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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殊路同归-2)

试在网络虚拟世界里留下一片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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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唐三彩

生命如果是一条河,我徜徉在岸边拾贝。--题记

北京的家里还留着我的房间,一套家具,除了那只巨大的沉笨的皮沙发让哥送给别人成了办公用品,其他都在那里呆着,甚至我以前念的所有书。还有我积攒下来的有用没用的小玩意,摆在书橱里或放在柜子的顶上,自然是落满了灰尘,好久没人动它们了。

厚道的父母总以为我还会回去住,所以也不让别人随便乱动它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家人也没有特别追求时尚的,不管外边的世界多精彩他们大都我行我素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过着尊古炮制的生活。

我上次回去小住,看见在角落的地方还站着那匹很大的仿古唐三彩的马,母亲在世时怕我哥姐的孩子们来时,跑来跑去撞倒弄碎了,就在它的底板上放了一个原来熨衣服用的铁烙铁压着,这尊马本来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的样子,这样就稳定了。母亲去了也没人再理会这些小事情,它就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坐鞍上的绿瓷釉落着一层尘土。

我拿起一只掸子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找来一块旧绸子细细地擦了一遍,那唐三彩特有的土黄,绿和白色的釉彩闪着温润柔和的光泽,釉面上有着均匀龟裂的细细纹路。这马有着永恒一样的姿势,但你不会看厌。

久违了, 往事就像这些尘土底下的物件,带着迷眼的沙尘在空中漂浮着。我一直想把它带走,但是总因为个子太大而放弃了打算。深处还是不合时宜吧,那淡淡的黄土色的往事。

它来自洛阳,我小时候的一个同学从河南出差不远万里地把它抱到北京送给我。

它让我想起好多往昔的人事,岁月像一条河,飘着,浮沉着往昔的船只和船只上的人,带着我的思绪飘往黄河边的河南,地图上有个叫洛阳的地方,因为那里住着一个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

他小时候长着一个特别大的头,五官端正,深深的眼窝上有一双很精神的大眼睛,把他整的很可爱的样子,像个大头娃娃。记得他是转学来到我们班上,那时候我们一个班的孩子大部分住在两条街上,外加学校老师自己的孩子,所以谁都知道谁家住在哪里。他新来,家也不在我们住的任何一条街上,小孩子们就觉得特别新鲜,有点神秘感,他长得又特别好玩,一下子成了被老师宠爱,学生好奇的人物,一年级,我被老师指定当班长,就是喊起立,坐下,排队时候说:‘向前看齐。’算是个聪敏伶俐的小丫头,新来的大头男孩就和我坐同桌,这样我们也下课一起玩儿。

那个班因为一个特级教师做班主任成为那个学区的样板班,总是有很多老师坐在我们教室后边听课观摩。

遇到有观摩的人来,老师提问时我们都特别踊跃地举手发言,我也爱举手回答问题,大都蒙对了,老师常常也愿意叫我,使我内向胆小的本性得到不少纠正,大头男孩和我相安无事,我常常把做好的算术作业给他抄。

好景不长,二年级结束就文革了,我们的模范老师原来是国民党员,她的先生还关在监狱里,所以老太太就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大高帽在头上, 小姑娘的我一下陷入了不解,因为那老师一直很喜欢我,我因此被同学追着喊:‘小小保皇派’,心里很害怕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没几天一切都被颠倒砸烂,大的红卫兵进驻小学,每天都开批判斗争会,我们的老师被揪出来或被批斗,或陪斗,然后就停课了。
大头倒是从来没有骂过我,跟我说他爸爸也是被人戴了高帽子:一个工厂的走资派。

到了复课时,我们中的一些孩子随家庭被赶到乡下或干校,紧接着就开始了叫“街道办学”的措举,重新划分街道归属的学校,我又和以前不是一个学校的孩子成为同学。而且开学后一下子从二年级进入五年级。玩了好几年,我们都成了半大孩子,脸上的稚气混了很多半懂不懂,半大不大的味道。

教学楼上所有的玻璃都没有了,只剩下布满像小刀子一样尖锐的碎玻璃渣的窗户框,经得起砸的东西都带着裂痕。
在这几年所有的孩子都学会了骂人,喊口号,还有‘辩论’,写大字报。多数老师又回来教课,只是战战兢兢,每一个班都是问题班,男孩子们都变得极其捣乱。我们原来的老师还没有‘被解放’换了一些年轻的老师教我们。

那个大头男孩也不见了,听别人说他们全家去了河南,因为他父亲是一个走资派。

不是因为他去了河南,而是在开学不久,一组男孩子在操场追在我后边不断地有节奏地喊“大头,大头”,我先是懵懂,后来看见女孩子也在窃窃私语看见我就说‘大头’,然后哄笑。我自然知道大头是谁的外号,但不知道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这些起哄对一个11岁女孩子还是挺大的事情,没人教过怎么淡定,全靠本性本能反应。我就去问从小是街坊的一个男生,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起哄。他告我,‘谁都知道,那个大头在班里时跟别人说过,他长大了要娶你做媳妇。’我当时听了简直想找个地沟钻进去,开始想应该找这家伙算账,可是他去了河南!起哄了一段时间,大头的事情就没人再有兴趣了,我松了气,但难堪的经历埋在心底。12岁少女羞涩初萌,模模糊糊,被人无名打趣,耻笑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像个疤似的结在心里,那伶俐的小女孩正在变得敏感。

斗转星移大家一锅端到中学,又混了两年高中,又90%被发到农村。18岁以前我周围的很多人从小学一直到插队都在一起,除了不知道什么叫思想,互相的小名,外号,学名,家里住哪儿,父母是谁,几乎了如指掌。

直到我上大学离开插队的村子,我才第一次真的离开那些从小一起混的同学,邻居。

大学以后,大头的故事再没人知道,以前的往事也随着周围新认识的人而变得遥远。我的世界在不断变大,变新。

那时候每周从学校回家换换肚子,有一天母亲交给我一封信:信封上钢笔写得很帅的我小学使用的名字,落款是河南洛阳。。。。奇怪,谁会给我写信呢?还知道我原来的名字。

打开信,笔迹洒脱的行书,文笔也还流畅,介绍说他是小学里的XXX,到北京出差时通过以前的朋友打听我,知道我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就斗胆写了这封信。落款是大头的学名。

20出头的我怀着一颗莫名的好奇心,特别想知道这个还是小P孩子时候就想娶我的人,这十几年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小伙子。于是我们就开始通信往来。我问他当年是不是说过那些话,他说:‘真是对不起。不过他确实一直这么想。’倒是很实诚,也不管我会怎么想。

我们开始聊着别后十几年的生活,他的钢笔字,熟练,刚劲,很帅,我想他一定练过字,读过不少书吧?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了,在一家兵工转民用的大型企业里做宣传科的干事。

我很奇怪他干嘛不考大学?他说他中学数学都不会了。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和后来成长的过程。

他常常出差,就约好了下次到北京一定要见面。

一个早春的日子,他来到北京。
这之前我想不出来他会是什么样子,从
8岁到20岁人会变化很大。我怀着一种神秘的感觉来到他下榻的旅馆大门口,看见一个中等个子的男生,我猜这就是他了,试探地走过去,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一下子认出当年那双明亮的眼睛,只是不再那么纯净,他肤色很深,头发卷卷的贴在脑门上,乍一看有点非洲人血统的样子。

他灿烂地笑着落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真没想到能在北京再次见到你。你怎么长了这么高啊?’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我似乎比他还高一点。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打趣地说,‘没想到吧?你还说北京话啊?’

他说:‘当然,我妈妈坚决不让我们讲河南话。’

‘为什么呢?’

‘太土。’

‘啊?北京话不土吗?’

‘你没离开过北京,不知道外地人怎么想北京人。’他说。

‘的确是。’我承认。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土,因为没见过北京以外的地方,没想到他这么说。我说:‘那你很想回到北京啦?’

,‘谁不想啊?’

‘我特想去外地,等我大学毕业没准儿就会分到外地呢。’

‘那你就申请到洛阳来吧!’

我一下想到到他小时候说的话,他还记着呢。就脸红了起来,这家伙真够楞的。

我说‘去洛阳大概没戏,去新疆到没准儿可能。’他倒是很自然地说:‘好啊,我可以调到新疆工作。’

我想这玩笑还是别开太大了,我们长大以后其实并不认识,小时候流鼻涕时代的事情,是不可以当真的。就是十几年后再相逢他并不了解我,我也一样。不知道除了表面自己还会喜欢对方什么。

我在那里顾左右而言其他,问他家里在河南的事情。他看出我的不自在,突然像个有经验的大人似地说,‘走吧,别害怕,我不会欺负你,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咱们去‘同和居’吃饭。’我们就一起去了前门吃饭。一边吃饭也聊起了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和认识的人。

他很能说,也很爱说,一瓶啤酒下肚似乎也更放松起来,在他的侃侃而谈中,我知道洛阳的牡丹花卉,著名的唐三彩烧瓷,还有白马寺,九朝古都有不少令人神往的去处。黄河水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有了具象的意义。

我问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吗?他说:‘我中学毕业后下乡几乎就是个小流氓,跟一帮人在一起天天打架,惹事,后来老爸把我送进现在的兵工厂指望我改邪归正,恢复高考时候我已经在工厂,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念书不错呢,而现在一个小混混,实在惭愧,想起小时候许下的诺言,我想回北京,就开始打听你在哪里。当我第一次收到你的回信真是喜出望外,我决心好好干,也许梦想成真也说不定。现在呢,厂子里也还是蛮重视我,每天给厂长写发言稿。谢谢你,转变了我的生活。’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大男孩心中上进的动力,这事让我又感动,又不以为然。插队后我已经变得成熟了不少,但我没有交过男朋友,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逢场作戏,好在我们起小就认识,我并不特别紧张。偶像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听说。

我说,‘你不要把小时候的话当真吧。’

‘为什么不呢?’他问。

我说‘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去哪里,会不会喜欢你呀。’等我们出了饭店一起骑车往他的旅馆去,(他管人借了一辆自行车。)我们骑在二环往北的路上良久,他说‘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做个纪念,你到我旅馆一起去拿一下。’

我感到很诧异,我还从来没接受过一个男生的礼物,又不知该怎样拒绝。天气有点冷加上被风吹着,骑车也满吃力。到了旅馆我在门口等他,他进去后抱着一个大箱子和绳子出来,没说什么就把箱子拴在自己的车后的架子上,我看着他也没说什么,栓好了,他看着我说,‘我还记得你们家,我把它帮你送到家门口,走吧。’他不容置疑的口气和态度让我更不知道怎样拒绝,他完全没有征询我的意见的意思。我们就默默地相跟着骑车往我们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我家门口,他才说,‘这是一匹仿唐三彩马,我们出差用来给客户拉关系,这些虽然是仿制品,但也是直接从专门厂家挑选出了的精品,这一匹我是专为你寻来的,用了公家的名义但是自己花钱买的。请你收下。’我发傻似地站在那里扶着自己的车子,

‘你干吗这么客气?我怎么可以接受这么贵重的礼品?’

‘那我就把它碎了,多可惜!’

‘你这是干嘛!我也不会因为一匹马成为你的女朋友啊。’我着急而且直白地说着。

‘你想得太多了,你是我的青春偶像,这是我对你的感激。,今天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只能梦里娶你,就像小时候的戏语。’他说的有点自嘲。我没想到。

‘我没那么多吸引力吧?’我说。

‘不,我配不上你。’我听到这里心里挺伤感的,我不愿意看到这个漂亮的男生自尊心受伤,也没想过是否‘配与不配’。但我也没有生出一见钟情的心跳,但心里有点慌乱。

‘只是缘分不够吧,对不起,我把你的偶像打碎了,我原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

‘哪里话,那偶像只属于我自己,谁也碎不了。’他说,眼睛里带着一股很刚毅的神情超过了我们的年龄,我看着他似乎明白,那个小混混为什么可以混到今天,他有一股劲儿,不容置疑的劲儿。

。。。。。

我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礼物,约好第二天一起去石景山公园刚开的游乐场玩。

第二天我们一起做一号地铁来到石景山,把所有的游戏都玩了一遍,翻山车上因为激动和惊恐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很厚也很温和,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松。我们高兴得像小时候在校园里玩滑梯一样忘乎所以。他那双大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回到他的住处,天已经黑了。他没想到北京这么冷,出差也没有带多余的衣服。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学校,特地绕道去了他的下榻处,给他送去一件灰色的绒线衣。我说:你穿上吧,别感冒,昨天我们玩的很开心,明天我不送你去北京站了,谢谢你的唐三彩。

几个月以后,他从洛阳寄信来,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

岁月蹉跎,一切都模糊了,慢慢地只剩下这只唐三彩坐在我闺房的角落里荡满了灰尘。

母亲知道这个男孩子喜欢我,在很长时间里默默地把那些信件替我收着,也时常拂去这匹马身上的灰尘。

我用丝绸擦拭着那釉彩,它泛着特有的质朴浑厚的颜色,好像只有黄河旁的泥土和水才能构成这一份唐三彩独特品相。

群思 发表评论于
看上去,那年月你们俩都挺老成的吗!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安娜晴天的评论:谢谢晴天阅读,是个很‘土’而老的小插曲。:))
安娜晴天 发表评论于
这个故事非常配这个唐三彩,如同杜姐的评论。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南山松的评论:松好,刮风下雨没事时候瞎写。:))
bymyheart 发表评论于
回复DUMARTINI的评论:呵呵 杜姐,这才是PUPPY LOVE呢,我小时候比较迟钝,(现在更迟钝了:))
南山松 发表评论于
很感人。谢谢心心分享这段经历。
DUMARTINI 发表评论于
偶像, 我还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你的沉静性格~~~~
DUMARTINI 发表评论于
一个质朴浑厚,如唐三彩一样发着温润柔和光辉的爱情故事

很感人

我喜欢这男生的性格!
他的坚定和忠实
还有不容置疑的对你的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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