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況味
有人說,人生是為“事業”而存在的,它本身沒有獨立的“況味”可言。他們最常用的論据是前蘇聯的一本流行小說,主人公在被迫或主動地失去了人生的許多常情常態后,說過一段有關人生的格言,他認為人們如果不為“事業”而犧牲,到臨死就會因碌碌無為而悔恨。
在我看來,這位年輕的主人公在兵荒馬亂中歷盡艱險,致病致殘,最后還能獲得心理調适,十分不易,但人們不應以這樣的特例來否定常態。常態往往比特例更難對付,因此也可能更深刻。這就像在飲食中,不能因為接触過了大辛大辣就否定尋常口味,而要把尋常口味調理好,則是天下一切大廚面臨的難題。
至今記得初讀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財寶》時受到的震動。他認為,一個人突然在鏡前發現了自己的第一根白發,其間所蘊含的悲劇性遠遠超過莎士比亞式的決斗、毒藥和暗殺。...,但第一根白發卻把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連成了一條綿長的邏輯線,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相連。
人生的過程少不了要參与外在的事功,但再顯赫的事功也不能導致本末倒置。萊辛說,一位女皇真正動人之處,是她隱約在堂皇政務后那個作為女儿、妻子或母親的身份。萊辛認為一個藝術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這种身份。狄德羅則說,一位老人巨大的歷史功績,在審美价值上還不及他与夫人臨終前的默默擁抱。其實豈止在藝術中,在普遍的人際交往中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我看來,一個自覺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誰也不要躲避和掩蓋一些最質朴、最自然的人生課題如年齡問題。再高的職位,再多的財富,再大的災難,比之于韶華流逝、歲月滄桑、長幼對視、生死交錯,都成了皮相。北雁長鳴,年邁的帝王和年邁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掃墓,長輩的淚滴和晚輩的淚滴卻有不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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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季節觀什么景,什么時令賞什么花,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顛大倒,就會把兩頭的況味都損害了。“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這儿正好引用古羅馬西塞羅的一段話:
一生的進程是确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單向的。人生每個階段都被賦予了适當的特點: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屬于相應的生命時期。
真正的人生大題目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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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刊登在美國的報紙上。一位學社會學的女學生,大學畢業后做了一次有趣的社會測試,調查老人的社會境遇。她化裝成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走在街頭,走入商店,走進會場,仔細觀察人們對自己的態度,一一記錄下來;第二天,她卸除化裝,露出自己年輕美麗的本來面目,再到昨天去過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次,進行對比。
對比有點可怕。她終于明白平日街頭遇到的那么多微笑大多是沖著她的年輕美麗而來,而當她裝扮成了老婦人,微笑的世界轟然消失。老婦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藥店,這總該是一個最需要醫藥援助的形象吧,但藥店的那個男營業員神情漠然。男營業員的殷勤,十分夸張地出現于第二天。老婦人還摸進了一個“老人問題研討會”,發言者的觀點且不去說它,就連會場的服務生,也只瞟了她一眼,懶得把別人面前都有的茶水端來。
實例非常丰富,寫一篇論文早已綽綽有余,但她的情感受不住了。那天,她依然是老婦人裝扮,經受种种冷遇后十分疲憊,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休息,沮喪地打量著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長椅的另一端,坐著一位与她的裝扮年齡差不多的老漢。老漢湊過來說話,沒談几句,已開始暗示:實在太寂寞了,有沒有可能一起過日子……
怕老漢得知真相后傷心,她找了個借口离開長椅,向不遠處的海灘走去。海灘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見到老婦人,就像一群小鳥一般飛來,齊聲喊著“老奶奶”,拉著她在沙灘上坐下,噰喳喳地問這問那。
這篇報道說,就在這時,這位已經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年齡的社會學研究者,終于流下了熱淚。
讀了這篇報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寫這個題材,一定會非常生動地寫出裝扮前后的种种有趣細節。用第一人稱寫,感覺也許更好。社會學者對某些藝術細節總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報道中曾經提到,她在裝扮老婦人時困難的不是衣著面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長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緊后才勉強解決問題的,其實此間可描寫的內容甚多,越瑣碎越有味。至于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藝術的眼光与社會學的眼光也是有差异的,作家們也許會讓她見到几個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們看能不能認出來,結果識破了朋友們的很多真相;更聰明一點的作家則會讓她走著走著果真轉化成了老婦人的心態,到卸了裝都轉不回來,即使轉回來了還有大量的殘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興趣不在這儿,而在于街心花園的長椅,小孩嬉戲的海灘。
先說長椅。兩個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并肩而坐。肩与肩之間,隔著人生的万水千山。他快速地點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還有原因,我猜是由于她那年輕的眼神。他對這种眼神沒有怀疑,因為老人的回憶都是年輕的,但是,年歲畢竟使回憶變成了飄忽不定的夢幻,當夢幻突然成真,他豈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連她的情況都來不及細問。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個差不多的命題,不問也大同小异,這位老婦人孤身一人悲愴獨坐,已經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隱秘。有人說,老人動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勢快速,難以扑救。話雖戲謔,卻有至理。
這場大火騰起于街心公園的長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誰也沒有看到。大家都遺棄了這個角落,遺棄得無情無義,卻又合情合理。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動脈,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斗。忙碌者都是老人們的子弟,是老人們把他們放置到戰場上的,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一群。他們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擔,他們的周圍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們驅赶到老人膝下來奉承照拂,社會的活力從何生發?街心公園的長椅,這批去了那批來,永遠成不了社會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無可避免。這有點殘酷,但這种殘酷屬于整個人類。她借口离去了,最好不要說是去洗手間,免得老人頻頻張望、苦苦等待。不管什么借口,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一場大火變成了一堆灰燼,保留著余溫,保留著邊上的空位。
再說海灘。她剛剛告別老人,走到了孩子們中間,孩子們熱烈歡迎她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點和終點緊緊擁抱。 她流淚了,我想主要是由于獲得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但這眼淚也可能包含著艱澀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視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藥店的營業員還是“老人問題研討會”的服務生,他們也都曾經是天真無邪的海灘少年,而且遲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是什么力量,使他們麻利地斬斷了人生的前因和后果,變得如此勢利和湵。...在這樣的疑問面前,人与人之間已無所謂單純的清濁、強弱、枯榮,大家都變成了一個自然過程,漸次分擔著不同的基調,每一個基調間互為因果又互相懲罰,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斷斷續續組接成所謂人生。 這位年輕的社會調查者辛辛苦苦地裝扮出行是為了寫出一個調查報告,但有了長椅和海灘,社會學也就上升到了哲學和美學。 且把長椅和海灘提煉一下,讓它們有點象征意義,那么,也就出現了与尋常街市既相延續、又相背逆的方位。人們如果不是因年齡所迫,偶爾走出街市,在長椅上坐坐,在海灘上走走,就有可能成為人生的自覺者和苦惱者。街市間也有自覺和苦惱,但那是具体的、局部的。真正的大自覺和大苦惱,應該產生于黃昏的長椅,冬日的海灘。這些人應該正當中年,有足夠的空間回顧和前瞻。