熟络的同事:结婚之后,太太不出去工作,这是中国南方的风俗吗?
  两位广东先生的回答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结婚以后,如果丈夫有足够的物质基础的话,太太应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一个人对于某一事物最初的印象和观点往往难以磨灭,后来娶了中国妻子的JP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因而并不同意我出门工作。
  这是他当时的想法,直到一年以后,我们才聊了出来。
  而在二00八年冬天,刚刚在一起的我们,或者说我,因为新婚的缘故,因为没有工作的缘故,因为没有自己的交际圈子的缘故,更因为跟他、他的家庭都处于磨合期的缘故,心里总觉得缺乏安全感。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长了两个大黑眼圈。我觉得他想剥夺我出去工作的权利,因为他想要控制我。或者他根本就瞧不起我,他认为我不行,我没有足够的工作能力。我甚至想到了更遥远的将来,随遇而安的我,生活在法国,依附于我的丈夫,自己没有事业,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一天人老珠黄,他爱上年轻貌美的女郎,把我狠狠甩了。我除了自杀,简直没有别的路走。
  这些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面翻滚着,翻滚着,最终还是让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谁也不能靠,我一定要出去找工作!
  当之后一天早上,我跟他说了我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只是笑了一下,“好吧,如果你坚持。”
  那一刻我非常讨厌他,我从来没觉JP的笑容是如此的可恶过。我要用事实给他还击。
  可是,此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已婚,中国法语语言文化专业的本科毕业生,曾在法国蒙彼利埃大学参加过翻译专修班的强化课程——没有法国文凭,没有任何商务方面的从业经验,甚至没有一个对外汉语教学的证书——这是一所中学的人事部负责人问我的,在他问我之前,我竟不知道在一所正规的教学机构教授中文,你总得有一个对外汉语教学资格证的。为此我十分尴尬且局促,慌乱之中,人就会忘了要保持风度,我从背包里面把从中国带来的影集拿出来,翻到我最觉得骄傲的几页给对方看,嘴里飞快地跟他说:“先生,您看,这是我在中国为法国和比利时的高官和政要做翻译的照片。这位,还有这泣,您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这位先生可没有忘记自己的凡度,似乎是仔细地看了看这两张照片,然后和善地对我说:“是的,女士,您真是了不起,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政要。可是,真抱歉,我们只是给孩子们寻找有资格认证的汉语老师……”
  已经是冬天了,莱芒湖面的游船和飞鸟越来越少,小山岗上也戴了雪项,到处都是凋落的树叶和开得冷冷清清的杜鹃。我从那所中学骑车出来,是一个下坡,狠狠地摔了一跤,我bia地一下斜倒在地上,是两个穿校服的小男孩把我扶起来的。
  我的左髋骨和膝盖疼得要命,根本骑不了车了,推车走了两个小时走回了家,好在JP还没有下班回来,看不到我的狼狈相。
  我洗了个澡,然后趴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一边淌眼泪一边回想自己刚当大学老师时,管教学的副院长坐在教室后面听课,我很自以为是地详细精确地讲了一个语法,然后让学生们造句子,半天没人举手,一个男孩在下面怯怯地说:“老师啊,能不能再讲一遍?刚才……刚才没太懂。”
  在补习班里面教书赚外快,一个小姑娘是从美国回来的,全无任何语法基础,不知道副词、介词都是什么东西,甚至问我:“老师,什么是句子?”管排班的老师劝她去低一级的班上听课,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孩回家之后就哭了。第二天她妈妈来班里寻仇,指着在上课的我的鼻子说:“是你说我们家阳阳笨的?你怎么当老师的?!”
  刚开始当翻译的时候闹的笑话、出的状况就更多了:带着外宾去参观大连自然博物馆,鲨鱼不会说,指着说“这玩意儿”;被一个没准备到的单词憋得发了一身冷汗;领导讲的笑话,我给外国人翻译过去了,老外的脸上毫无表情,后来跟外交部高翻室的翻译学了一招:讲完之后告诉人家这是个笑话,老外就会配合着发笑了。
  我最厉害的一次还得说那次,我在第一本小说《翻译官》里面写过的。
  陪同一众老外去化工厂的厂区和生活区参观,中国老总意气风发,“你们看,我们这个厂区建设多么的完善规整,反正啊,食堂,运动场,医院,商店……除了火葬场,我们这里是什么都有。”
  “火葬场”我不会,于是对外国人庄严地说“人们除了不死在这里,什么都能做。”
  老外吓蒙了。
  这是二十出头的我,刚刚从业的我,业务水平不高,专业技术也不熟练,不懂得沟通变通。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啊?
  我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从床上坐起来:姐是能被困难吓倒的人吗?万事开头难,可是什么事情都有规律,什么事情都可以被研究,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你琢磨,琢磨琢磨也就做成了。
  后来的我是一个深入浅出的好老师,后来的我是一个熟练负责的翻译。
  我曾经把十二位中国职业屠户培养得法语生活口语啵吧乱蹦,通过大使馆的面试来到法兰西宰牛。我也曾经给中国、法国很大的官员当过翻译,我还曾在毫无事先材料准备的情况下把正在建设中的沈阳奥体中心场馆格局、建筑特点等在现场准确地翻译给国际足联副主席。
  我把背包里面的相册拿出来,一边用纸巾擦鼻子一边看。里面都是我给大官政要名人做完翻译之后的合影,来法国之前我爸给我弄的,让我每当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就看一看,鼓励自己。今天在中学里,我拿给那位人事处的先生看这个,确实有点幼稚,有点有失风度,但是这不能抹杀我的能力、我从前的成绩。更为主要的是,这是我勇气的来源,这证明了工作的荣誊和乐趣!
  又一次,缪老师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我穿好衣服,去洗手洗脸,然后去厨房给JP做晚饭,同时也做好了为了找工作打持久战的准备。

  42.“坚强”和“丰富”
  我开始像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一样精心准备自己的材料简历,积极地通过各种方式寻找工作的机会。网络报纸上的招聘启事自不必说,我还通过校友录找到了一些在法国和瑞士工作的学姐,其中一位在总部设在巴黎的教科文组织工作,还有一位在一所连锁的法语学校给外国人教授法语,她们都答应帮我看看工作的礼会。以我的经验来看,还是有熟人推荐更靠谱一些。
  中间这些努力的过程,我一直都没有跟JP说,有时候出门面试,我就跟他说我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去逛街。以至于过了两个星期,他几乎认为我已经放弃这个找工作的想法了。
  在此期间,我得知了从前两位大学同学的情况。她们都在巴黎工作。
  小A当年大学毕业之后来到了法国念商校,真是努力挣扎了几年,现在在一家很有规模的金融企业里做咨询员,薪水不少,也嫁了一个法国人,更有心眼的是,小A在工作之后没多久就怀孕生子了,一边在家养孩子一边拿单位按时足额发放的工资,可以说一切尽在掌握。
  更有戏剧性的是小B。上大学的时候这就是个挺特别的家伙,长得好看,很会唱歌,而且性格热情奔放,是那种十分受男生,特别是外国男生欢迎的女孩。我记得当年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汉学院的一个德国人在参加赛跑比赛之前对着观众席上的小B喊道:“喂!跑完之后,你要给我氧气!”当时把导员和书记的脸弄成了茄子色。
  大三那一年,我们被公派出国,我去了南方的蒙彼利埃,她去了北方的勒阿弗尔。后来当时出国的同学都回国了,只有她放弃了国内大学的文凭,毅然绝然地留在了法国。这个女孩后来从文科转为学商,从零开始念书,直到拿到了研究生的学历。可是也就是拿着这个普通的公立大学的文凭,小B后来进入了很有名的卢森堡银行实习,正式工作的时候又进入了巴黎的农业银行工作,做投资顾问,薪水位置各方面的局面都很好。同时呢,裙下之臣无数。
  在同学无孔不入的八卦之中,我得知这两位大侠的事迹,心中可以说是非常羡慕的。我羡慕的并不是她们的薪水,也不是她们在首都巴黎工作居住,我佩服羡慕她们可以坚强地留在法国,过一种非常丰富的生活。概括为两个字就是“坚强”和“丰富”。
  我的校友们、我的学生们在欧美留学的很多很多,真正能顺利地完成学业,并且能留在薪水条件相对来说更优越的欧洲工作的却并不占多数。
  二OO七年开始流行一个词语,叫做“海带”,就是海归之后待业。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个案:在国外好不容易念了几年书,拿到了级别不低的文凭,但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居留证到期,于是回国发展,发现国内更是精英无数,竞争激烈,拿着烫金的洋学历找工作的时候高不成,低不就……
  做事情有明确的目的和充分的准备,准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和周章。我的同学小A和小B就是在明确的目标指导下通过努力,最终留在了法国。
  而在留在这里的人群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过得愉快。工作的位置,八卦的圈子,贴心的爱人……一个都不能少,即所谓“丰富”,这样才能有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才能够安心地待在这个离你的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人可以什么东西都不多,但是不能缺项。
  现在的我,比起我的两位同学,就处于一种缺项的状态中,短期来看,这会让我觉得这里的生活过于平静无聊,这会让我把自己家庭的一些矛盾极端化扩大化;而长期来看,这让我不能够安心地待在法国,最终会影响到跟JP的家庭关系。
  这可不行。
  当我的脑海里愈加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找工作的欲望就更强烈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二月初的时候,一家在里昂的策划公司给我打了电话,负责人是一位第三代华裔,用法语和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在电话里跟我聊了近两个小时,最终确定请我为一个来自中国浙江的农产品协会考察团在法国和比利时做翻译,为期两个星期,税后不算小费,每天的薪水还有一百欧元!可以去六个城市!
  我高兴极了,确定此事的当天下午就开始收拾行李。
  JP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跟他说:“喂!那个赌是怎么打的?我要是找到工作了,你要怎么办?”
  他被下自己的手提电脑,看看我,“你找到工作了?”
  “只是一份暂时性的工作。但是听上去条件不错,而且我想这也许是我在此地事业的开端也说不定。”我说。
  “说来听听。”JP说。
  “三天以后我要先去里昂,工作两个星期。”我说,“老本行,做翻译。”
  他坐在沙发上,一时沉默不语,然后抬头看看我,“你没搞错吧?我们不是刚说好了去南方玩吗?我昨天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了……”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之前的计划,“那,那你能不能把假先销掉,等我回来咱们再出去玩,嗯?”
  他看看我只说道:“不能。”然后他站起来,去厨房把比萨饼放在烤箱里,然后把中午用过的餐具放到洗碗池里刷洗——我实在太兴奋了,下午接到电话之后什么都没干,连中午的碗都没有洗,连晚饭都没有做。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他生气了,这个人真的不高兴的时候不会理论,也不会争吵,只会立即在手边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以此发泄或者转移注意力。
  他生气?他凭什么生气?
  我站起来,走过去,站在他后面问他:“Jean-Paul,你是在生我的气,给我脸色看,对不对?”
  “对。”
  “为什么?”我蹙着眉头。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么让我来告诉你。”我说,“你想要我听你的,你想要什么事情都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你不想让我工作,你轻视我,你觉得我去工作并没有跟你一起去南方玩重要。对不对?”
  他把水龙头关掉,回头看着我,“出去旅行是你的主意。”
  “那么我现在改了主意。”我说。
  “那很好。”他说,“但是我不能改,我要放假,然后我自己去!”
  我笑了一声,“这算是威胁吗?”
  “不是。只是报复。”他说,“如果你的事情不跟我商量,我也没有必要顾忌你。”
  “我在跟你‘商量’。”
  “沙发上不是你的箱子吗?如果我说‘不’,你会不去吗?你不会的。所以,Claire,你不是‘商量’,你在‘通知’我。”
  我的声音高了八度,“用不着你来纠正我的法语!”
  他摇了摇头,也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跟我说过话,“哦,这简直是必须的,亲爱的,你的法语非常糟糕!”
  还有不到四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家里楼下的广场上有工人在挂节日彩灯,不知道按错了哪个开关,整栋楼的灯都灭了。
  我在短暂的黑暗里对他慢慢地说:“Jean-Paul,那么我再‘通知’你两件事情:从现在开始,三天之内,我绝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的。还有,不许你说我法语不好。我在你的国家里,什么都不会,说法语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对不起。”他想伸手抱一抱我,我转头就走了。
  第二天我打扫房间,准备早中晚饭,洗衣服,为接下来的翻译工作做一些准备。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跟JP说话,我发扬了我一贯的跟人对抗时候的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要义,我说三天不跟他说话,那我就是不跟他说话。
  他没有再一次请求我的原谅,吃饭的时候说谢谢,吃完饭了就去洗碗,然后躲到自己的书房里面玩游戏。
  一夜无话。
  第三天的晚上,这个家伙有点绷不住了,躺在被子里亲亲我的后背,然后细声细气地说:“喂,亲亲我。”
  我起身,拿了另一个被子,然后蒙上头睡觉了。
  第四天的下午我拎着准备好的行李箱,坐了三站公交车到了长途汽车站,然后买了去里昂的车票就出发去工作了。
  我出发的时候,把家门锁上的那一刹那,觉得心里痛快极了,像是狠狠地揍了JP一顿一样,真过瘾啊。我没有跟他说过我具体何时出发,这次可是个突然袭击,我想象着他回到家中发现我不在的震惊和失望,我想象着他悔恨不已,马上给我打电话时候的狼狈不堪,我还想象着他会不会自己开车来里昂追我等一些小说或者电影里的老套路。
  想着想着,我的心里就不像刚才那样痛快了。我懊恼地发现原来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那样地想念他。
  里昂是个陌主的大城市。策划公司那位跟我通过电话的何先生带着司机在长途汽车站等我,四十多岁,个子不高,非常地和气。在车上他又跟我详细地解释了一下这次带团的主要任务,将从浙江来的几位农业专家和企业家带到法国中部的两个省份,分别考察一下花卉种子和肉牛种牛的培育情况,他们会参观五个农场和三个种子基地,这段行程大约是五到六天,然后就是去巴黎和布鲁塞尔的观光旅游了。何先生作为这个项目的接洽人会全程陪同,因为他的汉语实在不太灵光,我的工作就是很单纯的翻译而已。
  何先生把我安顿到维克多·雨果大街的一家旅馆先安顿下来,给了我不少资料让我做准备就离开了。旅馆楼下有一家点心店,我买了些糕点权充晚餐。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电话响了。是JP。我看着电话响了很久,就是没接。过程当中又觉得很痛快,像是又揍了他一顿一样。他没有再打过来。
  第二天早上我跟着何先生去飞机场接团,短暂休息之后出发去中部的奥孚涅省。自从奥运会的工作之后,我己经有四个月没有真正地外出工作过了,每天除了对着电脑八卦,拿着电话跟国内的亲朋絮叨,就是跟婆家的人周旋斗争。忽然又开始做回翻译了,觉得格外的精神抖擞。一些寂寞,一些无聊,一些不愉快还有对自己的怀疑在两种语言的交换传递中,在我熟悉的工作程序中渐渐开始消散了:看,即使在法国,我也是能做一些事情的。
  JP每天晚上八点钟左右会打来电话,我一直都没有接。心里面想着他说我的法国话很糟糕,想要给他些狠狠的教训。他每天只打一通电话,我要是不接,他绝不会再打过来。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再做同样的事情。这倒是他的为人,态度和缓却坚持。
  共同工作的过程中,我跟何先生混熟了。行程不是忙碌的时候会谈一谈生活上的事情。我知道他的太太最近生病了,他却不得不出来工作,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孩子们要从外地回来过节,可是所有的事情又得他的太太张罗,何先生因此觉得十分抱歉,只要有时间都要打电话回家去问一问情况。洽谈的项目结束之后,他就不陪同来自中国的客人参观和旅游了,会有另一个同事接替他,他得马上回家看看太太。
  我说:“所以您的骨子里还是一个中国人——有这么强的家庭观念。”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何先生一下子笑了,“中国人或者法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会有什么不同吗?人一结了婚,你的家庭、你的配偶就是最重要的人,恐怕在哪一国人的想法里,这都是一样的吧?”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机,上面有四个来自家里的未接电话:我跟JP已经有五天没有见面了。
  那天晚上我给JP拨了一个电话,响了三声他接起来,“你好,Claire。”
  忽然又听见他的声音,清楚又温柔的声音,我的眼睛一下在就热了,哽咽了一下,硬是没说出来话。
  “你这个家伙,说话不算话啊。”他说,“你说三天不跟我说话,现在有多久了?”
  “真抱歉。”我说。
  “抱歉什么?”他说。
  “一个星期的假,你记得的。”
  “是的。”我说。
  “我在电话里跟他们说,Claire找到了一个翻译的临时工作,他们很高兴。”他说。
  我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你瞧,所有人都高兴,只有你阻止我工作。”
  他略略沉吟,然后慢慢地说:“你放弃了在中国的一切来法国跟我一起生活,我总是想让你更自在一点,更舒服一点。这里跟中国不一样,你不会开年又没有什么朋友,我不想要你辛苦,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的,我早就明白的,可是我是个天生别扭,没事儿找事儿的人,我是个讨厌的家伙。我的眼泪流下来,擦了一把,“我想要在这里过得更丰富一点,就是想要自己不做一个来考察或者旅游的过客,不想要整天宅在家里或者出门拍照,我是想要跟你好好地、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了。”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我说。
  “那么我们达成谅解了?”他说。
  “是的。”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是吧?”
  “嗯,晚安,亲爱的。”我说。
  “晚安。”
  晚上我躺在床上,觉得我们之前的吵架,我的不辞而别,还有我那么多天都不接他的电话,真是愚蠢的行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好好地说明白呢?都怪我。
  大约过了半年以后,一位高中的女同学遇到了跟我一样的问题。她本来在一所外资银行做得非常出色,但是经济条件不错的未婚夫态度颇为强硬地要求她辞职。聊了很久之后,我给的建议是这样的,千万千万不要为了他离开你的工作,工作是一个人的实力和底气,不工作的你比起工作时候的你,可以说完全不是一个人:但是请相信而且感恩这个男人愿意照顾你的慷慨和好心。

  43. 一个女孩总会结婚
  此番带着旅行团行到布鲁塞尔的时候,有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是公公莫里斯。
  “你在布鲁塞尔?”他仍然声如洪钟。
  “对啊。”我说,“Jean-Paul跟你说了?”
  “哼,我说,走得够远的。”他说。
  “远吗?你没来过吗?”我说。
  “我当然去过。切。”他很不屑,“美国非洲大洋洲我都带着你妈去过。”
  “……爸爸你有事没有?我正带队参观呢。”我说。
  “当然有事儿,不然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他还理直气壮的,“就是,我打算春天的时候去中国玩,你不是也正好回国吗?你不是说我要是去,你就帮我联系,给我当向导吗?我说事不宜迟,你干脆尽快给我办手续吧。”
  “……好的……”
  那天晚上我在电话里面跟JP说:“我今天琢磨了一天,我好像是被你爸给赚了。”
  “怎么了?关于他去中国旅游的事儿?”他问,电话那边传来宝石游戏滴滴答答的声音。
  “是啊。”
  “不是你总说中国好,主动邀请他的吗?”他的声音里面带着笑意。
  “……是啊……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啊。”
  自从我来到法国之后,快八十岁的莫里斯对于中国的热情忽转直升。每次我去他家的时候,他都能像模像样地拼读出来两个中国地名跟我聊一聊,还总会弄出两个听上去像是挺内行的问题来。
  “我说,Claire,西安的面食真的就那么好吃吗?”
  “这个,周庄比起乌镇来,哪个更好看呢?”
  “话说,亲爱的Claire,难道万里长城真的就那么壮观吗?”
  这样的问题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跟我提上几个。
  我想大多数人的脑袋里都有一个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网络上到处都是婆婆来了,公公来了之后,给儿媳妇添乱的精彩掌故,当我略微发觉莫里斯流露出来去中国的意图之后,为了不给自己增添麻烦,我总会降低一下他的兴趣。
  “嗯,都说西安的面食好吃,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周庄和乌镇?嗨,还不就是水多,估计没威尼斯好看。你不是不喜欢水吗?”
  “万里长城啊?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墙呗,大墙,连成串。”
  说到这里,莫里斯就会试探着对我说:“哎,你说,我去你们那儿看看不?”
  我看看他,很有保留地,“你想去啊?去呗……去也行……”
  这时候他就笑了,“哎呀,我开玩笑呢,我啊,我太老了,要是五年以前,我可能还试一试。”
  这就让我心里一松:嗨,这老头儿无非也就说一说,不是真的想去。我的警惕性就是这样被麻痹的。
  当他再问起我中国哪里好玩,哪里名胜的时候,我就跟他胡吹一顿,并表示如果他去我一定好好安排。我心里想: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想去,我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找什么麻烦,我干吗不好好吹嘘一下自己国家的美景,再虚伪地展示一下自己的热情好客?
  结果终于有一天老头儿抓住了我的口实,决定去中国旅游了,顺便会晤一下熊猫,圆一下自己儿时的梦想。。
  我在电话里面跟JP说:“你说,你爸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怕我不够热情,不愿意邀请他去,就故意几次三番地说这事儿,还装得像是挺不愿意来似的,把我给麻痹了……”
  JP不乐意了,“原来你不是真的想要邀请爸爸去中国玩啊?”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连忙说,“我跟他说让他去中国,也就是客气一下。其实我是怕事儿多,我跟你爸总抬扛,你没注意吗?这下他来中国了,玩一个多月,我们俩还不得吵翻天啊?”
  “吵呗。”JP说。
  “什么?”
  “别把我卷进去就行。”他说。
  我笑起来。
  “我爸就那样。”JP说,“他拿你开玩笑,你就拿他开玩笑;他跟你抬杠,你就跟他抬杠。别害怕。”
  ——这是什么儿子啊?
  “既然他要去,那么我就好好准备手续和旅行线路吧。可是到了中国,一切得听我的。”我说,“你跟你爸得明确这一点。”
  “这个,不如你自己跟他明确吧。”
  后来,在我带莫里斯办理去中国旅行的手续的过程中,这个老头子的态度非常好非常听话,待到他拿到机票,一切就绪,马上就要上飞机之前,我跟他说:“爸,去了中国,怎么玩,每天什么安排,我说你必须都得听我的,同意不?”
  他冷笑一声,“哼,再说吧。”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春天,在中国的旅行,我跟莫里斯,在北京因为中国人开的旅店好还是法国人开的旅店好而抬杠;在西安因为去西大街吃小吃还是去老薛家吃羊肉泡馍争论;在阳朔因为吃炒田螺运是田螺酿意见不同而几乎有一晚上没说话;到了苏州因为找不到丝绸博物馆又打了一架……
  有一天在阳朔,JP在宾馆里面睡觉,我带着莫里斯骑着自行车去邮局给他的老伙伴们邮寄明信片。我说邮票应该用胶水来粘,他说胶水粘不往,用舌头舔一下就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桌子旁边摆着一小盆用来粘邮票的水。就因为这个,他跟我絮叨了十多分钟,一直在说他自己多有理,而我多么不在行,我真是听得耳朵都痒痒了,最后我拍着他的肩膀说:“爸,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他眼皮都没抬,继续在那里贴邮票。
  “我说,妈妈和JP人都不错,你怎么,”我说,“你怎么能这么事儿脑袋呢?”
  他听了一愣,然后忽然眉开眼笑,搂着我说:“是吗?真是这么觉得的?太是家里人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都说我事儿……可是我看啊,咱俩其实差不多,你也是个事儿脑袋……”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后来我妈妈跟我说:“别跟你的公公较劲了,他说什么、做什么就按他的意思办呗。八十岁的人,要是不喜吹你,不喜欢中国,为什么大老远地跑来这里玩?”
  直到现在,每次我跟莫里斯抬杠之前,我总要想想我妈跟我说的这句话,可是我发现在这个又事儿又絮叨的老头儿面前,我很难管得住同样不那么随和的自己。另一方面,每当我们又杠起来的时候,婆婆和JP总能做到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我想,我跟公公莫里斯,恐怕得永远这么杠下去了,反正,杠杠更健康。
  我们且再回到二OO八年的冬天,圣诞节之前,在外工作的我终于在里昂送走了国内来的考察团,下午回到旅馆,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发烧,肌肉酸疼。
  要不怎么说人就是不能不工作,身体倦怠了就特别容易生病。这才干了几天的活儿啊,我还出状况了。
  我一边在药店买药一边拿着电话跟JP说:“钱钱到手了,两千多块呢。我送你个小礼物怎样?”
  他笑起来,“那么辛苦赚的,自己留着玩吧。”
  药店的服务员说:“对不起,小姐。治疗感冒发烧的消炎药必须有处方才能卖,要不您来点阿司匹林吧?”
  我说:“行啊,来个橘子味的泡腾片。”
  JP说:“你在哪里啊?是不是病了?”
  “没啊,壮着呢,在街上玩呢。”
  “快回旅馆吧,明早上的客车可别误了。”
  “嗯。”我说,“你晚上吃什么?”
  “我妈做的汤和炒蛋。”
  “想我不?”我说。
  “嗯。”他对着电话,声音低低的,“特想,想得胃都疼。”
  “你胃疼不是因为想念我做的菜吧?”
  他在另一端笑起来,“我亲爱的,你做的菜也是你啊。”
  我发烧了,可是一样的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我吃了阿司匹林,然后捂在被子里面看电视。身上很不舒服。但是精神是十分愉快的,身边有自己赚的钱钱,明天回家就可以见到久违的我亲爱的JP,我觉得这两样就是生活的真谛,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的状态中,我好像听到门铃在响。
  我愣了一下,门铃又响了。
  我起来哆哆嗦嗦地去开门之前跟自己说,这个不可能是JP,JP不是这么形式主义的人。
  可是打开门,不是他还是谁?一个大脑门,蓝眼睛,红彤彤的脸,夹克衫的肩膀上落着点小雪,手里面是个纸袋子。我昏昏沉沉地接过来往里面一看:是他妈妈家的苹果和梨子,塑料饭盒里是炒鸡蛋,上面还有几盒治感冒的药物。
  我沙哑着嗓子说“三个小时,你开车过来的啊?”
  “是啊。”他说。
  “这个啊,这是言情小说里面很俗套的桥段。”我慢慢地说。
  他走过来,把我轻轻抱住,“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惜我不是个小说家,我只是个有些担心的丈夫。”
  旅馆的走廊里回荡着轻轻的欢快的圣诞歌曲,JP身上的味道,是暖呼呼的桃子的香气,像我最初见到他时的一样,像年少的我在知道一个女孩总会结婚之后就为自己梦想的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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